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衣呼出一口白气:“莫长生,除籍九天宗,不知去向。”
二人相顾无言。
季无衣又说:“我之前被幽禁了一段时间,灵力被锁,你联系不上我也正常。”
墨子玉这才明白那日辽玥为何急成那样:“那辽玥……”
“阿玥……他把关我的塔掀了。”
墨子玉一想,倒也是辽玥干得出来的事。
便问:“什么塔?”
季无衣:“堵波塔。”
墨子玉:“哦,堵波……”
?
“堵波塔?!!”他声调陡然拔高几个层次,眼都瞪圆了,扒着季无衣喋喋道,“你的意思是,辽玥,把堵波塔掀了?!哪个堵波塔?!”
季无衣稍稍后仰,离他远些,揉揉耳朵道:“还能是哪个堵波塔,天底下不就那一座堵波塔。”
墨子玉把扇子拨拉得更响了。
他来回走了两步:“行啊……他可真行……掀什么不好他去掀堵波塔……他……”
不对。
辽玥为什么要去掀堵波塔来着?
墨子玉的视线转到季无衣身上:“你为什么被关进堵波塔了?”
季无衣又装聋作哑不说话。
“算了,”墨子玉摆摆手,往后面那 冰屋子点点下巴,“他……没出什么事吧?”
“有事。事大了。”季无衣两臂交叉胸前,淡淡道,“七层怨灵被他放出来,再努把力,整个六界都翻了。”
“那怎么办?”
“所以我带他来这避避风头嘛。”季无衣轻描淡写地,“顺道跟界法做了个交易。”
“界法?”墨子玉蒙头蒙脑,“这怎么又扯到界法了?你见着界法啥样了?”
“没。”季无衣眸色一沉,小狐狸只是被界法夺舍的壳子,那玩意儿真长什么样没人清楚。
他说:“不知道界法有没有模样,估计没人见过。”
又莫名一笑:“不过它虽有名无形,倒是会培养给自己办事的刀。”
“刀?”墨子玉皱了皱眉,“什么刀?”
季无衣眸光深幽,脸上没了笑意,低低道:“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这会没等墨子玉问,他先调转话锋:”对了,你不是青丘的么?大老远跑人界化形做什么?”
墨子玉猝不及防,支支吾吾:“找……找人。”
“找人?什么人?急么?”
墨子玉微怔:“不急吧……”
青丘几十万年都难出一只九尾狐,小白是极稀有的帝种,越是出生难得,每层修为要到达的境界就比寻常狐狸更为精深,相应来说修炼的过程也更为痛苦困难。寻常青丘狐狸化形或许只要百年,可小白怕是需要比旁者更久的时间。
掐指算算,墨子玉一路从青丘游到人界用了十几年,当初小白无故失踪也不过两百岁,到现在应该还没化形,他现在去找,也不用怕认不出还是狐形的小白。
他说得含糊,季无衣也没细究,只想着既然不急,那暂且把墨子玉的元神一同护在灵境里好了,免得天道怕他坏事中途又对他下手。
季无衣兀地后撤一步,讳莫如深道:“我方才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这一时半会能消化过来?”
墨子玉实话实说:“不太能。”
“没关系。”季无衣搭上他的肩,“有的是时间在这慢慢消化。”
“我为什么要在这……你什么意思?!”墨子玉到处看看,天地尽白,不见边际,近看是山,远看还是山,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指,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我……我刚才不在这啊?!我怎么跑这来的?这是哪啊?!”
季无衣安抚道:“这是玉珑雪山,我在灵境里造的。你人该在哪还在哪,现在跑来的只是元神。”
灵境这东西墨子玉以前倒是有所耳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小白那听过,也不多问。
只说:“那咱俩元神在灵境,你人现在在哪?”
季无衣:“玉珑雪山。”
墨子玉:?
季无衣笑眯眯:“我人在玉珑雪山,捏了个灵境也是玉珑雪山。”
墨子玉:“你有病吧?”
季无衣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玥喜欢这儿嘛。”
墨子玉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废话:“什么时候出去?”
“不急。”季无衣打着哈哈往后退,“等我进那冰屋子待一段时间。”
“待多久?”
