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奴婢不敢当。”
姜照轻叹了一口气,神情淡淡,并没有再想着去说服她什么,只是道:“当日向赵太妃告发阿姐,以及宫正司内做指证的人,朕已经全部查了出来。”
她语调寻常,问徐伊人:“徐司正觉得,那些人当如何处置?”
徐伊人沉默了一会儿,姜照也不急,就安静的等她回答,直到听见徐伊人道:“启禀陛下,按律,指证告发,皆是无罪。”
“你是这样想的?”姜照的目光变得幽深。
徐伊人道:“这不是奴婢所想,是谢司正所想。”
没有听到姜照再说话,徐伊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奴婢知道陛下心中有怒,但锦娘曾与袁侍卫有过瓜葛,是事实。即便是她本人在,也不会觉得那些人有罪,陛下您觉得呢?”
谢锦的性子,要说谁最了解,姜照还得往后排一排。
徐伊人与她朝夕相处,食住在侧,最是明白谢锦是个什么样的性格。
她温柔平和,善解人意,恪守礼法。
在做左司正的那些日子,谢锦处理过的桩桩件件事情,无一不是遵循宫规。说她苛刻,她最是待人和善,说她优柔,她却是最为认真。
所以柳宫正看重她,不止是看中了她的能力,更是看中了她的性格。
袁启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意外,虽然谢锦因此倒了大霉,但按照她的为人,大概也不会去记恨是谁告发了她,又是谁指证了她。
但姜照显然不是那么想的。
她不算是个极为护短的皇帝,但谢锦显然是属于她的例外。
所以徐伊人抬起头与年轻的女帝对视着,问她:“陛下呢,您是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姜照不语。
徐伊人猜测道:“杖刑?下狱?斩首?还是灭其九族?”
姜照眼角一跳,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某一时刻,她的确有过这种愈发可怕的想法。
在看到谢锦的伤处之时,她何止想过要杀人,挫骨扬灰都有。
但她也知道,那些人罪不及此。
徐伊人又叹了口气道:“陛下,自打奴婢知晓了您的身份之后,也一直在想,锦娘蒙此隆恩,到底是好是坏?”
“她不知陛下的心思,甚至可能会责怪陛下骗她,奴婢猜测,陛下许是已经得过她的冷眼,如此,陛下会觉得她不识好歹吗?”
“朕当然不会。”
姜照下意识的反驳,蹙眉道:“朕的确是骗了她,她怪朕也是应该的,她不想搭理朕,对朕冷眼相待,朕也无话可说。”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和表情还是都带上了一丝委屈。
“那陛下召奴婢过来,只是想问奴婢该如何处置那些人的吗?”
徐伊人又问道:“陛下将那些人抓了起来,却没有交给宫正司处置,心中是存了要为锦娘出气的念头,却又怕锦娘知道了生气,对不对?”
姜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锦的性子,徐伊人知道,姜照自然也知道。
她虽气那些人害了谢锦,但就如徐伊人所言,指证告发,皆是无罪。
但无论如何,姜照是做不到让她们无罪释放的。
“掖庭局,如何?”
