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有戴帽子,但并不妨碍他活泼地做出一个脱帽的动作,对格蕾丝说:“我是这位斯顿上尉的同学,叫詹姆斯.莱让,您可以直接叫我詹姆斯。接下来的这段旅程,我将做您的仆人!”说完,这位詹姆斯.莱让跳上了艾伦.斯顿之前站过的行李架,就像站在国王车后的侍卫一样威风凛凛地望着前方。
格蕾丝惊讶地去看艾伦.斯顿,看到他冲自己同学做了个潇洒的手势:“莱让先生,我看您很有做男仆的潜质!”他的同学也回了一个潇洒的手势,笑嘻嘻地说自己向来是做什么都很像样的。
之后格蕾丝又看见艾伦.斯顿冲不远处打了个口哨。那是格蕾丝一直没有学会的,用食指和拇指圈个环,放在唇间,就能吹出嘹亮的声响,打老远就能听到。
一辆轻型马车从广场角落驶过来,艾伦.斯顿把伊娃和安娜安置进去,让这辆车在后面跟着,而他自己则大摇大摆地钻进车厢,坐到格蕾丝的对面。
马车再次启动了,艾伦.斯顿在格蕾丝对面翘起了二郎腿,得意地问他:“尊贵的小姐,您对您的新仆人还满意吗?”
格蕾丝被这五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他转过头问身后那位“新仆人”,“先生,您是自愿如此吗?”
詹姆斯.莱让像艾伦.斯顿刚才和他说话时那样弯下腰来,但依旧同他保持了距离:“斯顿上尉刚刚跑进去对我说:‘詹姆斯.莱让,敢不敢和我打赌?如果你赢了,我那把漂亮的决斗剑就是你的;如果我赢了,你就要给一位漂亮小姐做一上午的仆人——”
“喂!”艾伦.斯顿喊了一声,站起身,这车厢是有顶的,所以他得弯着腰,一只手越过格蕾丝的肩膀从后窗伸出去,在他那位同学的胸膛上捶了一下,用一种看似严肃实际是闹着玩儿的语气说:“沉默是金。”
格蕾丝嫌他挨得太近,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问他:“你们赌的什么?”
“台球。”
“那是什么?”
于是艾伦.斯顿向他解释起台球的玩法。
格蕾丝对这项娱乐显示出浓厚的好奇,问道:“我能去玩儿吗?”
后面的詹姆斯.莱让插嘴说:“小姐,您可不能去,那里面都是男人!”
格蕾丝撇了下嘴,再看向艾伦.斯顿时眼神里已难掩羡慕。
艾伦.斯顿仍翘着二郎腿,架高的那只脚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他的靴子是好皮子做的,但不是全新的,黑色的鞋面上已经有了一些纹路,像人眼角的皱纹一样自然好看。
他放松地靠着椅背,像刚才像格蕾丝展示衣服时那样将两条胳膊搭在靠背上。他也在看格蕾丝,心想着,要打台球还不容易么,空出一个房间支张台球桌就行了。
只怕有人不敢来。
临近圣马林修道院时,艾伦.斯顿也不在车厢里坐了,和他的同学一起并排站到后车架上。
这下更像样了,一个穿大裙子、戴大帽子的漂亮小姐独自占据着豪华的车厢,后面站着两个衣着体面的男仆,再后面还跟着两个坐轻型马车的女仆。
他们来到圣马林修道院学校的门口,门房立刻跑过来恭敬地询问。
艾伦.斯顿跳下马车,说“住在宫廷的纳科伦侯爵家的小姐”来探望一位年轻的朋友。
门房问清学生的姓名,立马遣助手去叫人,自己则要亲自带路,请他们去会客厅等候。
詹姆斯.莱让为格蕾丝打开车门,昂首挺胸地立在车旁,艾伦.斯顿则走到车门前,举高了一只手。
格蕾丝已经戴好手套,被薄薄的图案精美的白色蕾丝包裹起来的手,轻轻地放进艾伦.斯顿的手里,借着他的支撑从车厢里端庄地走下来,再由他搀扶着款款向前移步。
伊娃和安娜跟在后面,不知是否要接过搀扶格蕾丝的工作,但最懂行的艾伦少爷没给她们眼色,她们就不敢擅自行事,老实地跟在后面。只是伊娃性格里有种多虑的特质,她看着艾伦.斯顿托着格蕾丝的手,心里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门房以谄媚的姿势将他们请进屋。这应当是修道院学校最好的客厅,屋顶很高,装修得也很华丽,一些家具在格蕾丝看来,即使是放进国王的会客厅都不显寒碜。
艾伦.斯顿引着格蕾丝朝最大的沙发走去,然后发现格蕾丝正在一本正经地憋笑。
他心头一动,偏头在格蕾丝耳边小声说:“在首都,一个人受到尊敬,是因为他的马车,而不是因为他的品德。”
紧接着他就在心里哀叹起来,自己竟然也开始引用书里的话了!