季无衣张了张嘴,又抬头眯起眼看天:“待到……我忘记一切。”
墨子玉:“你有病吧?”
季无衣:……
墨子玉挥挥扇子:“你爱待多久待多久,把我放出去。”
季无衣正色道:“不行。”
墨子玉:?
墨子玉:“凭什么?”
季无衣:“呃……我不知道进了灵境怎么出去。”
墨子玉瞪大眼:“你说什么?”
季无衣挺不好意思地抠抠后脑勺,抠着抠着,眼睛一亮:“除了一种办法。”
墨子玉疑惑:“什么办法?”
季无衣蓦然问:“你被人捅过没有?”
墨子玉一愣:“没有啊。”
季无衣嘿嘿笑,接着往后退:“那等我出来,第一件事就先捅捅你吧。”
墨子玉撸袖子要揍他。
“对了还有,”季无衣见势不好,赔着笑越退越快,一手捏拳,打着另一手掌心,提醒道,“灵境什么的,我听说待着有助修行来着。我出来以前你要是没事干就闭关修炼修炼,说不定等我出来以后你就很厉害了。”
“还有还有,”他事无巨细,“等咱出来,你记得提醒我下山。沿着山路一直走,穿过山脚那片松木林,往北有个坟坡,坟坡那棵长生树下的坟里埋着古玩玉器,我留着做盘缠的。下了封印,滴一滴我的血就解开了。你帮我记住。”
说完,没对方反应过来,一溜烟尥蹶子跑进冰屋子,留墨子玉一个人站在寒风里两眼茫然。
过了许久,季无衣听见墙壁在外面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季无衣你给我滚出来!!”
彼时冰庐已被天道封印,季无衣正背对着屋外的墨子玉,面向那道把他和辽玥隔绝两方的高墙。
墨子玉的声音很快杳然,大概已无法靠近这里。
季无衣把手放在墙面,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很久。
很久过后,他叹了口气,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哭出声来。
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高墙上,指尖已被冰面冻得没有温度。
他一面哭,一面对着墙说:“我盼着你能早些出去,可又不愿太快忘了你。”
-
季无衣在第一个百年,最先忘记的是那座塔的名字。
那座塔,塔前有座石碑,他曾在碑下受罚。
塔是什么塔,罚他的是什么人,自己又因哪些名字获罪,他对此逐渐模糊。
又过了几百年,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宗门的模样。
可他还记得从小看到大的晚霞,记得满山的郁郁青苍,只是宗门的亭台楼阁连同名字都太过具象,他无能为力。
这是他第一次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遗忘。
于是他开始每天站在墙面前对着墙说话。
他想自己虽看不见阿玥,但阿玥定是能看见他的。阿玥的神识在这里,他能想办法看见他。
起先他还会像清点人数似的每日在墙面前细数那些人的名字:师父师娘,玉惊空,生吞 ,季无忧,墨子玉,莫长生,小荣,还有很多师兄弟。
后来他能念出来的人名越来越少,他便不那么贪心,只挑很重要的人来记。
渐渐地,他不记得生父生母,不记得莫长生,最后忘了墨子玉,忘了师父师娘和季无忧。
那已经是他在冰庐里的第几千年。季无衣因为不断地遗忘和回忆,白发满头。
然后他忘记了时间。
他面对那面墙,再也说不出一个名字,他只记得墙里有个叫阿玥的人,他们间许多往事,还能如昙花一现般闪过他的脑海。
每次想起点什么,季无衣就会很高兴地跑过去,跑到墙面前。
他总是两眼微亮,再紧张地舔舔唇,试探着开口:“阿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
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他会懊恼,低着头嗔怪自己:“那次是我不好,早知道就不那么逗你了,总害你生气。”
再后面连昙花一现都没有了,季无衣还记得阿玥,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只会对着墙懊悔。
“早知道当初就不招惹你了,你遇到我,总不快乐。”
“阿玥,我已想不起许多。你不要生气。你要想,再等等,你就能出去了。”
“出去以后,你要离我远一些,离和我相似的人都远一些。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没心没肺,以前怎么伤了你,你要记得。”
有时候又自相矛盾:
“我总是伤了你,你不要记得。”
“阿玥,以后少往别处跑,我想你不要再遇见我,可也不想你再遇见别人。”
