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高坐在龙椅之上,面上并无喜色,垂眸看着殿上诸臣,忽而冷冷一笑道:“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闭嘴,正好朕也有些话要说。”
于是群臣寂然肃立,聆听圣训。
“云阳府巡案赵之杰,面对黎州天灾,反应迟缓,毫无作为。
每年征收赋税,朝廷收其七,有三分自留本府,据朕所知,云阳十余年未有天灾人祸,可赵之杰给朕掏的粮食,甚至还不如一个富绅捐赠的多,那这十余年攒在府衙的粮食去了哪里?
是被老鼠吃了,还是被河水泡了,他一共给朕发了四封请罪书,却没有一封是解释缘由的。”
姜照伸出手,立在一侧的高盛安忙捧出几本奏章送到她面前,姜照伸手抓了,用力抛到陛阶之下,笑问道:“众位卿家觉得,这是否合理呢?”
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
但众人都知赵之杰是赵家的人,赵恒则正在前头站着,谁敢当这个不讨好的出头鸟,于是对于姜照的问题,竟无人敢答,只有几个心思活泛的偷摸抬头看向赵恒则,其余人皆低眉顺眼看足尖,闭口不言,大气儿也不敢喘。
姜照坐在上头,把他们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意味深长道:“朕的问题很难吗?让这满朝文武,国之重臣,竟无一人能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了赵恒则身上,见他亦是神情肃穆,低眉不语,好似那云阳府巡案赵之杰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似的,让姜照忍不住感叹他还真是沉得住气。
“现在没话说,一会儿也不用说话了。”
姜照靠在龙椅扶手上,一边把玩着腰间挂着的香囊,一边吩咐道:“即日起,免去赵之杰云阳府巡案的职务,押解回京问罪。
大理寺卿邱文赫调任云阳府,暂代巡案一职,少卿唐近山升任正卿,刑部侍郎向勤,调任御史台监察。”
她抬眼扫过方才提到的几位大臣,问道:“以上人等,可有异议?”
被提到的三个人,邱文赫和唐近山都是官升一品,向勤虽然从品级上来说是平调,但是从性质上来说和升任无二,三人自然都无异议。
于是叩首领命谢恩,再看赵恒则,虽然眉头深锁,到底未置一言。
姜照还特意问他:“依左相看来,朕的安排可有不妥?”
赵恒则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冲她拱手道:“陛下圣明,并无不妥。”
姜照又问:“赵之杰是赵相的侄子吧?他一直在外任命,朕还没见过,就给他定了个大罪,实在是国有国法,还望赵相不要因此与朕生隙啊。”
“陛下说笑了。”赵恒则道:“他先是大孟子民,才是老臣的侄儿,位居一府巡案而愧对百姓,更愧对陛下,是他的错,他必然要承担,老臣不敢有任何怨言。”
姜照闻言,回了他一个虚情假意的笑,赞赏道:“赵相真是明事理,百官当如此。”
右相秦端突然转过身来,手持笏板对赵恒则作了个揖,“左相明辨是非,又能大义灭亲,确实是百官学习之楷模,我等当自勉之。”
于是赵恒则受群臣赞颂,还只能强撑笑意自谦,表情难看的像吃了一只苍蝇。
下了朝,姜照心情大好,回寝宫换过衣服后,难得想着要给自己放个假,就没有再去御书房处理政事,而是要去清元殿看望小郡主。
此时清元殿内,谢锦正带着姜晗认识一些简单的文字,虽郡主年幼,总是一知半解的模样,但好在她并不厌倦于此,反而满眼写着好奇,让谢锦还挺有成就感。
认了几个字,谢锦突发奇想,在纸上写下一个“晗”字,指着对郡主说:“这是郡主的名字,念作晗,意为天将大明,是很有希望的字。”
姜晗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抬着小脑袋看她,跟着张了两下嘴巴。
谢锦耐心十足,一点点教她发音,指了指那个字,又指了指小郡主本人。
“姜晗,你的名字。”
姜晗本人嘟了嘟嘴巴,把写着她名字的那张纸推去了一边,小手握住谢锦一根指头,似乎是在纠正什么,吭声吭气道:“阿……圆……阿圆……”
谢锦试探问道:“郡主在说自己的名字吗?”
