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既然能重新接受一个背弃过她的袁启,凭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只属于她的姜照呢?
年轻的女帝负手而立,遥遥望向二人刚才谈话的地方,目光深沉如幽潭,以往的信念和坚持受到了从所谓有的挑衅,甚至到了动摇根本的地步。
姜照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时近正午,高盛安一路来寻她用膳,她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才低眉敛去眼中的戾气,装作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
“哎呦喂,陛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高公公一路小跑,来到姜照身边,捏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急喘几下平复着呼吸,带着几分埋怨道:“一声不吭就走了,身边也不带个人,真是让奴才好找啊。”
姜照道:“朕是整个皇宫的主人,还不能随便走走了?”
她举步往回走,高盛安跟在她身后,陪笑道:“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自谢大人不在宫正司后,您再也没往这边来过,一时间有些好奇罢了。
说来陛下无缘无故又过来做什么,难道是闲来无事,想要追忆从前么?”
他用了“追忆”这个词,姜照神情有些恍惚,的确是想起了从前。
那时她白日做皇帝,晚上是小宫女阿照,因为要见谢锦,早把宫正司附近的路摸透了,别说避开侍卫宫人,即便是蒙上眼睛,她觉得自己也都能畅行无阻。
也正如高盛安所说,后来谢锦离任宫正司司正,住在了她的熙和宫,尤其是谢锦做御前执笔的那段时间,两人几乎是朝夕相处,姜照哪里还需要费心扮什么小宫女。
思及此,她忽觉悲悯,不为谢锦,为的是她自己。
但她还是不能去怪谢锦任何,只是对高盛安道:“朕觉得宫中守卫有所松懈,什么人都能放入后宫来了,这样下去,朕岂有宁日?”
高盛安没听懂她的用意,便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姜照目光凉薄,淡淡道:“你亲自去禁卫军,好生敲打一下卓昀,禁军统领这个位置,有的是人想坐,他如果身上打滑坐不住,朕也并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坐。”
高盛安面上一凛,不知卓大统领又如何惹到了她,但并不敢有异议,应了声是。
姜照本想在清元殿陪姜晗用午膳,也好歹表示一下身为人姐对妹妹的爱护之意,但经见过袁启与谢锦纠缠,便觉了无趣味,还是打道回了熙和宫。
下午时分,姜照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京兆尹沈修延求见,给姜照递上了一份折子三封密函,是京郊圈地之案经一个多月的抽丝剥茧,终于有了进展。
除此之外,沈修延还禀报了一件事。
“吏部尚书赵之尧的儿子赵承绪,在坊间强抢民女,那女子年岁不大,性子刚烈,因口不能言便以死明志,撞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其父手执诉状,一路膝行,告到微臣的京兆尹府衙门,但微臣未能见一面,他被赵家人带走,翌日便收整行囊离开了京都。”
“口不能言?”
姜照抓住重点,若有所思,问道:“那女子,可是名为宋玉娘?”
“陛下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沈修延面露纳罕之色,又问道:“难道此事陛下已有耳闻?”
姜照摇摇头,想起当时在茶楼遇到的弹弦少女,又想起赵承绪的跋扈,方后知后觉,原来他是怨自己打扰了他的“好事”,所以才蓄意发难。
“着人去追踪其父了吗?”姜照眉头紧锁,看向了沈修延。
沈修延拱手道:“回陛下,当日便派人去了,只是微臣不曾让人将他捉拿回京,而是让人仔细跟踪,看他究竟是受了什么好处还是威逼,竟然放弃为女儿申冤。”
姜照点点头,吩咐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务必让人跟紧宋父,保住他的性命。
此事无外乎是权贵压人,赵家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朕近来敲打过,想来赵相还是不以为然,那朕就不介意再将这把火烧得大一些,最好能把赵恒则的胡子烧掉。”
沈修延嘿嘿一笑,道:“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当初邱文赫做大理寺卿的时候,虽然一身正气,明辨是非,但难免有些钻牛角尖的臭毛病,微臣和他合作起来,总是束手缚脚,施展不开。
还是陛下英明,将他调去了云阳府当巡案,这新上来的唐近山唐大人,可比姓邱的脑子灵活得多,以后咱们俩携手为陛下做事,必然是事半功倍了。”
姜照闻言,冷哼一声,又斜了他一眼,懒懒道:“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就行,不必特意说出来。
人无完人,你笑邱文赫死脑筋,邱文赫还要笑你太圆滑,这些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沈修延,你给朕记住了,如果哪一日你因得意忘形惹了一身官司,朕可不会替你善后,充其量把斩你的刀磨得锋利一些,也算是顾念了君臣之义。”
沈修延被点的一激灵,当即收起了嬉皮笑脸,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微臣遵旨!”
