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市隐看着面前的帝王在向他无声的施压,并不惶恐,反而轻轻道:“可如今,陛下却只能信微臣。”
夏拓朝见容市隐并不畏惧自己的目光,眼里露出狠厉:“你想威胁我?”
“陛下明示。”容市隐恭谨道,“陛下不信微臣,可却依旧让微臣坐上了这个位置,因为陛下知,陆坤和王家看中的是皇位和大昌的世代江山。而微臣不是,我求权求利,可却从来没有觊觎江山的想法。”
“那你如今可能告知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夏拓朝冷冷的看着容市隐。
“名利,尊荣,不被人欺。还有王家的命。”后者答得无一丝遮掩。
“可若能登上皇位,这些岂非更唾手可得?”夏拓朝讥讽的笑道。
容市隐并未答话,如果没有遇见陆梵安,走到这一步的他,或许真的会动这个念头。拿这天下万民做赌,大不了生灵涂炭,世人陪他一起堕入深渊。
可是,赤忱明亮的世界,才适合陆梵安。所以,他便从未想过想过亲手将这安宁送进地狱。
容市隐笑着摇了摇头。
“儿女情长,没出息。”夏拓朝冷哼了一声,却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人却已是虚弱的气息奄奄。容市隐不动声色的打量,心下已明了,刚刚的气势,不过是强撑的罢了。
夏拓朝认命般的往后靠了靠,终于带着不甘道:“是啊,如今朕只能信你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蜡封好的密旨,叹道:“太子非是贤君,谨可胜之。”
“梁将军也说过这话。”容市隐恭敬的接过圣旨道。
“他啊,一生都在为了大昌江山,甚至于断了梁家的后。”夏拓朝感慨道,却又沉了语气,“是朕有愧于他,可朕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他了。”
容市隐看着夏拓朝难得流露出几分真情,并没有答话。帝王之心不可测,帝王之情也从来猜不得。
而夏拓朝也只叹息了一瞬,便迅速端上了皇帝应有的威严:“希望你莫要辜负了梁将军的期望,也莫要辜负了这天下百姓。”
“是,但微臣需要时机。”容市隐低头答话的瞬间,似乎看见了皇帝嘴角挂着一抹诡谲的笑意。
第48章 两处相思
夏日之夜,天空的颜色像极在群青之中加入了几滴上好的墨后,绘染而成。似是凝结的人间好梦一般,清亮却不浓烈。
点点星辰垂坠其间,月色朦胧如纱,照看着山川与河海。
醉花阁前,灯火通明,娇俏妩媚的女子打扮的愈加清凉。楼里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其间不乏有笑语盈盈。
前院里正是风花雪月,热闹非凡,可却有一人,悄无声息的从后院背后的街巷,翻墙而入。
而此人正是当朝最年轻亦最负盛名的左相容市隐。
若同朝官员知晓那殿上一丝不苟、仪表堂堂的左相大人,趁夜偷翻青楼的院墙,不知会作何感想。
容市隐行至陆梵安曾带他来过的那个小山坡上的凉亭里,顺手从石桌底下掏出了一壶酒,朝着身后道:“还不出来。”
“你从什么时候知晓我在的?”如意慢慢的从一旁走出来,不满道。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容市隐看也不看如意,自顾自的喝了口酒道。
“我本以为能看到你痛哭流涕、失意落寞呢。”如意状若失望的叹口气。
容市隐笑着摇摇头。
如意却正了神色道:“你为何最近都不让星月阁插手朝中的事了?阁里一众暗探,不是除了观星和赏月都换成了自己的人了吗?”
