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抬起手拽了下他的胳膊,小声地嗯哼了几声,不知道在说什么。
但裴宇却好像听懂了,他单膝跪地,看着半梦半醒的周顺笑了一下,“好,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们就一起去喝酒。”
周顺好像听见了他的话,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彻底靠着墙睡着了。
裴宇喉咙滚动了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不舍,他微张开嘴,轻轻地呼气吸气,想要缓解心中的那份沉重,但吸进去的好像是水银,让他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难受。这无处安放,突如其来的异常情绪最后全部变成了一个念头——他想伸出手碰碰周顺的脸。
裴宇缓缓地抬起手,在距离不到半寸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紧急的脚步声,“报告将军!雀已桥又塌了!”
伸出去的手立刻收了回来,裴宇转头看向了雀已桥的方向,目光严峻,他紧绷着下颌线,起身的时候带动身上的盔甲哗哗作响,“走!”
孟府。
徐子鹤轻而易举地就提着食篮进去了,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她这次来是受周顺的吩咐,来打探一下孟忠连对阿莱艾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们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可是走到书房的时候,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答,左右一瞧,连平时守在门口的梁霜都未见到。她心里一跳,试探性地朝里面问道,“大人,子鹤自己做了些糕点,您在吗?”
等了五六秒后,里面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徐子鹤悄悄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先向里探了下脑袋,确定里面没有人后又迅速地闪了进去,关上了房门。
她将食篮放在桌子上,沿着墙边仔细打探,手在墙上慢慢向前推,一点儿发现都没有。徐子鹤有将孟忠连的东西都翻了个遍,也是毫无收获。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蓦地听见左边传来了一声闷哼。
她脚步一顿,扭过头顺着声音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光秃秃的墙,还有一幅山水画。
她走至墙前,先是用食指敲了敲,听到声音后眼光忽地一亮,掂起脚将墙上的画取了下来,取画的时候还一边向后望,随时留意着是不是有人靠近。
画的后面,藏了一个暗门。
雀已桥本来就还没完工,再加上暴雨和疫病,桥根基被彻底冲断,牵连着两侧的房屋都倒了一大片,砸出了好几个大坑,最深的居然将近十米。不少的百姓又被压在了下面,呼救哭喊声再次绝望地充满了整条乾元街。
裴宇其实也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带着兵下去救人,吩咐另外一个队清理石块,还要有人专门来安抚群众的情绪,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去通知皇上。”
“诺。”
扶尔在乐司庙听到雀已桥出事儿的消息,连忙赶了过来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他赶过来的时候,周顺正迷迷糊糊挣扎着想从墙根起身,扶尔连忙上前去扶他,周顺抬头见是他,脸色苍白地缓缓一笑,“多谢国相大人。”
扶尔扶着他坐下,“你先休息一下。”
周顺盯着面前的一片混乱,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扶尔道,“雀已桥又塌了,连带着埋了好多的百姓,现在正忙着处理呢。”
周顺瞬间直起了身,激动得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咳嗽个不停,扶尔帮他顺着气,又从旁边给他倒了一碗水,“你慢点,别着急。”
周顺咳嗽带出了血,他默不作声地在自己的裤子上抹干净,接过扶尔端过来的水时,又悄无声息地坐的离扶尔远了些,“裴宇他在下面吗?”
“嗯,他现在正带着兵在下面挖人呢。”扶尔转头看向周顺,“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徐子鹤顺着那个暗道向里走,两侧都是凹凸不平的墙,还得时刻注意着不要踩到什么机关才好。走了没多久就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光亮,她的脚步蓦地慢了下来,屏住呼吸贴着墙缓缓靠近,又听到了一声十分凄惨的吼声,那吼声大到直接让墙体颤抖。
她的身体一晃,抱着头蹲了下来,接着便听见了梁霜急切的声音,“大人,大人要不然咱们先停一下!我怕您支撑不住啊大人!”
孟忠连沙哑的嘶吼声传来,“继续!”
