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皱起眉头。
他不认识那个什么协领曾哲,可被曾哲口口声声唤作“恩师”的,他却眼熟得很。
那居于上座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首辅,钱兴同。
钱兴同入阁十几载,就连任上首辅,也将近已有十年的光阴。
他与裴家老爹梁国公的关系,倒是一直不错,裴恭一度在梁国公府中见过钱兴同几次,还要毕恭毕敬地作揖,称他一声“钱阁老”。
在裴恭记忆里,这位钱首辅权倾朝野,更一直都是不苟言笑,大公无私的典范。
可如今,这位人人交头称赞的当朝首辅,私下里竟也同狗仗人势的十三司内卫有勾搭。
裴恭心下一惊,不自主看得越发仔细。
钱兴同冷冷一笑:“你不是说,杀了这两个暗桩抛进鹭河,自有临远代你受过么?”
“怎么?如今算计不成,怎么反倒被人给算计了?”
曾哲弯着腰,丝毫不敢直起身来:“学生惶恐,是那临远太狡猾。”
“只是他久久查不出梁国公府的把柄,令主对他早就起了疑心,他早晚会被十三司按规矩处决。”
“谁与你作对,查不查得出梁国公府的把柄,那是你十三司的事。”钱兴同的手轻轻叩了叩桌面,“不要跟我讲。”
曾哲忙道:“是,还请恩师原佑则个。”
“他先前还找过梁国公府的人,想从那头身上打主意,却也未能成事。”
“实在是这信太过难找,万请恩师宽宥些时日。”
“好听话谁都会说。”钱兴同轻嗤,“我岂能人人都信?”
曾哲一滞,连忙从手里捧出个木匣,小心翼翼地供奉到钱兴同面前:“恩师,天寒霜重,难免劳碌伤身。”
“这盒四川枇杷,您正好润润喉咙。”
外头的裴恭不由得皱眉。
如今岁寒,四川枇杷入京,恐怕得废不少金钱人力,眼下用这么个木匣子装着,未免太不讲究了些。
可下一刻,他就眼睁睁地看到钱兴同打开了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摞银票上头还盖着宝兴钱庄的油印红章,单张银票便是千两之数。
故而这一匣银票算来,足有上万银两。
钱兴同面不改色,他习以为常地翻了翻盒子里的油纸银票,这才慢慢抬眼。
“咱们的时间不多了,皇上的耐心经不住磨,我不论经过,只看结果。”
“花点心思办吧,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别总叫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我看到了啥!!!
热心人R某:你只是看到了杀兄仇人,莫方,over
第45章 你忠的究竟是哪一个?
寒风烈烈顺着窗外的墙流淌过去, 裴恭却顾不上躲。
他只管草草拢住外头的裘衣,一动不动地仔细伏在香菱阁的窗外。
毕竟此时此刻,身为“梁上君子”的裴恭, 早已经被屋里的场景,看到目瞪口呆。
他眼皮子底下那木盒, 原本平平无奇,实在算不上引人注目。
可现在这木盒里头, 却整整搁了上万两银票, 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别说是凭着曾哲,纵是钱兴同那个首辅, 一月俸禄也不过八十七石, 合折也就四十多两银钱。
眼前这万两银票看似轻巧, 可若当真算起来, 便是钱首辅不吃不喝地死在任上,恐怕也难赚够。
可钱兴同接过盒子时,满脸的云淡风轻,浑身是自然而然, 何曾有半点的迟疑和诧异?