“星月阁终究是属于江湖上的势力,一直裹挟在朝中,本就非我所愿。”容市隐顿了顿,“先前是我只一人单打独斗,不得已才将其牵扯其中。如今,朝中几乎有一半之多是我的势力,我也有了独属自己的暗卫。星月阁再出手,反倒惹人耳目。”
“那,日后你是不是就不再来看我们了?”如意似有些沮丧道。
“怎会。”容市隐微微道,“朝中之事暂时不用插手,可西疆之事还得靠星月阁留意。”
“那便好。”如意雀跃道,继而又想到什么,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低声道,“他们都想让你帮助六皇子登基,你为何不能直接帮六皇子当上皇帝,然后再杀了王宝因。却偏要借二皇子的手。”
容市隐笑笑,知道如意性子直爽,不擅猜度人心,颇有耐心的解释道:“六皇子年幼,我若直接扶他上位,再对付王宝因,少不得落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骂名。加之王家在朝势力根深,我将如何应付?若真赶尽杀绝,必是朝堂上下一片血海。那时人心惶惶,必定祸乱四起,我岂不成了祸国殃民的奸臣。”
“可你本也非良臣啊。”如意心直口快。
容市隐斜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后者讪讪的闭上了嘴。
“而且四皇子在世一日,六皇子年幼,君王之路便终难以顺遂。所以我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动手。借刀杀人,名正亦言顺。”
“好累呀。”如意听的一知半解的感慨道,望向容市隐的眼里,是一片不加掩饰的热忱,“真的好生心疼你,要是我,早就被逼疯了。”
隼弩姑娘不若中原女子养于闺房,习的是温良恭顺,她们生长于旷野,性子豁达,对于感情之事,从来也都是直白。
所以容市隐不能说不知晓如意的心意。
“等一切事了,我替你寻一个中原的夫婿如何?”容市隐转了话题。
如意不满的将脸都皱在了一起:“但我喜欢你啊。”
“可你知晓,我已经有了所爱之人。”
“我知道,所以我会尽量不喜欢你。但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随意的给我乱点鸳鸯。”如意眼眶微红,但并不见落寞,语气里的故意找茬,带着小女儿家的娇性,“难不成就因喜欢过你,我便连再寻一个心悦之人的机会都没了。”
容市隐知晓自己说错话,带上几分安慰道:“好好好,我再不说了,那就等你日后寻个两情相悦的好男儿,来给我当妹夫可好。”
如意破涕为笑道:“好。”
二人随意聊了几句后,如意道了告辞,此处又只留了容市隐一人。
容市隐拿起酒壶饮了几口,柔声道:“你看,我如今也知晓在哪里藏酒了。”
抬头望着前院里的灯火,忽而想起了梁孝先曾对他所说:“有时候高位本身就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吗?他不知。
他只知,他害怕陆梵安知晓他手上沾染的那些鲜血。可他却还要沾染更多。于他而言,现在每一次的赢,都不再是欣喜,而是煎熬。
会因着自己那些肮脏不堪之事而觉着自卑,怕自己再无资格去沾染那光风霁月的人物。可越是自卑,他便越想将手里的权势握的紧些,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资本。
在日益浓烈的思念里,他竟对着眼前的所求生出了些厌倦。
……
纵已盛夏,西疆的夜晚依旧带着微凉之意。遥遥望去,远处的山巅之上,还可见多年不消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弱却柔和的光亮。
天上明月静静悬挂于长空,总让人觉得,如此良辰,最适思故里,也适念旧人。
可月光底下的大漠,却像是故意要辜负这般美景,转而燃起一片战火连天。
战马高高的扬起马蹄嘶吼。火舌贪婪的焚烧着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粮草、战旗、尸首。长矛撞上盾牌,激起一阵火星。刀刃穿过胸膛,划过脖颈,温热的鲜血洒向长空,又落到地上,将黄沙染成了暗红。尚还能动弹的士兵,怒吼着从敌人,或是战友的尸体与残肢上踏过,赴向另一程死亡——别人,亦或自己。
号角吹的正响,鼓点声也越来越密集。
陆梵安猩红着双眸在战场中间厮杀,隼弩突然偷袭,一切都来的措不及防。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战争,可他此时却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能在杀戮里以更迅猛的杀戮求的生存的机会。
脸上、身上,满是鲜血,别人的与自己的都有。
鼓点声逐渐慢了下来,身边直立着的人也开始稀少。陆梵安已不知自己砍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留了多少深深浅浅的伤口。
他瘫坐在了地上,四周全是鲜血、伤员与尸首。死亡与哀嚎,为这边辽阔的大漠布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阴霾。
陆梵安挣扎着站起身,伸手去扶一个近旁的被压在一具尸体下似乎还在喘气的伤员。
可待他将那人拽出来时,却猛的跌倒在一旁的地上干呕了起来。
那士兵自腹部以下的身子全都不见,狰狞的伤口,像是鲜红的泥泞,已经摊成一片。
那人被拖出来时,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陆梵安回头看了一眼,又止不住的干呕了起来。那是被拖出来的肠子。
在险些快要将心肺呕出来的痛苦里,陆梵安却恍然间忆起了容市隐。那个刚刚十二岁,险些被人打死,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醒来的容市隐。
他突然好像懂他了,从前的理解,是因为爱,所以愿意接受他的一切。
现在是因为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懂。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耍赖不想听夫子的课,在捉弄近旁的侍卫,在为不合胃口的餐食闹脾气,在人间富贵里任性挑剔。
而容市隐,亲眼看着母亲惨死,在父亲的冷漠里绝望,在拳打脚踢下成长,在人情的最凉薄的一面里艰难求生。
陆梵安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压抑与恍悟之间的浓烈的痛苦。
是啊,那人看遍了人间苦,历经了世间恶。他在人性可怖的泥淖里挣扎之时,有谁拉过他一把。
一场战争,就险些要将他击垮,可容市隐的人生,又有哪一天不是在战场上,哪一天不是在生死边缘徘徊呢。只要一步错,等着他的便是荒冢残坟。
他如何能要求他“坦荡无畏”?
