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松迟钝的感官反应了一下,才发现反常之处在什么地方。
——傅延一直没起身。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傅延看见他,都会或多或少地“迎接”他。就算是当年他出任务回来躺在病床上,看到自己的时候也会伸手迎他的目光,不会像现在这样,端坐在原地等他自己走过去。
邵秋从柳若松身边擦肩而过,柳若松的眼神顺着傅延打量了一圈,最后才落在他的左手上——然后他终于发现了原因。
因为傅延把自己铐在了钢架上。
“……哥。”柳若松干涩地道:“你被那培养皿咬了?”
傅延嗯了一声。
柳若松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嘎巴断了。
他的情绪在悲喜悲中间打了个来回,间隔极短,跟闹着玩一样。以至于他这次没感受到晴天霹雳,而是猛然间打心里涌起一股被愚弄的愤怒来。
或许恐惧的极致就是愤怒,柳若松只觉得由内而外一股邪火,几乎眨眼间就把他烧熟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或许是命运,或许是不可抵挡的失败,也或许只是在愤怒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傅延身边,拎起了他一直没挪动的左手,撸起他的袖子。
借着手电的光亮,柳若松能清楚地看见傅延小臂上的伤口。艾琳的杀伤性极强,一口下去伤口深可见骨,外翻的皮肉旁边泛着不详的青白色,血的颜色倒还是新鲜的,随着柳若松的动作往外直冒。
傅延敏锐地察觉到了柳若松的怒气,没敢说话。
柳若松深深吸了口气,他一句话都没跟傅延说,放下他的小臂,转头出了山洞。
“医疗包呢。”柳若松摊开手,说道:“有没拆封的吗?”
外面的人少了大半,艾琳也已经不在了,看样子大约是被冯磊先转移到更安全的车上。
冯磊和邵秋倒是都没走,还在外面站着,彼此脸色都很难看,看向柳若松的表情有种让人不舒服的同情。
“柳顾问,我知道这事儿很难接受。”冯磊外勤出的多,已经见多了这种战友误伤变异的场景,甚至有些麻木了:“但是感染后会变异是事实,你——”
“他现在变了吗?”柳若松冷冷地反问道。
冯磊愣了下,柳若松也察觉到这股邪火似乎烧到别人了,他勉强按捺住情绪,懊恼地掐了掐额角。
“抱歉。”柳若松做了个手势,语塞道:“我——”
“没事,能理解。”冯磊打断了他,也没多说什么,翻出医疗包递给了柳若松:“人心都是肉长的。”
柳若松抿了抿唇,低声道了谢,转头折返回去。
傅延还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连袖子都没敢放下来。柳若松一点都不介意他身上“随时可能变异”的高危标签,面对面地往他身前一坐,刺啦一声撕开了医疗包。
傅延欲言又止,很想告诉他这没用,变异者的伤口不会愈合,医疗用品用一点少一点,最好不要浪费。
……但他实在不敢说。
因为柳若松在生气。
在傅上校的人生准则里,“不惹爱人生气”也是其中重要一条,如果实在犯禁了,那这项条例会自动拓宽为“不要火上浇油”。
柳若松动作很麻利,他一板一眼地执行了消毒、上药和包扎的外伤处理流程,将雪白的绷带一圈圈绕在傅延手上,挡住了那道足有巴掌长的狰狞伤口。
中途他似乎觉得欠身太费劲,于是半跪起来,用牙咬开了医用胶布。
他面无表情,手却在抖,眼角有一点明显的红痕,不知道是愤怒使然,还是控制不住想哭。
傅延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帮他擦眼泪,可惜一只手铐在墙上,一只手在柳若松手里,实在有心无力。
“若松——”
“别说对不起。”柳若松说:“说了我就家暴你。”
柳若松说话间已经手脚麻利地包扎好了他的伤口,甚至还用剩余的纱布抹掉了他伤口附近残存的血。
然后傅延就看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瞬,柳若松默不作声地狠狠将团成一团地纱布往地上一丢,扑过来抱紧了傅延。
他力道很大,有种想把傅延嵌进身体里的错觉。
傅延第一反应是把他往外推。
他随时可能变异,身上还到处都是血,柳若松这么抱上来,实在不安全。
但他的手刚碰到柳若松的肩膀,就察觉柳若松自己放松了一点力道,偏过头凑过来,似乎要吻他。
体液交换有感染风险,傅延下意识往后错开一点,平生第一次避开柳若松的吻,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唇角,柳若松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极轻地嗯了一声,退让一般地往旁边避开一点,亲了亲他的脸。
“你绷得好紧。”柳若松说:“你害怕?”
