他看着脚下灰扑扑、被他跑成刷子样的路,脑子里全是昨夜那个梦。
他忘记给季无忧买饺子了。等待会儿见了人,他就先下山给季无忧买饺子去。
季无衣这么想着,飞奔到宗门口的长阶。
长阶下围了许多人,全是穿着练功服的同门,大半个九天宗的弟子都堵在那。
季无衣在最高处,放眼往下望,终于看到了季无忧。
她仰着脖子,躺在莫长生怀里,身上穿的是那件她平日最喜欢的袄裙,青灰色,说是和莫长生的看起来很配。
他差点没认出来那是季无忧,半张脸全是血,嘴角的血迹顺着脸颊流到耳边,头发顶上沾满了灰,青灰色的袄裙也不干净了,上半身是黑的,衣料边缘处才透着点红。
莫长生抱着她,身上跟她一样满是脏污,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一张脸上空洞洞的,十分木然。
季无衣稳了稳心神,隔着老远冲莫长生怀里喊:“季无忧!”
没喊醒,也不知道睡得有多沉。
弟子们闻声回头望向他,他扫了众人一眼,看不清楚他们面上神情,一个个落在他眼里都很模糊。
季无衣不动声色地下去,走得很稳当,只是中途跌了一跤。他好像听着自己脚踝骨头错位的声音。
他拨开人群,挡住还在往上走的莫长生。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山林穿过的风声在呼啸作响。
季无衣把手伸到季无忧身下,从莫长生怀里接过她,转身,慢慢上台阶走着,一面走,一面用胳膊碰碰季无忧:“季无忧,醒醒。”
他一碰,季无忧脑袋就偏过去,不理他似的。
季无衣又碰碰她,轻轻一掂,让季无忧把头转过来,面向他怀里。
他细细看着季无忧的安然的脸,问:“还不醒,吃不吃饺子了?”
季无衣停下脚,沉默良久,低低道:“你不吃,我可就不做了。”
他矮下身,小心翼翼把季无忧放在地上,给她理了理头发,又擦干净脸,边擦边笑:“这谁家的丑姑娘啊,脏成这样,哥都不认识了。”
不知道擦了多久,季无忧脸上一滴血都没了,他才缓缓起身,平静地走向身后的莫长生。
抬眼对视上彼此那一瞬,季无衣的拳头也随之而来。
莫长生站在台阶边上,挨了这么一拳,丝毫没有要防备的意思。季无衣力气太大,两个人就这么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一齐滚下长阶。
他抓着莫长生的衣领,滚下长阶的动静一停,立时便翻身而上,对准莫长生的脸,一拳一拳往对方脸上掼。
骨肉相击的声音一瞬沉过一瞬,莫长生被他打得口鼻流血,像具死尸一样毫不反抗。
直到季无衣打得两只手磨破了皮,手臂也酸痛到没了知觉,他才攥着莫长生的衣领,一把扯住对方的头发往地上砸。
砸得莫长生呕出血块,季无衣堪堪停手,用拇指抹开莫长生肿得充血的眼睛,俯身问道:“我不是叫你护好她吗?”
季无衣双目发红,眼里满是血丝,话一出口,视线就模糊了。
他咬着牙,攥住莫长生领口的那只手青筋毕露,骨节发白,在莫长生耳边一遍一遍地问:“我不是……求你……护好她吗?”
莫长生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有眼角一行泪珠流进鬓角,冲淡了周围的血迹。
季无衣抬手还要再打,可方才的话终归耗光了他所有力气,握成拳的手举在半空,徒劳地停在距离莫长生几寸远的地方,迟迟不下。
这回弟子们终于把他拉开。
他伫立在原地,侧头看着不远处的季无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道:“哥会把你找回来的。”
——全天下的人都不行,哥也会想办法把你找回来。
第71章
季无衣走了。
在师父师娘出来知道一切之前就走了。
临走前他要他们把季无忧好好下葬,照看好师父师娘。
几天后,那个月的晦日,地府鬼门大开,六界众生得以入扶桑道来往交易,季无衣趁机溜进阴司,寻找世间传闻记载魂灵轮回转世的生死簿。
一个时辰以后,他浑身是伤地被两个鬼差一左一右拎着扔出了地府大门。他们看着被丢在地上匍匐不动的身影,拍拍手,往他脚边啐了一口:“区区凡人,也敢来鬼域偷鸡摸狗,不知死活!”
