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如何还能再见他。”蒋眉雪低头苦笑一下,“就让他心里母亲的形象就停留在此之前吧,我不想让他见到这样狠毒的一个母亲。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能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容市隐推给蒋眉雪一杯茶,道:“可我们都知道真相如何,不是吗?”
蒋眉雪诧异的看了容市隐一眼,犹豫道:“你……”
容市隐点点头。
蒋眉雪却站了起来,给容市隐施了一个大礼,道:“烦请容大人替我保密。”
“您多虑,”容市隐扶起蒋眉雪,真诚道,“我自是不会主动告诉他,我同您一样,我也希望他的余生少背负一些。”
“既如此,就谢过大人了。”蒋眉雪坐下后又继续道,“这次我能侥幸苟活,我知道大人你功不可没。”
“无事,夫人不必介怀。”
“市隐,允许我这样叫你。梵安从小一直在我们的溺爱之下长大,从来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可他却绝非骄纵之人。这次的事情,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蒋眉雪有些不忍,眼眶里盈上了一些泪,“所以待他醒来,若一时接受不了,还希望你能多担待。毕竟,你们的路还有很长。”
容市隐直觉告诉他蒋眉雪可能知道些什么,试探道:“您知道?”
蒋眉雪笑笑:“孩子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做母亲的。”
“那您不反对吗?”容市隐依旧淡淡道,可握着茶杯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尤其是,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刚知晓时,不能接受肯定是有的,毕竟这太骇人听闻了。可是,又有什么能比梵安的喜欢更重要呢。”蒋眉雪实话实说道,“至于陆家的这件事,我们都清楚此事梁孝先为主谋。至于介不介意,你不该问我,而应该亲自去问他。”
“是。谢谢您。”
“走吧,我也逗留太久了,此后梵安,就交给你了。”
容市隐随蒋眉雪刚走到院里,容樵也从一侧走了出来,看见二人道:“夫人这是要走了吗?”
“是啊,庵里的人已经等候许久了。”蒋眉雪礼数周全道。
“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容樵没齿难忘。此番,便祝妇人一路顺遂。”
蒋眉雪见他这般,又想到容樵可能对小辈之事顾虑较多,道:“那既如此,就劳烦容先生替我照顾一下梵安了。不论出了何事,还望莫要为难他。就算是以偿此恩了。”
容樵似有诧异,但却也只转瞬便道:“那是自然。”
……
左相被抄家,容市隐一时成了风头无两的人物,如何潜伏其中、忍辱负重,冒死搜集证据。又如何不惧强权,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极力进言。
如今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关于他,都是一片歌功颂德。甚至于有说书先生将他的故事写成了话本子,在各个酒楼食肆一片妄传。
容市隐当然知道,能有这般局面,一来是有梁孝先在朝中做推手。二来也应是他这几日的拜访拉拢,已见了成效。
这般局面,于他仕途而言,当然最好不过。只是,于他与陆梵安而言,恐怕二人之间的关系,只会是越来越远了。
容市隐皱着眉头,头一回思索起来,他所求的,当真就是对的吗?可随即便摇摇头,绝不能动摇,也不能回头。
……
是夜,一个黑影悄悄出现在容市隐府上。
一声猫头鹰叫声后,容市隐打开了书房的门,只一道黑影闪过,书房里已经多了一人。
“大人,宗明正传回消息,说王家前两日动作,已经为他翻了案,并且将他安插在了御史台。”
“御史台?”容市隐笑笑,“这王家倒是挺会长记性,先前遭康洵弹劾过几回。现在一有机会,就往御史台开始塞人了。”
赏月静静听着,并不答话。
过了半晌,容市隐才道:“告诉他,按兵不动,尽量多取得王宝因的信任。还有,告诉如意,我这两日走不开,暂时就先不过去了。再让她配一副安神的方子,遣人送来。”
赏月领命离去,亦是只有一道残影便不见了踪迹。
“大人,大人,”咋咋呼呼的喊声一听就是胡忠,容市隐皱眉看向门口,果真声音歇了半天之后,敲门声才响起,“大人,陆公子醒了。可是……”
胡忠话还没说完,容市隐已经大跨步走了出去,胡忠自语一般的将接下来的话补全:“可是陆公子不见任何人。”
说完也跟了上去。
……
“这是怎么回事?”容市隐快步走到陆梵安门前,却见房门紧闭。
立在房门前伺候的侍从战战兢兢的答道:“陆公子醒后,就将房门从里面栓上了,我们也不敢贸然打扰。”
胡忠此时也跟了过来,身后跟着这几日帮忙处理陆坤后事的许威。