姜照看着徐伊人,试探着问道。
掖庭局是劳作场所,常有犯错的宫女太监被罚过去做苦差事,因为地方偏僻,也少有主子过问,潜规则甚多,经常会有欺辱事件发生,实在算不得是一个好去处。
谢锦刚入宫时,便是在掖庭局劳作,也因此坏了身体。
这是姜照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徐伊人点点头,道:“陛下仁慈。”
这句话姜照已经听腻了,但念在出自徐伊人之口,到底是没说什么。
她转身坐下,换了个话题道:“阿姐被赵太妃的狗奴才打了耳光,伤口未愈,朕留她在熙和宫养伤,顺便让御医为她调养身体。
本来已经答应让她下个月出宫,如今怕是又要耽误一些时日,她如今不愿见我,也不想听我说话,这些还需要伊人姐姐帮我转达。”
说完,她又有些酸溜溜的补了一句:“毕竟,阿姐与伊人姐姐关系最好。”
徐伊人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的确惦念谢锦,就立马同意了帮她带话。
姜照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徐伊人道:“奴婢知道陛下想说什么,但是锦娘这个人,表面温软,心里最是执拗,她这时候正别扭着,我若为陛下说话,她怕是连我也要抵触。”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但也是肺腑之言。
姜照只能叹道:“朕让小元子带你去见她。”
徐伊人福身行了一礼,颔首道:“那奴婢就先行告退。”
走到殿门口,她突然又回头,看着满脸忧思的女帝,开口宽慰道:“陛下是锦娘心里在意的人,她对您心软过无数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眼看陛下眼里起了光,徐伊人也没有多言,缓步出了殿门。
元祥就在殿外守着,见徐伊人出来,也不用她开口,就把人领去了帝王寝殿。
方才拜见陛下只是在侧殿,看望谢锦却是在寝殿,徐伊人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关键所在,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本以为姜照对谢锦,只是太过依赖,横生暧昧之意。
却原来年少慕艾,已是用情至深。
寝殿的门紧闭,元祥屈指叩响,高声道:“谢司正,是徐司正来看望您了。”
说完,他便退避一侧,示意徐伊人自己进去。
徐伊人向他道了谢,伸手推开厚重的殿门,踏步走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帝王寝殿,虽是有些好奇之心,但刻入骨子里的敬畏感使她并不敢擅自打量此处,只是虚虚一眼,便向更里处走去。
窗下坐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听见动静也没有转头。
徐伊人对那个身影称得上是熟悉,她止步在不远处,唤道:“锦娘。”
谢锦应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头,只是语气平淡道:“你来了。”
“师父很担心你,但陛下只召了我来,如今见你安好,我也好回去向师父交代。”
徐伊人又往前走了一步,道:“听陛下说,赵太妃的人对你动了手。”
她眸子里隐着担忧。
谢锦却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挨了几个巴掌,已经是幸事了。”
可她越是语气平淡,徐伊人就越是觉得心惊。
“让我看看你的伤处。”
徐伊人终于忍不住,上前去绕到了谢锦面前,本以为谢锦不想让她看,但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受到半分阻挡遮拦,直接让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虽然用了宫内上好的膏药,但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恢复如初的。
女子本来婉若凝脂的娇嫩肌肤,烙着红肿分明的指印,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徐伊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哆嗦着伸出手去,却又不敢触碰谢锦的伤处,眼泪跌落着下来,哽咽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陛下发怒,即便是她,也忍不住想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眼见她哭的稀里哗啦,完全没有个司正大人模样,谢锦有些无奈道:“好了,我都还没哭呢,你怎么就先委屈上了。”
“我还不是替你委屈。”徐伊人带着哭腔道。
她推开谢锦要为她擦眼泪的手,拿出一块儿手绢把眼泪擦干,眼睛还是红红的看着谢锦。
“该死的袁启,分明是他惹出来的事儿,凭什么全让你一人受罪?”
关于和袁启的事情,谢锦并没有瞒过徐伊人,当日与他说清楚之后,回去便和徐伊人说了,是以,徐伊人也大概知道谢锦是因何遭人告发。
自己要另娶她人,却还要纠缠谢锦,并且被人发现告到了赵太妃面前,那赵太妃也不知和袁启有什么关系,竟然只召了谢锦问罪。
如今谢锦名声受损,还被打成了这样,袁启却安然无恙。
恐怕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徐伊人越想越气,恨不得找到袁启也给他几巴掌,让他尝尝耳光的滋味。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谢锦闻言只轻轻一笑,不小心牵扯到伤处,她蹙起眉,有些惨然道:“自那日起我便与他再无瓜葛,今后也不想再有,本来就是我知法犯法,也怨不得旁人。”
她身为宫正司左司正,理当以身作则的,这顿耳光,挨得也不冤枉。
但话是这么说,心里多少也有些委屈。
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赵太妃显然不会轻易的放过她,如果不是姜照及时赶到,她现在哪里会如此安然的在此养伤。
想到姜照,谢锦眸光暗淡,思绪万千。
二人对坐在窗下谈心,谢锦听徐伊人讲述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皇上派人彻查宫正司,提走了几个宫人,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却都以为是谢锦和袁启的事情被皇上知道,惹得她震怒,却不知真实缘由。
徐伊人假装不知谢锦与姜照如今关系紧张,故意道:“他们当然不知道,当今圣上居然是你的好妹妹,心心念念的都是要为你做主出气,哪里又舍得治你的罪?”