没想到姜晗好像听懂了,点了点小脑袋,呲着小米粒牙齿笑起来。
小郡主封号安乐,大名姜晗,至于这个不知道是阿圆还是阿媛的名字,大概是康王夫妇给取得小名儿,她在家里听多了,就知道是自己的名字。
这小孩儿机灵的讨喜,谢锦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总角,附和道:“知道了,阿圆。”
她见小郡主胖乎乎的,肤色又生的白,确实挺像个圆润可爱的糯米团子,虽然不知康王是如何想,就先认下了这个“圆”字。
姜晗听见自己的乳名,显然比听见大名兴奋得多,凑过去和谢锦贴了贴脸颊。
谢锦被她逗笑了,见嬷嬷端了一碗小孩儿吃的乳酪来,就暂停教学,放这个乖觉听话又会哄人开心的小孩子去吃乳酪了。
哄孩子确实也挺费心力,趁着姜晗吃东西,谢锦就起身往院里走动解乏。
清元殿除了几个嬷嬷,还有许多太监宫女,谢锦自接下清元殿内司才人的差事,并未因姜晗年幼而怠慢半分,反而更加用心,日日待的时间都不短,和清元殿的宫人们都混了个脸熟,尤其是近身伺候姜晗的几个嬷嬷宫女。
她在院内走了几步,有个面熟的宫女近身来,对她耳语几句,要借一步说话。
这个宫女并不在姜晗近前,谢锦对她也仅限于面熟,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正在犹疑之时,宫女从袖中摸出半块手帕给她看了一眼。
谢锦面色一冷,认出那是她当初绣给袁启的东西,也是被她亲手裂成了两半。
“你认错人了,我并不认得这样东西。”
谢锦礼貌颔首,就要举步离开,却被宫女扯住了衣袖。
宫女收了好处,自然不会轻易放谢锦离开,强行把半块手帕塞进了她掌心,低声劝道:“谢大人,此事不可张扬,您还是去见一面吧。”
谢锦险些气笑了,冷冷道:“你让我去见谁?我又凭什么去见他?”
那宫女强词夺理道:“奴婢只是负责传话而已,对你们之间的纠葛并不清楚,宫里人多口杂,此事还需尽快了解,您还是不要让奴婢难做了。”
“你既然知道人多口杂,就不该替谁来传这个话。”谢锦表情冷淡,挣开了宫女的束缚。
她欲把手帕还回去,宫女却推辞不接,把双手避到身后,见左右无人,便迅速道:“那人说在上次碰面的地方等你相见最后一面,反正东西和话奴婢都带到了,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究竟去与不去,全凭谢大人做主!”
说完这话,宫女就匆匆离去,不再给谢锦说半个字的机会。
谢锦望着宫女逃开的背影,握紧了掌心那半块手帕,站在原地半晌,神情难辨,最终还是进殿和嬷嬷说了一声,出了清元殿去赴约。
她倒不是对袁启还有情谊,更不是要给他什么希望,只是袁启之心不死,她总觉得后患无穷,索性如他所言,再去相见最后一面,和他把什么都说清楚。
一路上所思不断,步履匆匆,谢锦没有注意到,身后远远跟上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洒下狗血,让陛下赶紧支棱起来,我都磨叽的脑壳疼
第50章 追忆
谢锦上次见袁启,还是他坦白婚事,二人一刀两断的时候。
大约也只三月未见,谢锦一如从前,甚至还因在熙和宫日子过得不错,又有张适奉旨尽心为她调节身体,气色甚至比从前更佳。
反观袁启,形容落魄,身形也消瘦不少,哪里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影子。
谢锦还不知道他被免了禁军职位,头一次见他穿便服,也只是多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将脚步停在几步开外,与他保持距离,淡声问:“你找我有何事?”
袁启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巴,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锦眉头微蹙,强压不耐,“你若无话可说,我便回去了,再奉劝你一句,我不欲与你再生瓜葛,更不愿因你再出事端,袁启,我们日后无需再见。”
“锦娘!”
谢锦转身欲走,又被袁启唤住,她头也不回地问道:“究竟有何事?”
袁启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悲戚难忍,压着苦涩问道:“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从前,也知道,本是我负你在先,可你难道……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了吗?”
“情意?”谢锦觉得有些好笑,回过头来与他遥遥对视,反问道:“你既然知道,是你负我在先,你又凭什么问出这样的无理问题?”