第51章 装病
六月底,京郊圈地案事发,京兆尹沈修延当朝状告太仆寺卿郑殷目无王法,打着皇家名义私自圈地养马,肆意驱逐百姓,祸害皇帝威名。
因暗访调查良久,证据齐全,郑殷当庭认罪,被姜照罢官打入天牢。
除了主谋郑殷之外,此案还牵扯到十数位朝廷命官,其中更包括几位皇室宗亲,姜照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下旨按律处置,其中皇室子弟再罪加一等,以示警效。
赵恒则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觉此案与自己一脉并无干系,可从沈修延拿出的一系列证据来看,居然也把赵家旁系牵连其中,使他百口莫辩。
赵家势大,旁系众多,人丁兴旺,在条条铁证如山之下,就连赵恒则自己也不敢保证能毫发无伤的脱身而出,只能大义灭亲,在皇帝面前给出一个坚决的态度来。
好在皇帝虽然怒气当头,但理智尚存,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明眼人都能够看出,经此事之后,陛下更坚定了要肃清朝堂的意思。
她正在气头上,更无人敢出言忤逆,只能看着她借题发挥,将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搅成了一滩浑水。
而下朝时,又生事端,姜照在朝堂之上当众晕倒,群臣惊乱。
经御医诊治,说陛下是忧思过盛,积劳成疾,再加上大动肝火,彻底亏损了身子,需得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才行,且建议陛下不问政事,提防雪上加霜。
君王圣体,与江山社稷挂钩,必不可不顾。
但政事繁多,都要由陛下过眼批示,若她不问朝政,恐天下大乱。
此事不仅关乎到姜照的身体情况,更关乎到朝政大事,关乎到大孟国运,即便如赵恒则这般权势滔天之人,也不敢多加论断,只管三缄其口。
最后还是姜照醒来之后,召了左右丞相、陆大元帅、御史大夫等人商议,临时由几位大臣组成了内章司,请来了太宗皇帝唯一还在世的兄弟,年近七十的老贤王姜茂,作为名义上的内章司主官,监导众人替皇帝批阅奏章。
从前姜照勤政,事无大小,只要呈到御案,必一一过目。
但是有了内章司,奏折便先进司内,由几位大臣共同商议决断,只有大臣们争论无解的折子才会呈到她面前御览,大大减轻了她的负担,也给了她更多的养病时间。
于是,姜照终于迎来了她登基之后的第一个长假。
因御医说要静养,高盛安就把来熙和宫探望的太妃公主全都拦住,好言相劝回去,至于宫外递帖子要进宫拜见的贵女命妇们,更是一一拒绝了。
青时从殿外进来时,姜照正在窗下看书,神态怡然,丝毫没有病弱的意思。
“陛下倒是好自在。”青时端着药碗,随手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姜照抬眸看她,淡淡道:“难得闲暇,不用面对唇枪舌战,也不用面对一桌子奏折,终于得了些做皇帝的乐趣,岂能不自在?”
青时道:“陛下是躲起来自在了,哪管外头波浪滔天?”
见姜照轻笑一声,并无半分解释的意思,青时又忍不住道:“您要装病诳朝臣,咱们不敢有意见,为何还要下旨封禁熙和宫?
锦娘这几日不能出门,郡主那边的宫人来请了好几回,皆被您的圣谕挡在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呢。”
“能出什么事儿?”姜照不以为然,“朕就是要让他们猜,他们越是猜不透,朕心里头就越舒坦。
更何况,旁人不知道,姑姑还能不知道吗,朕压根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青时问:“那封禁令是为何?你不愿应付朝臣命妇、太妃公主们也就罢了,怎么连锦娘也不见了?总不能是怕她把您装病的事情透露出去吧?”
姜照撂下书本,起身去端起青时送来的那碗药汁,就近倒入了窗下一个花盆里。
“是她要你来问我的?”姜照淡淡问道。
青时摇摇头,如实道:“她倒是没问,反而是我去问她,是否对陛下的决断有异议。
锦娘还向着您,说陛下做事自有章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只管遵旨就是。”
说完,她偷摸去看姜照的表情,却见姜照神色微动,一切如常而已。
放下药碗,姜照捻了捻指头,随意道:“安乐若是念她,就自己过来看望,毕竟是有师徒之名,埋没不去郡主的身份,让左右宫人机灵点儿,实在不行,就换些人带她。”
听了这话,青时逐渐反应过来,有些惊疑道:“陛下……是有意的?”
“有意什么?”姜照眼皮子一抬,眸心如墨,似笑非笑道:“有意借病下禁令,有意不让她出熙和宫的大门,有意不愿见她,有意把她软禁起来?”
