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
万一我没能考到首都,只靠手机联络,异地也有诸多不便,今天告白是不是也不错?哪怕被拒绝。
如果他接受我呢?如果他不对我说“不”呢?
欲念刚起就燎原之势蔓生,最终烧成一把熊熊烈火。一时“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都差点被我脱口唱成“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心不在焉地唱到一半,却看见裴雁来起身出门。
三秒后……孙汀洲也跟过去了。
心脏像被猛地攥了一把,胸闷感十分强烈。
我想到运动会被铺满夕阳的教室,想到刚刚游戏里没开始的告白,又想到些别的,乱七八糟,嘴巴只会机械地吐出歌词。
从这里之后,我的记忆就变得十分混乱。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糊弄完最后一句,然后莽撞跑出门去,后来是如何形容呆滞地踱步回来,被还算相熟的体委拉着天南地北。更记不清,裴雁来又是什么时候在我身侧落座。
只记得体委醉醺醺起身,说,都拉着你聊一刻钟多了,不聊了,不聊了。我麻木地点头,侧过脸去看裴雁来,他漫不经心地喝并不喜欢的啤酒。
差不多是晚上十点,玩游戏的三三两两散了。
团支书一人抱着两个麦克风在唱《想你的365天》,撕心裂肺,双倍被扩大的魔音,比我此刻心情还要夸张。
打断“泪,总是一不小心翻涌微笑的脸”的是一声“我草”。
平时一起打篮球的几个同学围着手机凑在一起。好像是在议论,听说隔壁班想考警校那男的,两天骗了三个小男孩的炮,被人挂上表白墙追着狂骂。
“妈的死给。服了真是。”
“我都没看出来这几把人是同性恋。”
“还骗未成年,恶心不恶心,我要吐。”
“死给变态诚不我欺……”
左侧议论声清晰可闻。
裴雁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紧接着传进我的右耳,我有点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和裴雁来都穿着白色球鞋,但他的那双洁净如初,我的这双脚底沾泥,鞋面还散布葡萄酒渍。
我沉默地注视着如同霉斑的脏污,圆点在我的视野中无限扩大。
在这一刻,驳杂的声道突然变得刺耳骇人,逼不得已,我放弃了思考。如果可以,我想,我宁愿刚才做俯卧撑的时候把自己腿压断。
无知是幸福的本源,我不该去偷听。
跑出门时看到的景象再次倒带般回放。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安全出口,孙汀洲扒着裴雁来的肩膀,那是一个亲吻的预备动作。
紧接着是“轰”的一声。
他没能靠近,就被裴雁来按着头猛掼到铁门上,痛叫一声后软坐在地。
安全出口杂音很大,我躲在拐角,只听见裴雁来语气极度冷淡,似是事不关己——
……
耳边骂骗炮基佬的议论声仍旧滔滔不绝。
明明掌心被我掐得发痛,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松而平静。正常得不像话——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在他面前演戏演得最好的一次。
我不能做第二个孙汀洲,我输不起。
“裴雁来。”
我扭头看他。
……
“……喜欢搞男人?”安全出口铁门的阴影中,裴雁来意味不明笑了声,“我嫌脏。”
……
“同性恋。”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挺变态的。”
甚至犯贱地怀揣半点沾沾自喜,为自己站对了阵营。
只是话音落下,我却觉得冷。像是有道雷当头劈下,身体变得冰凉之余还能感受到麻痛。
裴雁来从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也不是,他曾经用过,我明明该感到熟悉——不过那是在我和他走近之前的事了。但那一眼转瞬即消,细看时已经找不到踪迹。
我疲惫地想,今晚的打击让我的CPU过载,这大概是吊诡的错觉。
是很短的沉默,短到我来不及找回理智。