“我……”袁启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谢锦神情冷淡地看着他,将手中那半块手帕举起,带着些许警告道:“不要再玩儿什么无聊的把戏了,我来见你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旧情,只是想和你说清楚,袁启,这帕子既然一分为二,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复原,你若还算个顶天立地的儿郎,就把前尘往事尽抛,从此好生对待你的新婚妻子,莫要再做一次负心郎。”
她一松手,帕子轻飘飘落地,被她抬脚踩了上去,沾满污尘。
袁启面上血色尽失,没想到她会真的如此绝情,来之前准备了满腔肺腑之言,此时半句也吐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行为可笑。
沉默片刻,袁启神色萎靡,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嘴角嗫嚅两下,低声道:“你放心,我从此绝不会纠缠你。锦……谢姑娘,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如今已不在禁军任职,今日也是托了关系才得以进宫见你,也只是为了告别。”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见谢锦的确没有要接话的意思,才勉强又自己开口道:“我本得大元帅赏识,推荐给了陛下,但如今陛下觉得我心性不稳难当大用,便把我逐出了禁军。
大元帅说,让我去军营历练几年,倘若日后能有所建树,他会向陛下进言,重新起用我。
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留在边关,再也不回京都了。”
袁启冒险擅入宫门,本意就是想看谢锦对他的态度是否有了松动,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谢锦心软了,他就是拼命也要重新走回到她身边。
无奈事与愿违,谢锦的态度过于明显,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于是心灰意冷。
把袁启说的话听完,谢锦眸光微闪,冷漠的神情也有了些许波动。
但这丝波动并非是为了袁启,说句难听的话,不管袁启是留在京都还是去边关从军,甚至不管他是生是死,自从二人决裂那一日,谢锦就觉得这些与她再无相关。
她之所以动容,无非是为了姜照。
谢锦知道姜照对于袁启的态度甚至是有些厌恶了,每每提及他,纵是八风不动的君王也维持不了什么风度,甩甩袖子耍耍小性子也实在是正常反应了。
袁启不知道陛下所谓的他心性不稳是指什么,但是谢锦知道,姜照将袁启逐出禁军,让他失去了在宫中行走的权力,无非是为了私心。
她对于此事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看法,或许从前也只会认为姜照是为她出气,但是经她察觉到姜照的心意,又觉得她这些决议行为,多少带了些酸意弥漫。
想到这里,谢锦有些豁然开朗,甚至还体会到一些隐秘的愉悦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而她的表情在袁启眼里就是释怀之后的畅快,忍不住心如刀绞,闷声问道:“我去边关,并不是为了蹭些和平军功。
近年战事不多,是因为眦邻国境的敌军都被大元帅打怕了,但外族生性贪婪狡诈,尤其是南蛮人,卷土重来只是时日未定而已。
而我既然从了军,就注定是要血染沙场的,难道我的死,会让你感到开心吗?”
“我自然不会感到开心。”谢锦瞥了他一眼,迅速补充道:“但也不会感到伤心。袁启,我希望你能再多理解一下什么叫再无瓜葛,从此以后,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了,至于袁启到底能不能做到,谢锦根本也不在意。
她转过身去,又背对着袁启,“擅入后宫是大罪,我不知你是从哪里讨了人情,即便是为了对方着想,你也还是快些离开吧,以免连累无辜。”
话音落下,谢锦又抬起步伐。
“锦娘!”袁启又高声唤她,嗓音发颤着问:“你是不是……怪我连累了你?”
谢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挺直了腰背,字句清晰道:“袁启,我如今是陛下钦封的清元殿内司才人,按照规矩,你该喊我一声谢大人。”
“谢大人?”
袁启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眼儿,兀自又重复一遍:“谢大人……”
谢锦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也不再犹疑,再次迈出步伐,不管他是否要再次出言打断,径自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走后不久,失魂落魄的袁启也踉跄着离去,姜照只身一人从拐角处走出来,目光幽深地望向刚才站着二人的地方,嘴角渐渐扯出一个冷笑来。
因为怕被谢锦发觉,她一路没有跟得太近,到了地方也只是躲在一旁远远看着。
姜照听不到谢锦和袁启的谈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是她看到谢锦两次转身欲走,却都被袁启留住,到了第三次,才终于匆匆离去。
她不知道谢锦最终是和袁启谈妥了还是谈崩了,但是她知道谢锦骗了她。
明明说过此生不必再见,却还是被她看到二人私自会面;明明说过再也无心情爱,却还是为了袁启一再妥协留步。
姜照陡然从心里冒出一股被恶意玩弄的欺辱感,她甚至想,是否从一开始她的决定就有错了?
谢锦能接受袁启对感情的背叛,甚至能接受他成为人夫之后的回头,那她姜照凭什么要把为谢锦所做的一切压在喉底吞进腹里?
她就该大张旗鼓,让自己的偏爱更明目张胆一些,最好让谢锦自己看出来,姜照为她开罪赵太妃,为她整治赵家,为她替谢家筹谋,为她守心也守身宁愿不要自己的子嗣,为她种种所行所为日月可鉴,却唯独谢锦什么都不知道!
39/74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