青时心里是这般想,但却并不敢如此说,低眉道:“奴婢不敢如此猜测。”
姜照踱了两步,又回到窗下坐着。
她近日不朝,也懒得打扮,一身月色素裙,连朵花儿也不带,腰身用同色绸带勒出盈盈一握,长发随意勾起两缕结在脑后,浅青色发带,混入浓墨渲出一般的发丝之中,偏带了几分清丽雅致,光从外表来看,哪有半分睥睨之意。
但她抬起眼来看向青时,明明没有半分恼怒之意,却偏偏让人感到万丈威压,哪怕青时从来不止把她当主子,此时也难免心寒腿软。
“你尽管如此猜。”姜照嗓音轻慢,尾音上扬,似有得意,“因为朕的确如此想。”
见青时的脸色陡然变了一瞬,姜照有所收敛,淡声道:“朕知道姑姑和她关系不错,凡事为她着想,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请姑姑放心,朕方才只是在开玩笑,关于禁令朕另有打算,也不过是这几日罢了,今后还是一切如常的。”
青时心道,我却没看出你哪里是在开玩笑,但姜照既然出言解释,无论真假用意如何,青时也只能全盘接受,不再有半分质疑。
而姜照所言也确实没错,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日,到了七月,三军饷银出发,由兵部尚书徐定远亲自把关,姜照又调了两队禁卫军,由何元盛带队随行。
而被陆苍玉特意安排过的袁启,也正在此队列之内。
军饷先行,而后便是修堤款,姜照共派了三千兵卫护送,并且下旨让沿途州府开道,可谓大张旗鼓,时刻警惕,将这巨额款项分批次送达各地,立即动工。
这些事情都安排完了之后,姜照便解除了熙和宫的禁令,恢复了宫人进出权力,但对于朝臣们的求见,还是称病而避,深居于寝殿之内,拒绝会见。
禁令解除的当日,谢锦并没有去清元殿上值,而是再次去求见了姜照。
自听闻陛下晕倒在朝堂之后,谢锦吓得心脏都要停了,但姜照下令近前只允许高盛安和青时随侍,即便是谢锦也在她寝殿之前碰了钉子。
谢锦倒是没多想,更不知道她是装病,只能日思夜虑。
青时心里虽然向着她,但没有姜照的吩咐,到底不敢坏了大事。
谢锦又找到了御医打听,张适更是个唯陛下之命是从的老实人,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透露出来。
外头的传言变成了什么样谢锦不知道,但就熙和宫内,关乎陛下圣体康健是否的小话偶有流出,也无人去制止,听在谢锦耳里,更是辗转难眠。
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教导小郡主,禁令刚一解除,便去找了高盛安。
高盛安觉得这的确不是个好差事,本想婉言拒绝,但见谢锦愁容难解,的确是忧思过度的模样,心下又觉得不忍,便安慰道:“谢大人,您先别急,陛下身子无碍,只是需静养罢了,您别听那些小混蛋们胡说八道,回头让青时去收拾他们的嘴!”
谢锦却说:“她好与不好,我需亲眼见过,才能觉得安心。
大总管,我人微言轻,不敢擅闯殿内,还是要请您帮忙通报一声,求求您了!”
“哎呦呦!您可不能说这话来折煞奴才,我答应您还不成吗?”
高盛安伸手托住谢锦的手臂,阻止了她向自己下跪,也不知道谢锦是对他用苦肉计还是真要做到如此地步,他苦着一张脸,也只能答应下来。
谢锦自然又是千恩万谢,高盛安连叹了几口气,让她在殿外稍候,自己整了整帽子,步伐沉重地走进了殿内。
姜照难得清闲,又闭门不出,只能看书写字。
高盛安进殿的时候,姜照正立在桌案后写字,见他进来,便招呼道:“来得正好,朕抄了些经文,你让人整理成册,回头带去护国寺供在母后灵前。”
“奴才遵旨。”高盛安应了一声,上前看去,果然见她已经写完了一摞纸。
他一边着手去收拾,一边时不时看向姜照,打着腹稿。
姜照在旁边喝茶,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愁成这样?”
高盛安咧嘴一笑,还是选择了不兜圈子,直言道:“陛下,谢大人正在殿外求见陛下,央奴才进来传个话儿,这见或不见,您也给奴才个准信儿?”
他耸着脖子,生怕姜照发难,拿他撒气。
但姜照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十分平静地点了下头,又抬着下巴道:“见啊,怎么能不见,让她进来吧。”
高盛安愣了一下,马上把收好的经文往怀里一揣,撒丫子去了。
大概也只是瞬息之间,殿门开了又关,姜照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抬眼一看,谢锦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似在打量什么许久未见的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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