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轻轻地在墓碑下面放了一束花,墓碑上除了“徐子鹤”三个字外,什么都没刻,现在想来,就连这名字也只是艺名,她真正的名字……怕是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小的时候就被爹娘卖给了人贩子,从此就只是孤身一人行走于天地间,了无牵挂。
许嘉对着那个墓碑诚恳地作了三次揖。
安好,徐姑娘。
第62章
许嘉从城外回到宫里的时候,正好听闻扶尔醒来了,他的心里蓦地一跳,瞬间精神居然有些恍惚起来,他有些怕,这个怕就有点像当初扶尔怕见大长老一般,他既想扶尔能够彻底除掉心魔,又切身地害怕着扶尔会记起之前的一切。
扶尔是被惊醒的,就好像是人做了很大的一场的噩梦,而后突然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出了满头冷汗般回不过神,又像是一脚踩了空,心脏开始疯狂跳动。
而扶尔在醒来的时候,没有满头的冷汗,只有留下来的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下渐入发鬓,最后消失。
他的眼里全是碎掉的光,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此时,感受到自己的手腕一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醒了?”
扶尔眨了下眼睛,轻喘几口气回过了神,转过头目光落到了一侧的大长老身上,他的嘴唇嗡动,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师……师父。”
许嘉纠结犹豫了半晌,但最终心里想见到扶尔的念头大于了一切,决定下来了之后他几乎是有些急不可耐地向埼玉殿赶去,却在刚出门就被阿莱艾堵了个正着。
许嘉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阿莱艾憋着气开口道,“王上。”
许嘉道,“嗯?”
阿莱艾道,“你让我去孟府,就是为了悄无声息地将那个丫头的尸体偷出来?”
许嘉淡淡地盯着她,“对。”
阿莱艾道,“没了?”
许嘉道,“没了。”
阿莱艾深吸了口气,哪怕尽力在压抑着可是声音还是有点抖,“您一边嘱咐我先让弟兄们不要妄动攻打青石山,一边又不让我取了孟忠连那老东西的狗命,您到底在干什么?!”
“你是在等大长老回山?还是在等孟忠连锻剑成功?!”
许嘉察觉到了她的怒气,听闻后不但没有狡辩,反而顺着她的话说道,“都有吧。”
“你疯了!”阿莱艾激动地又向他走进了半步,“到时候等大长老回青石山,我们攻取青石山成功的几率简直就是零!还是你刚才说在等孟忠连锻剑?你到底知不知道须怜剑对狼族的伤害有多大?!”
许嘉静静地看着她发完自己的怒火,而后说道,“我说了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一个……既不用攻取青石山,不用有任何伤亡就可以拿到磨渊的方法。
“你不用叫我师父,你已经不是青石山的弟子了。”
扶尔一愣,而后垂眸低下了头,“是,大长老。”
张译在一旁缓和气氛道,“哎哟,说这些干什么啊?哎,小扶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都记起来了吗?”
扶尔笑着微微点了下头,可是脸上根本就没见多少的笑意。
大长老起身,“我已经帮你暂时稳了心脉,但心魔,还是要靠你自己。”
扶尔道,“多谢大长老。”
大长老盯着他,幽深的看了两秒后道,“我想你已经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了。”
扶尔道,“……嗯。”
知道了之后,是舍弃还是接受,就看自己的选择了。
大长老转身,“那我就先走了,你……多保重吧。”
扶尔从床上起身,双膝跪地拜了下去,就像之前晨早时的千千万万次一样,“多谢师……大长老。”
大长老的步子一顿,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举步离开。
扶尔跪在地上,一直到大长老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才抬起了头,眼眶瞬间热了起来。
张译叹了口气,“小扶尔,你也别怪你师父狠心,门派有门派的规定,他不能违背。”
望朔派首训,离派者终不得再入青石山半步。
扶尔“嗯”了一声,他没有在怨恨或者埋怨,他只是觉得自己辜负了大长老对他的期待。
张译扶着他起身,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张译和扶尔同时回头望去,就见许嘉正站在门口,手还举着未来得及放下。
这倒是奇了,居然没有直接闯进来,而是懂礼貌地敲了下门。
不过这并没有改变张译的态度,他指着许嘉骂道,“你个畜生!谁让你过来的,还不快……”
“二叔公。”
张译暴怒的话被扶尔打断,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扶尔,“小扶尔。”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房门被关上,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扶尔和许嘉两个人,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静静地一坐一站,却又显得莫名和谐。
许嘉喉咙滚动了下,想了好久要说什么,可是最后说出来的不过也就是这句,“哥哥,对不起。”
扶尔听见他说的话后,讽刺地笑了一下,半敛着眸道,“对不起?你是说趁我失忆的时候哄骗我,还是说为了你无辜屠杀的两座城池的人命?”