谢锦不语,显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徐伊人也不觉得气氛尴尬,直接转移了话题道:“对了,我来时陛下托我告诉你,本来计划让你下月出宫,但如今你伤势未愈,身上又有旧疾,她想好好为你把身体调养好,所以出宫一事,可能要耽误一段时间了。”
说完许是怕谢锦不愿,徐伊人又宽慰道:“锦娘,左右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几个月,宫里的御医自然远胜于宫外的大夫,陛下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谢锦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
徐伊人摸不清她的想法,试探道:“你是不是在生阿照的气?”
谢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伊人,她的身份贵重,名讳不是我们能叫的。”
她的目光有些凉,徐伊人知道她心里对姜照已经有了隔阂,这时候要为姜照说话,她是绝对听不进去的,反而可能会更加反感。
所以她只能顺着她,改口道:“是,是陛下。”
只是再没有继续上一个话题,徐伊人又陪谢锦说了会儿话,想着柳袭风那里还等着她的消息,就和她约好过几日再来探望。
第20章 隔阂
张御医自谢锦那里出来,照旧是去姜照那里走一趟。
自那日徐伊人来过,谢锦便找青时姑姑表达了自己要从皇帝寝殿搬出去的意思,青时请示过姜照,如今姜照住回寝殿,而谢锦住进了偏殿。
自谢锦来了熙和宫,姜照便很少在御书房办公了,每日命人将奏章密信都送往寝宫。
虽然谢锦仍是不愿见她,但就这么离她近一些,姜照也觉得心里安稳。
“谢姑娘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再继续涂抹膏药,要不了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微臣写了好几张方子,除去喝药之外,还要用药膳辅以食疗,只要坚持调养,日后必然身康体健,也不会有损子息。”
张适并不知谢锦的身份,便用了个寻常叫法去称呼她。
姜照闻言,淡淡应了一声,问道:“她的身体还要调养多久?”
张适稍加思索,回道:“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半载,究竟需要多长时间,还得根据她的身体状态来看。”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姜照看向候在一侧的元祥,元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送张适出了熙和宫。
御医走后,姜照又批了几本折子,只是总有些漫不经心。
过了一会儿,她把奏章御笔全部推到一边,起身孤身一人去了偏殿。
大概是脸上的伤好了许多,谢锦也愿意见人了,之前总紧闭的殿门如今是打开的,姜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
这间住处与帝王寝殿相比就小了许多,进去便能一眼看到全部布景。
谢锦坐在窗下,手里拿着绣绷子,正在低头做女红。
她不是完全的背对门口,姜照走进去恰好能看到她的半张侧脸,隐约可见已经没有红肿的印记,她吊了好些日子的心脏也终于落回了原处。
谢锦绣的认真,并没有发现有人进殿,姜照也没有出声打扰她,就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她,从眉眼发稍,到层叠交错的裙摆。
半晌后,直到谢锦抬起头活动脖子,才发现有人进了殿内。
她眉眼间有刹那的惊诧,转瞬又恢复沉静,起身将手里的针线等物放好,屈膝叩首给姜照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姜照伸了手想去扶她,转念一想她大抵是不想和自己有所接触的,便又默默把手收了回去,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平身。”
“谢陛下。”
谢锦缓缓起身,垂眸立在一侧,低眉顺目,全是恭谨之态。
姜照满腔的话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掩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勉强撑起笑意来,问道:“阿姐在做什么?”
谢锦仍是低眸垂首道:“奴婢不敢当。”
她嗓音平缓,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音色,但听在姜照耳里,就是极力与她划清界限的冷漠。姜照心里发凉,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满脸颓然之色。
半晌,她才又缓缓开口道:“你恨我了吗?”
谢锦默了一下,仍是道:“奴婢不敢。”
“你应该恨我。”姜照认真道:“先帝妄断,害了你们一家,你又有恩于我,我却故意隐瞒身份,非但没有报恩,反而累你至此,你最是应当恨我。”
她这是要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意思,谢锦眉头微蹙,终是抬头看了她,同样认真道:“先帝所做的决断,无论是非对错,皆与陛下无关。”
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而奴婢受罚,更是自作自受,若非陛下垂怜,奴婢该受杖毙之刑,若说有恩,是陛下对奴婢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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