裴恭心知眼下这场景有异, 便也继续潜下身,不动声色地耐心看着。
屋里的曾哲瞧着钱兴同收了木匣, 又明显转了话锋,这才坦然下几分神情来。
他又上前作个揖, 忍不住恭维道:“恩师桃李遍朝野, 肯将事情交与学生,是学生之幸。”
“学生惭愧, 此后定然决不会再出差错。”
钱兴同波澜不惊地搁下匣子, 转而端起桌上的茶船, 慢条斯理搭在唇边啜下几口。
这世上的稀罕东西实在不少,可若是这东西成了群,扎了堆,那精雕细琢的金银拿在手中,便同锈烂无用的破铁无异,透亮莹润的和田白玉看在眼里,也成了瓷碗里凝住的腥气猪油。
恭维的话,赔笑的脸。
看多听多了,也不过都是大同小异,甚至都会让人懒得再去听那话中的意思,去辨认那咧起嘴角露出牙来,笑出满脸褶子的人是谁。
至于眼前这些表忠心的话,钱兴同自然是早就已经听得腻味了。
他不动声色,只自顾自地撇着杯面上漂浮着的茶叶根子。
他手中有得是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便动动手,就能给那些求他的人吃个大甜头。
在钱兴同眼里,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费心栽培的门生,不是未来可期的后辈,更不是什么同朝为臣的党僚。
他们不过就是一群,为了吃肉而摇尾乞怜的狗。如果一个伺候地不尽人意,那周围还多得是肯摇尾巴的畜牲,换一只也不过是替掉原来那只,于那个站在至高位的人来说,一切都不过是照旧。
听着曾哲绞尽脑汁说了半晌,钱兴同这才“大发慈悲”地碰了碰嘴皮子:“你说的那个临远,当真能有那么难对付?”
曾哲怔了怔,忙又接道:“还请恩师放心。”
“学生先前便已知晓,那临远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的,不过是不起眼的区区蝼蚁,根本不足为惧。”
“何况他查不出宣府卫的信在先,借机从暖阁案库里盗拿四层的军案瑭报在后……”
钱兴同端住茶船的手微微顿了顿,这才像是有了些反应。
他挑着眉,显然是知道了这其中深意,不由得问道:“四层?是建州的军案?”
曾哲泠然:“正是。”
“是学生亲手从他屋里翻出来的,那军案本该都在四层,他无权查看,却被他从案库偷携带出。”
钱兴同将杯盖丢回茶盏上:“敢从案库里携带案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知死活的人?”
曾哲便也忙不迭赔笑:“不错,他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因着得了令主两年器重,便想在十三司横着走路,实在是不自量力。”
“或许根本不用学生动手,令主早已经对临远起了杀心。如今派他去查梁国公府,想来也是差他去办的最后一件事了。”
钱兴同的目光又挪到了别处,只是不紧不慢地叹下一口气来:“你办事向来是妥帖的。”
“我还是最放心你。”
曾哲的脸上顿时多出几丝轻笑,连忙又朝钱兴同作了揖。
“恩师只管放心,埋下的那两个桩已经彻底按死,全都扔进鹭河里办干净了。”
“便是他临远有三头六臂,也早晚是死路一条。”
钱兴同拿起匣子,好似也没了再和曾哲耗着的兴致。
他泠然起身,面上还是往常那般的严肃,只是浅声道:“行了,今儿还有旁的事。”
“你日后还是不要常来菱香阁。”
他勾着唇角瞥向曾哲:“毕竟,若是叫暖阁里头知道了你干的这些事,谁死在前头可不一定。”
曾哲也只敢低头言是,不敢再有其他微词。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钱兴同大步流星地踏出了房门,曾哲自然也未曾多加停留。
藏身在窗下的裴恭,没有再继续跟着了。
方才的那一番场景,似乎根本不需要裴恭多想。
钱兴同是在明晃晃地受贿。
惨死在鹭河里的,除过方岑熙,后头两个皆是这曾哲的手笔。
而且那死的,似乎还是对临远很重要的人。
裴恭虽然目睹了所有过程,可钱兴同和曾哲的话,说得让他云里雾里,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钱兴同和曾哲杀的是宣府卫的内贼,好似与他二哥裴英的死有摆不脱的关系。
这其中的关系复杂,让裴恭顿觉梳理不清。
可方岑熙是建州生人,是建州知府方廉的独子,更因为帮忙查梁国公府的冤情,免不得跟内卫之间产生接触。
这让他没办法不产生任何联想。
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之间,定然还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饶是鹭河浮尸并非同一人所为,如今这条条状状也将方岑熙的死,悉数引到了临远身上。
裴恭怔住了。
方岑熙恐怕知道了些什么秘密,才会遭人灭口。
可若真是因着那些缘由,害得方岑熙丢掉性命,裴恭只觉得,他这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了。
裴恭知道,他必须把临远揪出来。
他定然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
暖阁上空悬着的日光,散发出毫无温度的惨白。
临远方行到暖阁外,奚淮便已然挡在了他面前。
临远微微顿住,不疾不徐撩眸去看,却见得奚淮满眼杀意,刀在不知不觉间,便已然横起在临远颈前。
只听得奚淮不紧不慢地嗤笑一声:“这世上的事,真是有意思得很。你先前既护着裴恭,如今曾哲擅杀内卫中人,你又在令主跟前保他。”
“临远,你忠的究竟是哪一个?”