他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被刺穿的小女孩儿,放不下那两城池的人命。
两人对视,许嘉边说边一步步地向他靠近,“我说对不起,是为了曾经逼迫你的那些事,是为了没有好好保护你,是为了……”
是为了看你困在心魔中无法自拔的时候还曾卑劣地想过你永远都不要醒来。
扶尔忽地凉笑一声,“你从来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许嘉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单膝跪地,两只手死死摁住扶尔的肩膀,眼眶赤红,“那你说,我错在何处?”
扶尔道,“许嘉,这么多的罪孽我们到底要怎么还?”
“许嘉,人命在你的心里到底算什么?”
人命算什么?
人命如草芥,不值一文。
许嘉在触碰到扶尔的眼神后,蓦地鼻尖酸了,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低下头道,“扶尔,我能做的都做了,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扶尔道,“虚情假意吗?”
许嘉一愣,瞳孔蓦地缩小,握着扶尔肩膀的手不住地开始轻颤。
“也是。”扶尔垂下眸,看着许嘉的头顶,“除了虚情假意,你好像也一无所有了吧。”
这又是一盘死局,无解。
扶尔放不下那两座城市的命,而许嘉不肯放过扶尔。
最后也不过是相互纠缠,相互折磨,然后一起堕落一起疯狂。
扶尔是天生的怜悯者,他对世间的悲情有着超乎常然的共情力,他天生就该是拯救苍生的那种人,要不然当初的他也不会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望朔派的弟子身份,转身投入了这无望的凡尘间;而许嘉,他是天生的狼心狗肺,他对情感的缺失几乎到了一种凉薄惨淡的地步,在遇到扶尔之前,在他的心里甚至没有是非对错之分,他不怨恨将他抛弃的阿娘,对人命的脆弱不屑一顾,甚至在看到自己阿娘残肢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上天开了一场怎样的玩笑,才会让他们相遇、乃至相爱。
这到底是一个相互救赎的故事,还是一个将彼此拉入万丈深渊的罪孽呢?
许嘉说,“扶尔,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死都不会,你要是敢走,我便再去杀人,就算屠尽天下人,我也一定会再把你逼出来。”
他看着扶尔闭上了眼睛,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悲恸模样。
他惨淡一笑,用手指碰了碰扶尔的脸,“哥哥,好好休息。”
周顺在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要溃烂的时候,隐约间听见了有人的敲门声,他咳嗽了几声,示意那人进来。周顺的听力已经不太好了,他只能直直地正面躺在床上,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不过听到声音后他便婉转一笑,知道了来者是谁。
薛荣宝哭着趴在他的床边,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什么,噼里啪啦的一大堆。其实周顺一个字都没听清,但他还是微微笑着听薛荣宝将话讲完,而后沙哑着声音开口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这次薛荣宝说的话周顺听清了,薛荣宝说,“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
周顺被他气笑,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薛荣宝连忙上前来帮他顺气,双膝都跪在了地上,“干爹你怎么样了干爹?”
周顺挣扎着小幅度地对他摆了摆手,“离我远点。”
薛荣宝吸了下鼻子,“干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喝了大长老的药。”说到这他鼻子一酸又哭了起来,“干爹你为啥不喝解药啊?干爹你别死……”
周顺抬起手想敲他一下,力气却已经大不如前了,只能摸了摸他的头,“乖儿子,干爹养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帮我养老送终的。”他笑了一下,“我走了,你一定要听你师父的话,求求他,看他愿不愿意带你走,要是不愿意,你就跟在皇上身边,找个机会求皇上放你回老家,知不知道?”