原来真的直到身临绝境之中,才能看清真相。
陆梵安再次站了起来,看着熄了硝烟的战场上,可怖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他这一行,再不能是为着逃避。他要为这世间万民求一个太平盛世,也要让那太平盛世再给容市隐一份和平安宁。让他可以不再忧、不再谋,也能享人间清欢。
而此时,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了暗红色的沙地里。
……
夜半,饱受战火摧残的大漠已入了梦乡,可军营后面的临时校场上,陆梵安却还在不知疲倦的训练。
大漠生活本就苦寒,更不论正值战乱。在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风流公子,早已被无边大漠里的风霜侵染。
加之近日接连不断的征战,青黑色的胡茬与不曾好好打理的乱发,使得向来俊郎如玉的脸上也已不见盛时风华,却多了几分豪迈男儿郎的英勇与坚韧。
可唯独那一双眸子,依旧澄澈,像是无边大漠之中的一汪清泉,美若世间珍宝。
“我那会儿看见一个黑影,就晓得又是你小子跑出来了。”身边传来一道雄厚有力的声音。
陆梵安停下动作,只见梁孝先率先坐在了地上:“伤可大好了,就出来训练?”
“好多了。”陆梵安也席地而坐。
“你小子啊。”梁孝先笑笑,“不过你这些日子倒真是挺让我吃惊的。”
陆梵安也跟着笑道:“人总是要长大的,不是吗?”
“可却也不是拼命。”梁孝先叹了口气,“负责练兵的校尉告诉我,你每日夜里都在加训?”
陆梵安点了点头。
“你们这一期士兵的训练是从卯时要进行到夜里酉时方休,连那些老兵都不一定能吃得消,你这贵公子能受得住?”
陆梵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哭笑不得道:“将军觉得我现在哪里还像个贵公子?”
梁孝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似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手谕道:“我向皇上求了一道旨,撤了你的罪籍。我知晓你的资质,并不会止于一个普通的兵卒。”
“是吗?”陆梵安接过皇帝的亲笔手谕,眉眼间盈着欣喜,只有脱了这一层罪籍,他才有机会大展拳脚,待看清黄绸上的黑字时,才道,“谢将军。”
“就算我不请旨,京中自有人忙着讨你的好。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大可不必言谢。”梁孝先意有所指道。
陆梵安探头望着如墨的夜色,微微笑了笑:“是啊,他肯定会。”
梁孝先慢慢起身,似是嫌弃道:“一点儿都不害臊。”
陆梵安也跟着起了身,看着梁孝先就要离开,忙道:“将军,既然我已经脱了罪籍,我能不能申请调去精兵营。”
“你确定?”梁孝先停下了脚步,“你可知精兵营的选拔有多难,基本上大部分士兵可都是被抬出来的。”
“试上一试又如何。”陆梵安笑道,“精兵营是军中最精良的一支队伍,代表着军中命脉所在,我必然是要去的。”
“那你又知不知,这最精良的一支队伍,承载和面临的也是最大的责任和危险。”
“我知。”
远在边疆的将军与士兵,为大昌的江山与百姓,忧思危亡。却不知,此刻京中的庙堂之上,已然换了天地。
第49章 风云乱
嘉兴三十三年夏末,皇帝夏拓朝崩逝。
太子夏昌明登基为帝,追赠先帝夏拓朝谥号为兴武皇帝,追尊生母秦氏为贤德皇太后,尊谨慧皇太后为谨慧太皇太后。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立良娣赵氏、王氏为贵妃。
次年,改年号为盛平。
……
盛平元年春,新帝夏昌明登基已有半年之久。
在此期间,参议王宝因奉公克己、尽忠报国,封辅国士,为正二品大员。右相王曹因是三朝老臣,为遵仁道治国,特享大昌侯爵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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