但幸好不是通俗小说。
更幸运的是,格蕾丝并没有嘲讽他,反而被他逗得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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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四月啊四月,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德语俗语,April, April, der weiss nicht, was er will.
有读者问格蕾丝他们说什么语言。是这样的,他们说话的发音比法语重一些,比德语轻一些,语法比英语复杂,比俄语简单,属于印欧语系的一种,然后由作者翻译过来给大家看(一本正经)。
2、“在首都,一个人受到尊敬,是因为他的马车,而不是因为他的品德。”——小伙子昨天晚上刚吐槽贵小姐们总在他面前引用通俗小说里的句子,然后今天他就情不自禁地在格蕾丝面前引用了偶像拿破仑在回忆录里的话,“在巴黎,一个人受到尊敬,是因为他的马车,而不是因为他的品德。”
第88章 教堂的钟声
门房没能把卢卡叫过来,是他们一行人去了卢卡的宿舍。
这个可怜的十岁的孩子又被体罚了,背部受了笞刑,趴在床上无法起身。
艾伦.斯顿怒气冲冲地说:“敌人都不会这样虐待一个孩子!”
他的同学比他脾气更火爆,来到那孩子的宿舍后,詹姆斯.莱让看到一名年轻教士站在孩子的床前,就冲过去往那教士脸上揍了一拳。
安娜吓得尖叫,格蕾丝和伊娃则奋力将还要打第二拳的莱让先生紧紧拉住。
伊娃扑到卢卡的床前,颤抖地捧住弟弟的手,向两名愤怒的军校毕业生介绍这位年轻教士:“西耶斯神父是这里唯一对卢卡好的人。”
十岁的男孩儿脸色虚弱得像得了大病。但他没有抱怨,反而还宽慰姐姐,并向平白挨了一拳的西耶斯神父表达歉意。
年轻的神父完全没有责备他,他看上去就像是人们幻想中才有的那种神职人员,表情温和而哀伤。他向他们说明卢卡的伤势:“感谢天主,没有伤到脊椎,不会致残。”
艾伦.斯顿似乎骂了一句大不敬的脏话,他说得很含糊,别人都没有听清。“为什么会受体罚?”随后他提高了音量问道。
“因为唱歌。”年轻神父的眼里湿润起来,温和的悲伤转为悲愤,他显然是不常生气的人,这点儿怒意竟使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因为唱了弥撒曲以外的世俗歌曲!”
这时忽然响起钟声。原来在修道院里面听到的钟声,并没有比外面响太多。
格蕾丝的眼神在这钟声里变得凶猛而可怕,他原地走了几大步,声音都要把钟声盖过去了:“我要见这里最说得上话的人!”他环视这间屋里的所有人,最后将视线放到艾伦.斯顿脸上。
艾伦.斯顿挽起他的手臂,简单地回应了一个字:“走!”
格蕾丝依旧冒充得宠侯爵的女儿,艾伦.斯顿是货真价实的上尉,并且有一枚十字勋章,虽然他没有把这些徽章戴在身上,但是他的做派很有说服力,有他充当格蕾丝的仆人,使格蕾丝的身份完全没有遭到怀疑。
他们与管理这所学校的院长聊了很久,当然主要是艾伦.斯顿说话,格蕾丝怕自己说多了就会露馅。
最后这位高级教士已经明白无误了:那个叫卢卡的平民学生是侯爵女儿资助培养的,要重视。
格蕾丝把带来的钱全都交给了西耶斯神父,请他为卢卡找最好的医生,给他吃最有营养的食物。年轻的神父没有推辞,因为他本人也是低贱出身,靠他自己的那点儿收入没法照顾好那孩子。格蕾丝不许伊娃跟他回王宫,让她留在这里照顾弟弟。
回去的路上明显沉重了。
“还不如去做学徒……”格蕾丝忽然说道,“难道就没有平民的学校吗?只要是在这种学校,无论如何都会受屈辱的!”
艾伦.斯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办法把那孩子送去军校,那里的风气要好很多,起码平民学生的数量能多一些。”
格蕾丝眼里燃起希望,“你能做到吗?”
艾伦.斯顿的语气一涩,“威廉能做到……如果这孩子真如所说的那么优秀的话。”
他这么突然地提到威廉,把格蕾丝吓了一跳,他静了半晌才轻声问道:“你和威廉在学校里遇到过类似的事吗?”
“我……没有遇到过,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威廉.斯顿的弟弟。”当他入学的时候,威廉已经是军校里最优秀的学生了,平民的学生将他认作领袖,贵族学生没一个比得上他。虽然他听说威廉在学校里也打过很多架,但是他入学那会儿已经没人敢欺负他。
格蕾丝睁大眼睛看着他,微微抿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又是过了好一会儿,格蕾丝轻轻叹了一声:“为什么会有人做那种事呢?”