胡忠率先开口道:“陆公子已昏睡好几日了,我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吃食。”
“嗯。”容市隐点了点头。
胡忠暗暗挥了挥手,将一旁守着的侍从也带了下去。只剩下容市隐和许威立在门前。
“陆家事了,你明日就可出城。”容市隐淡淡的开口。
“我要再见公子一面。”许威生硬道。
“你这是要抗旨不遵?还是要陷你家公子于不义?”容市隐回头冷冷的看着他。
“我……”许威似有不服气,可却无法驳他。
“许威,你走吧,”正在二人僵持之时,屋里传来一道冷静又虚弱的声音,“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许威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最后看着容市隐冷的要杀人的眼神。还是没有再多言,朝着陆梵安的房间门口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开了此处。
夜色阴沉没有半点星光,携着枯叶的风轻轻撩起衣袍的一角。容市隐感觉到一阵凉意,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地上竟已多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忽而发觉,原来今日已是霜降,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过完,凛冬便已行至眼前。
不知守了多久,门前的灯笼都已在冷风里被摇晃着熄了光亮,容市隐依旧定定的立在那里,似乎想要上前,可眼里却带着一些畏惧与无措。
看着熄灭的灯,怜惜又不忍的看了一眼陆梵安紧闭的房门。
准备要离开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一道清清冷冷的,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进来吧。”
第43章 局外戏
拔下冠上的簪子,轻轻按了一下,那精致的银簪便成了一把小巧的泛着寒光的利刃。容市隐将其轻轻别在门缝中,手上微微动作,里面的门闩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容市隐借着记忆里对房间布局的了解,缓步走到陆梵安床边。见那人再未出声,便也不再上前,只静静的在那里候着。
“把灯点上吧。”
屋里霎时一片通明。
“我想喝水。”
一杯水适时的出现在了他嘴边。
“不必离那么远,过来坐。”
容市隐坐在了床沿上,与床上的人面对着,这才看清楚了陆梵安的形容。
那人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水一动不动。下巴上多了些隐隐可见的青茬,头发凌乱,面色枯黄。猩红的眼睛里失了目标与光亮,只涣散的不知道盯在哪里。
整个人了无生机。
容市隐心里一酸,眼眶里也有些微微的热。
那曾经意气飞扬的陆梵安,在桃花树下是灼灼少年,在杨柳道上是风流公子,在地狱山中是他的姣姣明月。那般肆意潇洒,骄傲明媚的像孔雀一样的人物,怎就一步步被逼到如今这般模样了呢。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了陆梵安的手上,他才像是被烫到一般有了知觉。转过头看着容市隐,眼里却尽是漠然。
像是木偶一般,机械的从床头拿起两封信,递给容市隐,依旧是没有言语。
容市隐接过信,可目光却一直是流连在陆梵安的脸上,丝毫没有去看信的意思。
“你看吧。”陆梵安盯着手里捧着的水,像是在诉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方品送来的,我姐姐和我父亲留给我的信。”
容市隐粗略的将信看完,这些天里,那些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陆坤早已知梁孝先在暗中查他,在容市隐和陆梵安前往絮南刚离开后,便发觉了容市隐和梁孝先的关系。
本想在路上对容市隐痛下杀手,借机嫁祸给山匪,谁知陆梵安竟会舍命相救。
陆坤怕伤着陆梵安,暂时收了手。可谁知在下一次机会还未找到时,陆晓清却告诉了陆坤一个惊天秘闻——四皇子夏昌繁并非皇帝亲生。
而且在他们给大皇子下药之后,好像宫里便一直有人在盯着她们。
陆晓清担心当年秘闻被挖出,哭的梨花带雨的求到陆坤跟前,说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只求陆坤能救夏昌繁一命。
那日的陆坤,似乎一夕之间老了许多。他深知,若此事被昭告天下,他们陆家恐一个都难活下去。可若只是自己,以梁孝先的秉性,断然不会赶尽杀绝。
于是顺水推舟、暗中筹谋,将梁孝先所有的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如此便可转了目标。