慢慢地,季无衣开始害怕。
他有时对着墙说着说着就会坐下,嘴里还在念叨,却偶有一刹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念叨。空旷的冰庐里,他只看到自己一个人。
他最后一次想起阿玥,是很久很久以后。
那时他正对着墙发呆,满目茫然无措,像个孩子。
他突然就懂了,老和幼其实是相通的。什么东西的极与极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
孩童时候对整个人间都茫然无知,再大些,眼里东西就多了起来,遇到很多人很多事,那些东西一点点填充人生,等到老了,快要死的时候,记不清许多东西,人生还是充足的,眼睛却又干净起来。
于是老人带着那样一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变成一个孩子。最后通过死去,去到下辈子,变成真正的孩子。
季无衣想:他呢?他现在已经对一切茫然,变成了一个老人,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什么时候死?他好像是不会死的。
他的人生摆在那里,由许多人的生死去填充,可他的眼睛和身体已经忘了那些人。
他想起自己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想起阿玥这个名字。
季无衣在那一瞬热泪盈眶,他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曾出现过一只凤凰。
他攀着墙壁起身,赶在下一次遗忘以前走过去,对着那面墙。
他想到许多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从空白走到空白,他们因为善忘的本性,最不该招惹一只执着的凤凰。
他拍拍墙,用许久没有用的嗓子沙哑开口:
“阿玥,人间不好。下次不要再来人间。”
-
季无衣用了一万年的时间来忘记辽玥。
最后的那些年,他时常头痛欲裂,因为反复地挣扎与反抗,可连自己在反抗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痛苦中每每被折磨得泪眼婆娑时,就一遍遍重复阿玥的名字,但还是阻挡不了遗忘。
后来他的头不痛了,他忘记了阿玥,又还记得阿玥。
他日日在口中念念有词说阿玥的名字,可阿玥二字到底为何,他已无法深究。
有时候他念着念着也会停下,忽然想:阿玥 ?什么是阿玥?
一想便是很久。很久过后,他大梦初醒般惊恐地发现,自己想得太久,差点连阿玥两个字都忘了。
于是他不再去想,只麻木而茫然地念叨着阿玥。
就像脑海中有一根弦,不断地提醒着他:什么都别去想,阿玥不能忘。
他记得阿玥。
可阿玥二字到底为何,他已无法深究。
季无衣青丝尽白,他入了灵境太久,神识便会控制身体。
最后那段日子,他不眠不休,在屋里慌慌张张地到处走动。
每到一面墙前,他就拿着剑刻下阿玥这两个字。
等所有的墙都歪歪斜斜刻满字以后,他才坐下,把地上也刻满阿玥的名字。
其实他早就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的含义。
后来他走不动了,那次不知怎么,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他的双腿麻木到失去知觉,两眼满是泪光——他太疲惫,因为许久没有合眼。
他颤巍巍拿着剑,就着倒在地上的姿势,枕着手臂,一遍一遍在身旁的地上刻着阿玥两个字。
他一边刻,一边喋喋不休,眼泪顺着眼角划过鼻梁,流得满脸都是。
他告诫自己:“不要睡。”
“不要睡。睡过去,就不记得阿玥了。”
“你不要睡。”
那天晚上,季无衣闭上眼,沉沉睡去。
那些他曾写下无数个阿玥的过往,留给辽玥一个人记得。
-
季无衣醒来,正躺在一个冰屋子里。
他手边有一柄长剑,长剑下的地面全是划痕。
他合剑起身,朝身后墙壁一推,推开了一道门。门里是一棵古树和一只结冰的凤凰。
季无衣走近,抬手轻轻一碰,指尖触及冰面,眼前出现裂纹。
他耳边响起一声凄然尖锐的凤鸣,接着被扑倒在地。
凤凰垂首而下,与他相隔咫尺,眼角滑落两滴血泪。
季无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叫凤凰泣血。
说是凤凰这种神鸟,生而无泪。若真到悲极之时,眼中便只会滴血。
66/77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