“背叛十三司,你应当知道是什么下场。”
临远闻言,眼里却看不出半丝害怕恐惧。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垂眸,轻瞥向奚淮横着的刀刃。
这刀乍看起来,分明是再寻常不过,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雁翎刀。
可临远知道,这是一把好刀。
因为这刀和裴恭那把一样,有着流畅的弧刃,还有着浑然天成的血槽。再看到刀刃沁出的隐隐血色,便不难判断出这把刀非比寻常。
至少现在看来,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无非是这刀的柄鞘瞧着普通,不似裴恭那把看起来那么引人注目,故而拿在手里时,一时间让人瞧不出什么不同来。
临远侧目,神情并不意外,只是轻轻挑眉问:“如今就打算动手了?”
“奚淮协领是不是忘了,信还没有找到。”
奚淮的刀刃微抬,随即在临远颌下威胁似的贴了贴:“东西在哪?”
“现在说出来,你可以死得痛快些。十三司的手段你见过,自己用的也不少,该知道落在令主手里是什么下场。”
临远眼角堆出几分弧度,掩面的墨色绢纱下忍不住漾出一丝浅笑声:“十三司是什么地方?”
“从进十三司的第一天起,临远便知这条命早已经不在自己手里。”
奚淮不由得饶有兴致笑出声来:“是么?那你倒胆子不小,是个能看得开的。”
刀刃贴地临远颈子发凉。
他却也只是阖了阖眼:“奚淮协领手起刀落,身经百战。”
“同为骋疆之人,不知奚淮协领是想看梁国公府一夕倾颓,家破人亡多一点?还是想看裴家沉冤昭雪,扶着裴总兵的棺杦回京多一点?”
“裴总兵镇守边关多年,岂会那么不谨慎,容着手下的人进京,明晃晃地送信?”
奚淮审视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梭巡在临远身上:“你竟然看得出来?”
临远哂笑,答非所问道:“我猜奚淮协领其实是想保裴家的,对不对?”
“否则那日在馆驿,您怎么会因为我人微言轻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放裴三离开?”
奚淮不言,攥着刀柄的手,却不由得紧了紧。
他骤然失笑:“难怪令主近年如此器重你,这么缜密的心思,可当真是难得了。”
“可惜你的这点聪明,偏偏用错了地方。”
“那你又想保裴家?还是推平梁国公府?你留着曾哲,究竟还想找什么人?还打着什么主意?”
两个人四目相对,各自都像是想要看穿对方的心思。
“奚淮协领在十三司德高望重,定然知道这世上秘密很多。”临远的声音不紧不慢,“不是每个都有答案的。”
他神情自若,仿佛视死如归。
“我既然料得到如今,还会不留一条体面过身的退路么?”
“有人巴不得立即找到信,推梁国公府入万劫不复之地,有人却恨不得那信永远不被找到。”
奚淮冷声:“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奚淮协领可曾想过?就算你找到了,当真就能拱手交予令主去?如今这都是在下的过错,日后若是数落起来,还有谁能替奚淮协领背罪呢?”
“言已至此,奚淮协领若是仍要动手,那就动手吧。”临远满眼地不以为意,“杀了我,或许就永远没有人会找到那封信。”
“对奚淮协领来说,这或许是个好结果,不对么?”
第46章 他忘了,如今已是过年了
天色碧晴空, 宫墙艳艳红。
宫里四处布置一新,都是为着度正月。
但在宫墙角落的暖阁里,四周还是一如既往, 清冷又安静,透着常人不敢造次的肃穆、
宫里宫外的热闹, 仿佛永远同这里无关。
令主的视线梭巡在奚淮身上:“门户既然已经扫了,那便一次扫个干净才是。”
“别外暖阁里留一丝污迹。”
奚淮缓缓撩眸:“令主放心, 临远堪用。”
“至于他的用心, 大可换个人去查宣府卫那封遗失的密信,叫临远去对付那个人, 到时候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自然也就再无所遁形。”
“但若是临远没有半点异心, 他就会是咱们十三司最利的一把刀。”
令主蜷手, 顶在唇边思索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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