说完便往回走边笑话:“地府阴气没把他腐蚀干净,也算这小子走运……”
季无衣在地上就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趴了许久,似乎身上所有黏糊的伤口都已经干涸,让皮肉和衣料粘在了一起,连最初被扔出来时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也渐渐散去时,他终于动了动。
慢慢地,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判官笔。
他虚弱地喘息着,把笔捏在手里,又从袖口摸出一册卷轴。
生死簿。
游手好闲十年,这点功夫还算派得上用场。
魂灵头七之前,无论死活,用判官笔在生死簿阳面写下其名讳与生辰,便可看其来世去处。
季无衣扯开自己胸前贴身的衣裳,刚刚凝固的血液才勉强糊住伤口,这一扯,大大小小的口子又血淋淋地渗出鲜红。
季无衣抓着笔随意在伤口上蘸了蘸,把生死簿铺开,长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在竹简上写下季无忧的生辰与名讳。
收了笔,他屏息凝神,等着竹简上出现他所期待的消息。
须臾,那两行血字在竹简面上闪了闪,便如飞灰一般消失,竹简上再没有半点动静。
季无衣愣了愣。
“怎么会……”他痴痴地,跪在原地喃喃。
季无衣盯着簿面,突然把自己已经收好放在怀里的笔又手忙脚乱掏出来,急匆匆从自己伤口蘸了血,趴下去,眼睛快要贴到竹简上,比上次更专注用力地在生死簿写下重复的内容。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两行字。
还是一样的结果。
季无衣瞳孔倏地收紧,微张着嘴,眼泪夺眶而出。
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那样迷茫地看着竹简,双手抓进泥里,不停问着:“怎么会……怎么会……”
地面泥灰被他愈发狂躁地捶动振得跃起,又落下。
季无衣的质问停了一瞬,他不信邪似的,抓起判官笔,在生死簿上陆陆续续写下九天宗其他人的名字。
越写,他就越绝望。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出现。
全都像季无忧那样消失了。
他一面写,一面双手止不住地发抖,看着那些自己一个个写到竹简上又一个个消失的名字,片刻不敢停。
直到他的手刚写下小荣的生辰,写到一半,便颤抖到再难写下去。
季无衣兀地脱力,判官笔落到竹简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跪伏在地,沉默片刻,用额头砰砰撞着泥地,呜呜地问:“哥怎么救你啊……无忧……哥要怎么救你啊……”
面前的林子里传来窸窣走动声。
声音逐渐靠近季无衣,直到离他一尺不到的地方,停下。
季无衣额前月光被遮了大半,他还没抬头,就听见顶上一声嗤笑。
“我看你真是急糊涂了。”九尾偏头,扬着嘴角同缓缓抬眼的季无衣对视,“魂飞魄散的人,你还指望她能有轮回转世?”
“是你。”
季无衣认得他。
扶桑道门口的小狐仙,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牙印。
“是我。”九尾蹲下来,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人,用一根手指撑着季无衣的额头,“我教你一个救她的办法,你要不要?”
季无衣的目光很快冷静下来,他同九尾对视半晌,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条件。”
九尾一双长长的狐狸眼笑得弯成月牙。
聪明人。
他喜欢跟聪明人讲话,不费力。
“堵波塔顶,三颗摩诃舍利,一颗聚魂灵,一颗渡往生,一颗镇恶鬼。”他四两拨千斤地提醒季无衣,“你需要聚魂的那一颗。”
九尾说:“而我,要另外两颗。”
-
堵波塔。
天边雷声轰鸣,塔顶乌云盘绕,不久之前还是清光朗朗的苍穹,自打季无衣用乾坤玦开了第七层大门进去之后,就变了。
塔顶的动静惊动了整座塔内关押的恶灵,几乎所有楼层,都明显受到自第七层传来的晃动的影响,持续而激烈,足够让里面关押的一众产生整个塔身都摇摇欲坠的错觉。
这晃动是从季无衣进去后,里面响起第一声虎啸开始的。
随后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容忽视,直到守塔虎的嘶吼伴随着塔身震动此起彼伏,再慢慢平息下去,第七层门外悄无声息漫出一层浓稠的鲜血。血液顺着木板一阶一阶流淌,总也淌不完的时候,有人踏着那层浓稠的红,拖行一把长剑,步态蹒跚地走了出来。
今天是季无忧的头七。
季无衣揣着三颗摩诃舍利,浑身浴血,略佝偻地攀着塔壁,摇摇晃晃下着楼。
他的背已经直不起来,前胸后背不知道被虎爪抓破到什么程度,或许已经伤及内脏——反正他没看,怕一低头就见着已经肠穿肚烂的身体。
还不错,他没想过自己能在八只守塔虎的爪牙下活下来。
又或者它们对他有什么忌惮,总束手束脚。受天道所遣,有识魂之能的神虎,就这点本事。
季无衣低低笑了笑,捡条命就得瑟成这样,等会救了无忧他还不得尾巴翘上天去。
天变很快就会引起各大门派的注意,他必须在他们赶来之前离开。
季无衣昏昏沉沉地走着,想加速,却没办法,这已经是他能用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了。
即便这样,他还复盘着先前与九尾的对话。
当时他听见那个条件,冷笑了一声。
“我去你拿舍利,你还要分两颗,这可不太公平。”
季无衣很清楚盗取舍利是什么后果。救了季无忧以后,不只是他,整个九天宗的人都要给天下门派一个交代。
“是不公平。”九尾说,“可你没有选择。三颗舍利,只有我认得出来它们哪颗是哪颗。你就算不给我,也得拿三颗出来,一颗一颗地试。倘若试错了,季无忧会怎么样,我可不敢保证。”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有乾坤玦的?”季无衣的目光一下子阴狠起来:“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她是谁?”