艾伦.斯顿拿不准他在是说卢卡经历的不公正,还是威廉曾经经历过的。他选择回答前面那个,说:“‘肉体是灵魂的监狱’,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那些人总爱这么说,肉体越痛苦,灵魂就越纯洁。”
“那些侯爵和伯爵的儿子为什么不承受这种痛苦?带着称号出生就能洗掉一部分原罪吗?还是因为他们在教堂买了更多的‘赎罪券’?”格蕾丝的语气有些尖锐了。
艾伦.斯顿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
格蕾丝想起阿伦德尔伯爵告诫过他的,不要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不虔诚,就闭紧了嘴。
车里没坐别人,莱让先生去另一辆马车上陪安娜去了,车夫似乎在专心赶车。
艾伦.斯顿向前倾着身子,离格蕾丝近了些,他的声音很低,但眼里的光芒很亮:“总之我从不信这个。”
这下轮到格蕾丝惊讶了,他没有作答,但看向艾伦.斯顿的眼神中也同样闪烁出压抑许久的光彩。
车子先去了皇冠广场,要把莱让先生送回那家咖啡馆,他的朋友还在等他。
他对艾伦.斯顿说:“你和我一起进去吧,约翰逊总念叨你现在太忙,都没时间和他打牌。”
艾伦.斯顿正要推辞,这时看到朋友冲自己使了个眼色。
他跟着詹姆斯.莱让走得远了些,听到朋友嬉笑着问道:“你看上那位漂亮小姐了是不是?”
艾伦.斯顿心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表现得如此明显,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当然除了那个当事人本人。
“别担心,我肯定会为你保密的。只是你犯了个大错误,我必须得提醒你,不然你肯定会失败的。”
艾伦.斯顿下意识追问:“什么错误?”
“那些小姐们为什么爱你爱得发狂?”詹姆斯.莱让反问他。
艾伦.斯顿苦笑。昨晚德拉莫夫人刚向他解释过,因为他的出身使他很像通俗小说中的男主角,能激起贵小姐们对于危险爱情的幻想。
但莱让先生有别的说法:“因为你一直对她们很冷淡。那些高贵的小姐们喜欢对她们冷淡的男人,你越冷酷、越高傲,对她们而言就越有魅力。你对这位侯爵小姐太殷勤了,她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这完全错了!当然你也要取悦她,但绝不能给她最想要的。女人总是这样,你让她完全满足了,她就不再尊重你了。”
莱让的话提醒了艾伦.斯顿,问他:“你身上有多少钱?”
他们这几个平民同学经常互相借钱花,詹姆斯.莱让没有多问,痛快地将自己的钱袋拿了出来。
艾伦.斯顿从他手里拿过钱袋,又拿出自己的,把所有钱倒进一只钱袋里,然后跑回到格蕾丝的车前。
“给你。”他站在车旁把钱袋递过去。
格蕾丝迟疑了,没有伸手。他此时生出一种奇异的自尊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道德感,显然是他偷东西时所不具备的。
他对艾伦.斯顿说:“我自己能弄到钱。”
“我知道。”艾伦.斯顿爽快地说,“我自己也能弄到钱,但我一样会用上父亲留下的钱。”
格蕾丝的表情松动了些,“这是……老斯顿先生留下的钱吗?”
艾伦.斯顿又忍不住想逗他了,“这倒不是,这只钱袋里的钱都算是我自己的。”
格蕾丝脸上显出被愚弄的懊恼,但是完全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艾伦.斯顿攀着窗框站到车辕上,如果他喝了酒,他就会钻进车里,凑到格蕾丝身前,说不定还会用力抱住他,将钱袋强行塞进他怀里。
但他有意控制自己不要再对格蕾丝做出那些动作,所以他只将钱袋丢到格蕾丝身边,落到那片摊在座位的裙摆上。
“如果是父亲的钱,那本来就有格蕾丝.玛格丽特.斯顿小姐的一份;如果是我自己的钱——”他笑着指了指不远处恨铁不成钢的莱让先生,“不给你,也是要和他们花在酒桌和牌桌上,还不如花在你和孩子们身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又指了指那个咖啡馆,“要是又缺钱了,或者需要什么别的,就让你的女仆来这儿,我常来这里玩儿。如果在这儿找不到我,就找人跑个腿儿,他们都知道去哪儿找我。”格蕾丝刚要说什么,被他打断:“别难为情,我们认识十八年了,这点儿小事算不了什么。”然后他就跳下车,和他的朋友跑进那个咖啡馆里去了。
马车掉头时,格蕾丝抬头看了那个咖啡馆的窗户一眼,心想:“他应该还会打一场台球的。”
四月往前推进了几日,复活节到来了。
尽管“复活节的钟声”还裹着花苞,郁金香也依然没有开放,但盛典游行的华丽场面使市民们都欢快起来,一扫这个漫长冬季带来的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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