傅延愣了愣,想说没有,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觉得心口猛然一跳,紧接着他就发现……柳若松说得是对的。
他不怕死,却不知道怎么面对柳若松。
从被咬到现在,哪怕是柳若松来到了他面前,他也还没正视这件事。
这是他平生难得的逃避,傅延发现,他几乎没有直面这个问题的勇气。
他当然可以搜肠刮肚地找点安慰的话,再不济还有“下一次”可以拿出来用用。
可再一再二不再三,傅延说不出口了。
“不怕。”柳若松的声音也不够平稳,他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胡乱地摸了摸傅延的后背,不知道是在安抚对方还是在安抚自己:“没事,不害怕。”
傅延只觉得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像是一瞬间做出了什么决定。
柳若松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从傅延腰间摸走了他的枪。
紧接着,他退回傅延对面,在傅延认知的“安全距离”里坐下,退出弹匣看了一眼,然后把里面的橡胶弹一个个换成实弹。
“没事,不用怕。”柳若松又重复了一遍,他深吸了口气,声音明明在发颤,听起来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我就在这等着,你要是真变了,我就一枪打死你……然后我们再重来。”
第102章 “但现在…好像总在让你受委屈”
傅延有时候会觉得,柳若松人如其名,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可一旦把他逼到绝境里,他便会从骨子里显露出一点军旅人家的影子,变得说一不二起来。
他二话不说把俩人的“未来”安排了,一点都没给傅延插嘴的机会。
但他又不够果决,因为明明……明明有更简单,更“短痛”的法子,可他偏偏不干。
在外勤出任务的时候,身边人感染后都会自动脱队,哪有柳若松这样,非要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变成“怪物”的。
死就死了,看不见尽头的绝望才更磨人。
“别说了。”柳若松像是看出了傅延犹豫的心思,他摆弄着枪械,将弹匣弹出又退回去,闷声说:“不看到最后,我会不死心的。”
不真正看到傅延真正失去理智变成怪物,他心里就总会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这世界上真的有“天选之子”,可以无视丧尸病毒的感染呢。
重启这种离谱又反科学的事情都出现了,说不定他身上就有奇迹呢。
柳若松努力把傅延伤口周围明显感染症状从脑子里挥散出去,他固执地摩挲着手里的枪,像是赌气一样地在等一个很渺茫的希望。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里,柳若松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块领地正在催生腐烂的枝芽。
命运愚弄的无力感成为那块土壤的基底,柳若松的睫毛垂落下来,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在推着傅延往深渊滑落。
为什么偏得是他呢,柳若松想。
好像世上的一切“巧合”和“奇迹”都在傅延身上应验了,但这些没有一个能真的让他“绝处逢生”,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推着他往更浓重的夜色里走。
他拥有“重生”这样Bug,可死的次数比谁都多。
柳若松右手的食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想起B-92药剂,那东西现在就在他带回来的车上,他知道那玩意真的对抑制丧尸病毒有用,可偏偏只有傅延没法用。
“偏偏”、“正巧”,怎么傅延就那么倒霉,都要巧合到他身上。
柳若松的手指擦过冰凉的扳机,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点冷笑来。
傅延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他还不够谨慎,傅延想,下一次,他该更谨慎一点。
下一次……这个念头再一次出现在傅延脑海里,这次他不得不直面这个词儿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傅延想,他该怎么办。
他不确定自己会回溯到什么时候,正如这次他从死亡中重新睁开眼睛,已经错过了的前三个月一样,他不知道下一次开始时命运会将他投射到哪一个时间点,他所面临的一切还都来不来得及。
他想要尽可能在死亡前的“缓冲期”里将所有可能梳理明白,可他脑海里的正事只开了个头,就怎么也继续不下去。
柳若松还坐在他不远处,他的余光里能看到对方一直在摆弄那支枪,弹匣被他弹出又推进去,枪械冰凉的金属撞击声几乎形成了规律。
冰冷而利落的声音里,是柳若松不平静的心。
“若松。”傅延忽然叫他:“聊聊天吗?”