裴雁来先错开视线,他骨形优越的手摩挲几下玻璃杯壁,琥珀色的酒液还剩三厘米的高度,顶层边缘仍有不清晰的白色泡沫。
“大概吧。”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差点被湮没在背景音乐中。
他云淡风轻,对我笑了笑,前所未有的温和,像初日投映的湖面,没有丝毫阴霾。
我本能地想说点儿什么,但他的手机开始震动,我猜那是来电提示。
“铛”一声。
他放下酒杯,酒液摇晃,却逃不出容器。他起身推门离开,屏幕光侧照在脸上,轮廓深邃好看。
我僵坐在原地等他。
但那晚包厢的门一开一合,他没再回来。
我天真地以为,等到过分灼热的朝阳从天的边际显形,这晚的一切都会翻篇,生活不会因为谁的一次转身发生巨变,我还可以跟在裴雁来身后,就像过去近千个日夜一样。
——直到某天下午,我间隔十分钟转发给他两条小狗视频,第二条却收获一个红色感叹号。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孙汀洲的再三骚扰或许不是毫无作用,我的演技也差得一如既往。大抵是他让裴雁来明白,让我靠近是个错误。
我明明是个神经触感很敏锐的人。我得寸进尺,闻到纵容的味道就会向前迈出一步。但对裴雁来这个人,我第一次觉得,是不是因为太喜欢,我终于变得疯癫不清醒。
自始至终,错把疏懒当作暧昧,错把直行当转弯,错把黄灯当绿灯,心思走岔几步,满盘皆输。
从那天起,我身体的某些部分被强制割离。
妈的,很痛。
日日如此,昼夜不息。
太阳东升西落是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每一秒都面目苍白,我莽撞沿着地球的公转轨道蹒跚而行,混沌的迷雾让我看不清潮汐和月亮。
在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见过裴雁来。
多久呢?
九年零一百四十七天。
第42章 “你见没见过你爸?”
在陵城的最后一天,我有些想念以前常去的那家日式酒吧。
快十年,城市变化并不小,我记不清具体路径,只能打车报一个模糊的地址。
冬天黄昏都短,太阳刚落下,天就变得黢黑。车载电台质量不佳,滋滋啦啦正在放歌。
“起风啦,该回去啦”
“……”
“大世界,它耀眼吗”
“只是,只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把车窗手动降下来一道缝,潮湿的冷空气钻进来。
难得做个刻薄的乘客,我平静地挑起刺:“师傅,能麻烦您换个频道吗?”
司机没说什么,调完频,女主唱的哼唱下一秒切成主播直播的本地路况。
我本来担心自己这趟来得莽撞。毕竟这么多年,人都要褪一层皮,何况街角常来常新的商铺,酒吧早变成足疗馆也不是没可能。
但摸索着走到记忆里的原址时,我发现这里变了,也没变。还是酒吧,可门脸重装过,名字被改了,现在叫“半斤废铁”。不伦不类不洋气。
依旧是安静喝酒的地方。人不多所以不吵闹,地方比较小,给人宾至如归的错觉。
今晚主要目的是故地重游不是喝酒。我坐到吧台,只点了杯海盐柠檬水,外加一份小食拼盘。
饮料送来的很快。我抬头,却看见一副盖了半张脸的墨镜,但调酒师下巴上很干净,没有胡子。
我心想,这酒吧是不是风水有问题,只能招戴墨镜的酒保。
“您的海盐柠檬,请搅拌均匀后再饮用。”
“谢谢。”
我伸手要拿杯子,酒保的手却不肯松:“老朋友见面,就这么冷淡吗?”
我一愣,过了好几秒才半信半疑地叫他:“……老歪?”
他装模作样地甩甩毛巾,语气轻柔地行了个绅士礼。
“还记得我啊。”
说不惊喜是假的。
在这间酒吧里、在他面前,我确实也经历了几件不太寻常的事,难怪这么多年,他还能记得住我。我和他实在算不上熟悉,但我始终记得和林辉打架那时候,他帮了我,这份善意我不会忘。
“你胡子……”我朝自己下巴比划比划:“剃了?”
“对象不喜欢。”
老歪这人我摸不清年纪,可能三十多,可能已经四十,乍一听他定下来了还有点意外。
但紧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这一任。”
“……”我接不上话,只转移话题:“你一直在这儿工作?”
“以前是打工,现在是老板。”
“店你盘下来了?”
“是啊。”他轻声吹了个口哨:“原来的店是六年前垮的,我手里正好有点闲钱,就接盘了。”
我挺诧异:“没想到,你还是个二代?”