九尾就在这时起身走了:“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的一把刀而已。”
外侧肩臂忽然被什么一把抓住,有人把他拽到身后,御剑而行。
季无衣撑起眼皮看了看,还真是何处不相逢。
他凝视她少顷,蓦地小声问:“你是之前想盗乾坤玦的人么?”
那人不说话。
季无衣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自然而然地垂着眼睛靠在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子身上:“你是我娘么?”
对方还是不说话。冷冰冰的,像九尾所说,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兵器。
季无衣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不是。”
娘不会对他那么冷血。娘可以是任何人,但一定不会是她这样。
不知飞了多久,他们落地在酆都,一片焦土之上。
带季无衣来的人扶着他输了些真气,至少能让他撑个一时半刻,清醒地送季无忧离开。
季无衣精神回来些,自喉咙里咳出几口血块。
女人停了手,开口道:“头七是亡灵唯一会魂归殒命之地的时候,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她的声调很平,淡淡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说完,从季无衣怀里拿走两颗舍利,就消失了。
季无衣转头看她,只捕捉到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双目透神魂,这个女人不是被控制了,就是没剩几丝残魂在身上,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他稍作调息,敛眸等到月上中天,果真等到了季无忧的亡灵。
季无忧站在那里,一圈焦土中央,低着眼睛,凝神看着脚下——兴许是她身死的地方。
季无衣走过去:“无忧。”
她像是听到了,带着点迷惑抬头,看见季无衣朝自己走过来。
“哥。”
季无忧轻轻应了一声,却不怎么高兴,似乎没搞清楚状况:“我怎么在这?”
季无衣笑笑,摸摸她脑袋:“那你觉得你该在哪?”
“我……我该……”季无忧想着,脑子里灰蒙蒙的,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在哪。
她好像什么都想不起。如果季无衣没有这会没有在她面前,她也想不起她哥来。
可是应该有很多人的。她觉得。只是那些人都模糊得很,高矮胖瘦,她一想,就像雾里看花。
季无忧视线扫过她哥鲜血淋漓的一身,皱了皱眉。
季无衣注意到了,干咳两声,煞有介事整理整理自己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服,问:“哥这么见你,是不是不太体面?”
“还好。”季无忧说。
她是看着她哥今天这样很奇怪来着,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她凝眉思索,打算问两句,往深了一想,又不知道问什么。
季无忧感觉今天的自己很迟钝。
“还好就行。”季无衣吸吸鼻子,朝她招手,“哥带你去个地方。”
是酆都鬼域门口。
今日不是晦日,鬼门不开,季无衣留了一手。
他走到一口棺材旁,让季无忧躺进去。
这是才让人打的棺材,送到这里等他来。
酆都什么都没有,但是不缺棺材。
季无衣把女人留给自己的那颗舍利融进季无忧的魂魄,照九尾教他的法子抽了一丝精魂,用舍利封印起来,又施了障眼法,以防好事的凡人开棺来看,再布下咒诀,便让季无忧起来了。
这棺材他吩咐了人第二天来取,取了以后埋到雪山下的一棵长生树旁,等他找到季无忧转世那天,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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