“啊——”
徐子鹤被吓得咽了口口水,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她直觉前面是一个惊天大秘密,但更有自知之明地知道现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死路一条,当务之急应该是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然后赶紧将消息通知给许嘉。
她缓缓地呼气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肺都在微微颤抖,她双手并爬,低着头凭感觉向前缓缓而行,生怕会发出一点声音引起孟忠连的注意。
往前爬。
再往前爬。
再爬一点儿,就到出口了。
蓦地,手好像摸到了一个凸出来的东西,徐子鹤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抬起了头,在和孟忠连对视的瞬间,心脏骤停。
孟忠连披着满头的白发向四处飘散,眼球上翻只留下眼白,嘴唇也变成了不正常的黑紫色,他低下头喝徐子鹤对视,而后慢慢向一侧歪头,忽地咧嘴一笑,露出了已经满是黑色的尖牙,牙齿之间还有污黑的血迹粘连,“子鹤,你来啦。”
裴宇在下面整整待了三个时辰,才算是将人都救了出来。将最后一个伤者送出去后,所有的兵都瘫着身子坐到了地上,裴宇现在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却还是笑着故作轻松地道,“都起来!精神精神!出去了再休息。”
于是众人又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身,转着脖子挨个顺着绳子爬出去,裴宇怕他们会出事儿,就站到了最后一个,前面的兵回头道,“将军,哪有您站最后一个的道理。”前面的兵就又让开了路,整齐的站在了一侧,齐声道,“将军请!”
声音大到外面等着的扶尔和周顺都听到了,周顺神色一喜,扭头和扶尔对视一眼后,就挣扎着起了身,往雀已桥的方向走去。
扶尔道,“就站在这儿吧,太近了反而耽误他们。”
周顺便顿住了脚步,一脸紧张地向前望去,“嗯。”
坑里,裴宇笑着踢了那兵一脚,“让你们上去就快上去!一群大老爷们在这儿磨磨唧唧什么呢!”
话罢,一群人都笑了起来,有个人说了句,“将军你真好!”
剩下的人便附和道,“裴将军威猛!”
周顺死死盯着那个洞口,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顺着绳子爬了上来,就是唯独不见裴宇的身影,他的心里无端地焦急起来,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感觉。明明之前裴宇执行的任务比这还要危险上千倍万倍,可是他就是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还要来的紧张。
终于,视线内出现了一双熟悉的手,裴宇顺着绳子慢慢爬了出来,露出半个头的时候,就好像命运般地和站在不远处的周顺对视了,明明面前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可就是那么奇怪,一眼就看到了。
裴宇对他笑了一下,而周顺也看着他笑了,紧绷的肩胛骨终于放松,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着落下。
就在周顺准备上前去迎裴宇的时候,却见裴宇嘴角的笑意忽地顿住了,而后神情变得严峻,连再看周顺一眼都来不及,就松开绳子又回到了那个大坑里。
周顺一愣,踉跄着脚步就下意识地想往裴宇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支在上面的梁忽地断了,乱石木板不由分说地就往下砸。人群尖叫着远离雀已桥,到处都乱做了一团,只有周顺逆着人群的方向,不管不顾地朝着雀已桥奔去。
扶尔连忙拉住了他,“周顺!”
周顺眼眶赤红,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那个洞口,在不到五秒的时间内就被迅速填满。他愣了两秒,而后疯了一般挣脱扶尔的牵制,跑到半路的时候还摔倒在地,他的眼中好像只剩下了那个洞口,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裴宇。
裴宇。
裴宇。
周顺目光呆滞地捡着上面的石头和木块,手指上血迹斑斑,他却像完全感受不到疼般,机械而又麻木。后来大家反应过来后,也都连忙跑上前来帮忙。在推开最后一块大石头的时候,那个十米深的大坑再次展现在了大家面前,黑乎乎的洞口像是万丈深渊。
“周顺!”