老歪听了这话笑得停不下来,半天才捂着嘴嗨嗨两声:“我芳龄五十,钱是我半辈子存款,你见过这么大年纪的富二代?”
还真是……半点都没看出来。
杯子都没端稳,我差点从高脚凳上滑下去。惊异之余,我对他肃然起敬:“歪叔。”
他接过后厨递过来的炸物拼盘,撂在我面前,叹口气:“别叫得这么年迈行吗?我心态很年轻的。”
我捡了一块刚炸的鸡米花,入口酥香,沾着烤盘里化掉的芝士,被风吹冷的胃终于感受到温度。
“对了,”老歪摸出手机,把二维码晾在我面前:“扫一下。”
我付过账了,这是闹哪出:“杀熟?”
他笑着骂了声,“加我微信,我给你打折。小朋友不识好歹。”他又问:“哎,你叫什么名字?”
人的际会很难琢磨,比如未通姓名也能做朋友。
“林小山。双木林,大小的小,山丘的山。”
我扫了他的二维码,很快就通过了好友验证。老歪的头像是几瓶伏特加。
既然点开了微信,就很难不看到列表里的一栏对话框。我没给备注,“A若磐婚庆Louis”不尴不尬地挂在上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对面发来的一张表情包。
输入“你好”会自动联想出的那种动图。
我没回。不想回。
孙汀洲加我这事儿还得归功于张小毛。
大年初一一起吃完早饭,等到张小毛走完亲戚串完门,满身疲惫地回到家,看见桌上亲妈给自己煮的萝卜猪肉馅饺子时,他泪腺泄洪,深夜破防了。
配图是两盘饺子,他发了条朋友圈,本意是感恩父母,展望新年,但长文开头偏偏出现了我的身影。
【今早早餐店偶遇高中同窗小山,十年不见,我悲喜交加,倍感亲切。
只是岁月这把杀猪刀好像只会对挫b动手,该是帅哥的,他还是帅哥……】
前言不搭后语的,我看完哭笑不得。
刚点完赞没几分钟,孙汀洲的好友申请就来了。申请理由是,祝我新年快乐。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同意。但等他来打了招呼,我又不愿意搭理了。
矫情病。我痛骂自己。
“八卦一下,不介意吧?”老歪打断我的胡思乱想。
我把手机锁屏,反过来扣上,不再看让人糟心的微信:“你说。”
“当年那个帅哥,就是你追着跑的那位,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没?”
“……”
其实他刚开口,我就后悔了。老歪对桃色绯闻一向很感兴趣,问我这个不太意外。
但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差点苦笑出声,反问:“哪儿来的有情人?”
老歪好像很意外,他没说话,吊高眉毛,额头上褶皱顿生。这时候才能从稍显松弛的皮肤看出年龄的痕迹。
我又吃了一块鸡米花:“你看人很准,我确实啃不下。”
口感不比最开始好,任何炸物放凉之后都没那么美味。
“怎么说?”
吸管被我左侧的犬齿咬得瘪下去,我斟酌后回答:“他不是‘这边的’。”
恐同这两个字,我没说出口。
倒不是顾忌谁,只是我自己不敢听。听一次疼一次,大过年的不想找罪受。
吧台又坐过来一位客人,看样子也是熟客,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杯今日特调。
老歪应了声“哎”,擦干净量酒器里的水,就算看不清全脸,我也能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有话就讲。”我说。
他拎起摇酒壶,酒液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沉默一会儿,他问我。
“这些年,你见没见过你爸?”
阿列夫零
章首歌词源自福禄寿:《玉珍》
第43章 目击证人
冬天手机耗电快,我踏出“半斤废铁”,冷风一吹,电池容量栏已经变红。刚看清时间是九点三十分,就弹出了只剩百分之五电量的告罄预警。
如果就这样打车,下车的时候都未必能付得起车费。
记忆中旁边的发廊早变成了连锁奶茶店。好在店还在营业,柜面上有几排共享充电宝。我去借了一个,和宾馆附近的机器不是一个型号。我怕没法还,就蹲在露天烧烤摊附近,打算快充十分钟。
离得最近的一桌酒气熏天,我今晚没喝酒,但味道黏在我身上,我也变得不太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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