陆家重罪,夏昌繁必然会受牵连,但旧事不被提起,夏昌繁便依旧为皇家血脉。帝王再迁怒,也不可能对其痛下杀手,最差的结果无非是远贬封地。
但如此,此一旧事方可永远尘封。
至于陆梵安,梁孝先为人正直,所以即便恨及了陆坤,但依然不会任陆梵安受其牵连。而陆坤再于最后关头,假意用至关证据与梁孝先谈交易,如此,既能消梁孝先疑心,让他以为陆坤所作所为,皆为护陆家血脉,也能为陆梵安的安危多一层护佑。
可陆坤的信里,却并未提及这些,有的只是对陆梵安的忏悔和嘱咐,以及,为容市隐的开脱。
所有的真相都是在陆晓清的信里。
可容市隐看到最后,还是皱了眉,因为陆晓清竟然还提及了那件事。
容市隐担忧的看向陆梵安,那人却只道:“就算她不说,我也已经想起来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容市隐问的小心。
“那日我爹饮下毒酒去世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同他当时的场景一模一样。”陆梵安淡淡道,可却闭上了眼,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二十四年前,梁妤死后,蒋眉雪被抬为正室,陆坤借出公差之名南下,与海盗勾结,倒卖私盐。
蒋眉雪当时怀有身孕,娘家姐姐前来拜访。与之商谈起嫡庶之事,说只要陆勤安在,无论蒋眉雪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以后生活总归难以安稳。
再加上如果陆晓清入宫,家中长子是陆勤安的话,肯定不如一母同胞的来的贴心。于晓清相助也甚少。
蒋眉雪当时并未有什么反应,刚刚八岁的陆晓清却在窗外听见了此话。
从前作为庶女,在京师贵女面前难免受辱,后宅中长大的孩子,心机自是不能以寻常孩子相量。
第二日,便借机将陆勤安带到外面的池塘边,将其推进了水里。她们以为陆勤安已经亡故,蒋眉雪带走了陆晓清,极力压下此事,以为如此这件事便可以做意外了了。
后来陆勤安十五岁的时候,偷偷回过一趟陆家。当时的陆晓清已经入宫,荣宠极盛。听到母亲传来的消息后,从宫里带出来了一粒毒药,要让蒋眉雪给陆勤安。
谁知那日正在蒋眉雪犹豫之际,顽劣的陆梵安却趁蒋眉雪不备。往下了药的茶里偷偷放了泻药,然后端给了那位陌生的,坐在后院里显得极为局促的大哥哥。
陆勤安为人纯良,对眼前这位未曾谋过面的弟弟也极其信任,甚至于很温和、很感激的对陆梵安笑了笑,然后饮下了那杯茶。
可饮下茶后,只一瞬,陆勤安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陆梵安。
彼时的陆梵安还在等着看好戏,可最后看见的,却是陆勤安嘴里涌出的黑血。
然后陆勤安倒在了他的面前,他也害怕的跑出了院子。之后,陆梵安发了一场高烧,再醒来后,便对当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蒋眉雪这些年一直都在愧疚里生活,她和陆晓清当年调查了许久,可是如何也不知陆勤安为什么会活着,谁救的他。而他喝下毒药之后,蒋眉雪亲自找人将他葬了,便是确定死了的。可为什么救他人却也没有前来问责或者找寻过。
这是陆晓清在信的最后,留下的不解。
看着信上的那些旧事,容市隐沉默了半天才道:“他还活着。”
陆梵安闻言睁开了眼睛,盯着容市隐,终于多了些木然之外的情绪。
看着陆梵安怀疑的眼神,容市隐轻轻的开口道:“他还活着,过得很好。”
“当年陆勤安在水中并未溺亡,是被梁将军所救,将其安置在了川鹤。可是梁将军也不知的是,陆勤安在川鹤时,被人顶了身份,险些再遭杀身之祸。”容市隐将陆梵安手里的水杯接过,放在了桌子上,“后来被释魂谷所救。但江湖门派都有自己的规矩,故此他一直不能随意走动。可在他十五岁那年,却偷偷的跑了出来,他一直不信当年落水是陆晓清故意推他。所以下山之后,悄悄回到了陆府。结果……”
容市隐看了陆梵安一眼,忙岔开了话题:“释魂谷里的人发现陆勤安不见,派人来寻,却未料到待寻到时,人已经被葬了。释魂谷小弟子臣梧将人从土里刨了出来,发现还未完全丧命。再次被救回之后,陆勤安深感绝望,加之谷中看守的紧,这些年便一直生活了在谷中,再未下过山。”
“是我让他绝望了。”陆梵安勉强又苦涩的笑了一下。
容市隐看着他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满是心疼,将人揽在了怀里,让陆梵安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下巴抵着怀里人的脑袋,眼里盈满了愧疚与疼惜。
陆梵安没有再出声,可容市隐却清楚的感受到那人在不住的颤抖。置于他身后的手紧紧的捏着他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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