扶尔刚喊出声,周顺就已经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第60章
其实若是平常,这十米的距离对周顺来说不足挂齿,可是他的身体本就到了极限,在落地的时候居然崴了脚摔倒在地,顿时尘土飞扬,模糊了视线。
他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垢。
他站不起身,只能用胳膊爬着向里走。
其实没多远。
其实真的没多远。
就在离洞口十几步的地方,周顺看到了裴宇。他正弓着身背对他,周顺连忙爬了过去将他翻过身,“裴宇,裴……”
翻过身后,周顺看到了在那个弓起身后的小小空间里,正护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
他看起来就和平时睡着了没什么两样,闭着眼睛,神色恬淡。
在扶尔指挥着人上前来抬裴宇出去就医的时候,周顺开口道,“不用了。”
这句话一落,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盯向跪坐在地上的周顺。
周顺双目失神,空洞地平视前方,两只手使尽全力都搂不过裴宇,他的脸靠在裴宇沾满血的额头上,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心好像麻痹掉了,好像也不会跳了。
周顺极其缓慢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落在了裴宇沾满血的手指上。
不用了。
在抱起裴宇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
他爱的人,已经停止了心跳。
所以就请让他在这最后几秒里,安安静静地送他最后一程吧。
我的爱人,我永远的爱人——裴宇。
……
“太子殿下今晚让我来帮你巡城。”
“太子殿下生你气了?”
“算了,不跟恋爱不顺的老男人生气了。”
“……”
……
“为什么只告诉我?”
“咱俩现在可是过命的交情了。”
……
“有病吧你!没事儿吓唬人干嘛?”
“你还在生气啊?”
“生什么气?”
“就那天我没有放你出去玩儿的事。”
“没有。”
……
“你说这宫外的风是不是都比宫内的凉?”
“你冷吗?”
“你和我说说话,我就不冷了。”
……
“皇上对国相大人可真好啊。”
“……还不是因为他图谋不轨。”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
“我说我喜欢你!这次声音够大了吗?你听见了吗?”
……
“你怎么来了?被皇上发现了,又得挨一顿骂。”
“没事儿,挨训惯了。”
“我心疼啊。”
“难为你也有这么矫情的时候。”
“等我回来。”
“带着,路上用。”
“哪有这么娇气。”
“我心疼啊。”
……
“这个脏了,帮你换个新的。”
“好,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们就一起去喝酒。”
……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次的别离,却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生死。
裴宇被抬上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整根脊柱都被压塌了。
所以周顺才能在抱住他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欠你的一场酒,就下辈子再还吧。”
在裴宇去世后的第三天,周顺确诊染上了疫病,被送去了隔离区隔离。在离开宫前,他告诉许嘉不知道为什么和徐子鹤失去了联系,担心她是被孟忠连发现了。许嘉看着他微微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好好养病,其他的都不要管了。”
许嘉随后便立刻派人出宫去打探徐子鹤的消息,花满楼的妈妈只说她留下一封信,说是想开了要回老家好好地嫁个人,过新的生活,然后便消失不见了。可是许嘉心里明白,徐子鹤并不是会不辞而别的那种人,于是便嘱咐暗卫继续私下里寻找,尤其要注意孟府的情况。
周顺的离开,让许嘉同时就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现在好像除了召唤莫须令也别无他选了。
可是召唤莫须令,对他来讲,又何尝不是踏上了另外一条不归路呢?
许嘉愣神的时候,扶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许嘉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将头埋在了扶尔的肚子上,“哥哥,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扶尔道,“嗯。”
许嘉抱着他的力气加大了几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
扶尔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许嘉说的这句话就像是被晾在了空气里。恐慌在安静中逐渐滋生,就在许嘉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扶尔伸手捧起了他的脸,在他的嘴上轻轻一吻,“许嘉,我不会离开你,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
这句话像是给许嘉吃下了最后一颗定心丸。
许嘉,“说好了哦。”
扶尔,“嗯。”
凡天下大乱,即可祭出莫须令——平祸、安民、兴邦。
许嘉要祭出莫须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乾城,百姓们都纷纷跪地谢主隆恩,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地抬起头道,“求老天爷给我们条活路吧!就放过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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