薛荣宝哭得鼻涕眼泪满脸,嗷嗷着用袖子乱擦,喘不上气地说“知道知道”,而后又抽噎着起身,想起什么似的从地上抱起了一对靴子,“对了干爹,这个靴子是你那天落在街上的,我帮你擦好了,放地上了。”
周顺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那双靴子上,看着看着眼眶就热了。
……
“这个脏了,帮你换个新的。”
……
有的时候崩溃真的就是在一瞬间。
一瞬间,不是听到了有关你的事儿,也不是陷无法自拔的想念,只是因为突然看到了和你有关的某个东西,本来抑制住的思念就瞬间决堤,千辛万苦建设好的铜墙铁瞬时不堪一击。
薛荣宝不知道为什么周顺抱着双靴子就哭了起来,他看周顺哭,他反倒不敢哭了,愣在一边看周顺哭到喘不过气,额头的青筋凸显,他在一旁急道,“干爹,是我刷得不干净吗?你别哭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给你重新买一双。”
心脏像是结了冰,周顺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他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裴宇,是真的走了。
今天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有层红色的光晕,挂在天上总让人心里不安。
许嘉垂着眸看着手上的扳指,“你觉得孟忠连锻剑成功还需要多长的时间?”
阿莱艾根本搞不懂许嘉现在心里所想,只能含着气抿嘴回答道,“三天。”
许嘉抬头,直望向面前苍茫的夜色,“够用了。”
阿莱艾猛吸一口气,“够用什么?取你的命我看是够用了!”
许嘉听闻后微微笑了一下,顿了两秒后微垂下头,“谢谢你,阿莱艾。”
阿莱艾被他弄得心里一咯噔,别扭地偏过去了头,“谢我干什么。”
许嘉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说,到底是磨渊厉害还是须怜剑厉害?”
阿莱艾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被须怜剑刺上一剑,从这儿。”许嘉的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脏,而后慢慢地握紧成拳,“会死的是吧。”而后他的手又慢慢张开,伸开五指正反翻动了一下,“如果这个时候再用磨渊救命,能救活吗?”
阿莱艾的脸色一变,瞬间就明白了许嘉在说什么,他居然想以身试险!居然想故意用自己的命来引诱大长老主动交出磨渊!这个疯子!
阿莱艾咬牙,“你就这么肯定大长老会救你?”
许嘉盯着自己的手,忽地抬头一笑,“我不确定啊。”
“所以,我不是说我在赌吗?”
阿莱艾道,“疯子!”
许嘉的两只手支在窗户边上,眼睛幽深地平视前方。
阿莱艾道,“明明我们有万无一失的方法,你为什么还非得用自己的命来冒险!?”
许嘉微敛眸,“不为什么。”
阿莱艾却忽地讽刺笑了一下,“是因为扶尔吧。”
“不想伤害他的同门师兄?怕他怪你?怕他恨你?”
许嘉放在窗户边上的手力气加大,指关节泛出了白。
“许嘉,我还真的是高看你了。”
许嘉听到周顺愿意喝解药的消息时,倒是感到有点惊讶。他让周顺好好养身体,不用急着回宫,然后又问他以后想好干什么了吗?
周顺笑道,“还能干嘛,当然是继续辅佐皇上您了。”
许嘉听完后叉着腰摇了摇头,笑道,“我估计是等不到你好了。”
周顺脸上的笑意一收,“什么意思?”
许嘉抬头与他对视,“周顺,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阿莱艾听到许嘉说让她在锻剑成功的当晚就将孟忠连引出来时,她简直是觉得许嘉疯了,“你难不成真的想死?”
许嘉只是盯着她说,“我有把握。”
阿莱艾暴躁道,“你有什么把握?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你还真打算拿自己的命在去赌?!”
许嘉抬头和她对视,听到这话后蓦地心里一酸,是啊,他是真的拿自己的命去赌。
既然扶尔觉得他屠城罪不可赦,那如果他用自己的命换取青石山的安宁,这样……能不能来偿还他的罪?
许嘉想赌一次,他不想再强迫扶尔,他想让扶尔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阿莱艾眼眶赤红,出声吼道,“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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