柳若松从淤泥一样的发呆中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傅延,那些蠢蠢欲动的腐烂枝芽像是惧怕什么一样,转瞬间从他的心口收拢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聊什么?”柳若松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傅延苦笑一声:“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其实我是想抱抱你的,但是这样不安全。”
到了这个地步,傅上校还是没学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仿佛他肚子里除了不能说的遗言之外也没剩下什么有营养的了。
但柳若松不知怎么,反而被他逗笑了一点,他眉眼舒展,露出一个极轻的笑,不像是很放松,反倒显得他更难过了。
傅延没想到自己刚开场就适得其反,支吾了一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了。
他干咳一声,掩饰似地从身边摸过剩下的半盒烟,想要从里面抽一根出来,先冷静一下再说。
“玩个游戏吧。”柳若松把枪放在手边,冲他拍了拍手,说道:“烟给我。”
傅延乖乖地把抽到一半的烟塞回去,然后把烟盒隔空丢给他。
柳若松低下头数了数,发现那盒烟还剩大半盒,于是将里面的烟卷都倒出来,背过身鼓弄了一下什么,然后转过身来,握着两个拳头给傅延看。
傅延愣了愣,想起来这个“游戏”了。
其实这不能称之为一个“游戏”,这点小互动的出处年代久远,要追溯到傅上校年少轻狂的叛逆期。
他和柳若松从小一起长大,住着军区大院当邻居,竹马竹马一起长大,关系变质得好像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
他俩勾着“早恋”的标签确定关系时,傅延高中都还没毕业。
他俩人默不作声地谈了一阵地下恋情,柳若松本来都琢磨好了,心说反正他俩还小,可以先温水煮家长,慢慢地添点柴加点火,等到彼此都大学毕业,有了独立能力再跟家里说。
可谁知道傅上校当年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了一种不听人劝的轴,前脚高考结束,后脚连商量都没跟柳若松商量,转头就跟家里出柜了。
他摊牌归摊牌,又怕把柳若松招进来,于是使了个心眼,非说是自己把人家带坏了。
傅爷爷是个作风极正派的古板老头,个人观念还停留在六十年之前,信奉朴素的物理教育法,闻言勃然大怒,火气上头没忍住,当胸就是一脚,傅延整个人踹在了他家那大理石茶几上。
傅爷爷老当益壮,一脚下去毫不留情,当时救护车就来了。
柳若松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后来好几天没看见傅延,一打听才知道他被他爷爷一脚踹裂了两根肋骨,送进医院去了。
当时傅家爷孙正在互相较劲,傅爷爷不许人去看他,找了两个警卫员看贼一样防着傅延,柳若松在病房外面绕了两圈,没敢去触对方的霉头,转头走了。
当天晚上,傅延正躺在床上数点滴,就听见窗户外面哒哒哒地响了几声,他仔细一听,发现是条摩斯密码。
“能开窗不——”
傅延:“……”
“没锁。”傅延说。
于是下一秒,柳若松就从外面一把推开窗户,吭哧吭哧地从外面翻了进来。
傅延一口气抽进胸口,差点给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
“幸好是三楼。”柳若松反手关上窗户,做贼一样摸到床边给他顺气:“没事,外面都是空调外机,踩着就上来了,比咱们学校大墙好爬多了。”
傅延:“……”
柳若松蹲在床边埋怨他几句,想说他怎么这么莽撞,一点都不提前商量,结果一抬头对上傅延的眼神,顿时卡了壳,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啊……”最后他只能叹息一声,小声道:“倔死你算了。”
“是啊。”彼时傅上校还没修炼成钢筋铁骨,比起成年版来柔软又坦诚,还会小声抱怨:“疼死了。”
他当时已经填完了军校志愿,再过两个月就要二检,不敢滥用止疼药,只能绑着固定绷带硬抗。
就着夜色,柳若松席地坐在医院冰凉的瓷砖上,在身上摸了半天,偷偷摸摸地摸出了一盒“违禁品”。
“我偷渡来的。”年轻的好学生显得很犹豫:“但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你,而且这对伤口恢复也不好……”
他心疼傅延,又本能地觉得抽烟不是个好习惯,在理智和情感中来回拉扯,最终选了个折中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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