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书仪不允她惹事,她索性也不出门,在繁华的大上海,竟就这样浑浑噩噩住着,不知今夕何年。
一晃眼,直到大半个月后,终于来了位不速之客。
陆晨雪穿着很学生风范的蓝衣黑裙,看起来像是趁谁不注意,偷偷混了进来的。
午后,佣人正在房间小憩,陆晨雪拍着胸脯说:“跟我出去罢,我一定完整将你带回来,不要紧的。”
江琬婉觑她:“谭先生可知道你来?”
陆晨雪面不红心不跳:“那自然是!”
“嗯?”
“嗯……自然不知道。哎呀,你待在这里多无聊,外头的铺子可有意思了,我可以带你去逛街、买甜食,就一下午。谭先生那般闷,又不许你与外界接触,你莫非喜欢被压制着么?”
有几句话江琬婉听着刺耳:“她不许我与外面接触?”
陆晨雪吐吐舌头:“你真不知假不知,外头有人看着你,没人能进来的。”
江琬婉愣了愣:“那你如何来的?”
看样子……谭书仪是想要瞒着她什么事情?
一瞒就是近一个月,或许可能更久。究竟是什么呢?
陆晨雪摇头晃脑,悠哉悠哉道:“妙人自有妙计。”
“实在抱歉,我不能同你去。”江琬婉愧疚说,“我答应过顾三小姐,一定听谭先生的话,而且过两日就要选名伶,不能出岔子。”
“顾三小姐?”陆晨雪心直口快,话像刀子似的,一敞怀就抖落出来,展露无遗,“是那个倒了的顾家?”
有一种愈演愈烈的直觉慢慢涌上来,江琬婉忽然吞咽不得,一颗心都被悬起来,挂在陆晨雪未说出口的话上。
她想知道,却又焦躁地害怕听下去。
“顾家……倒了?”
“是啊。”陆晨雪眨眨眼睛,很是无辜,“哦对还有,顾老爷死了,前几日的事儿,三小姐明儿还就要出嫁呢。刚死了父亲就出嫁,这里头指不定有多少猫腻。”
江琬婉的心忽然一下被揪起来,反反复复,凌迟捶打。
她……要出嫁了。
她要出嫁了。
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和最美的时候,娇柔白皙的脸庞,红艳欲滴的唇,赤色待掀起的盖头……
她努力地想,却始终无法把这样的场面和顾三小姐联系起来。
怎么可能呢。
俯身的姿态,怎么可能是三小姐。
“她……要嫁给谁?”
每吐一字,心就撕裂一分。
陆晨雪嗤笑,像在嘲讽她脑子傻:“向兴啊,她未婚夫,不然还能有谁?不过,这向少爷的确是重情人,你想,顾家都倒了,他还不计这些愿意为三小姐收拾烂摊子,多难得。”
江琬婉又是急又是气,可她也晓得,自己不能与陆晨雪辩驳。
向兴算什么好人,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微笑的伪装下面,没藏着什么好心思。
他们恩爱是真的,却又叫人觉得形聚神离。
但毕竟这都是外人做定夺了,言论跟着资本走,起码在这个半新不旧的时代,这是至上真理。
尽管她始终觉得,三小姐那样刚强的人,不会如此安于相夫教子的生活。
江琬婉努力稳住语气:“顾清影何时出嫁?”
是啊,就算三小姐是迫不得已,消息已满城皆知,况且她早有过心理准备的,终究……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她们毕竟殊途。
“两日后。”陆晨雪随着报了个日期,竟正是名伶评选的日子。“哎呀,你管她顾清影做什么,你速速做决定,要不要同我走,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倘若说,在陆晨雪到来之前,江琬婉的的确确有见识外面大千世界的念头。
可惜,可惜听了这消息,她就像被抽光了榨干了力气似的,半分兴趣也提不上来。
“你……”江琬婉几乎是用最后仅剩的清醒理智来回答的,“你快离开吧,请原谅……我不能陪你走了。上海之大,想来陆小姐……能找个更称心的伙伴。”
上海之大,世界之大,大到山川湖海,小到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归处。
唯独她,原来系着整个人的绳子陡然断了,断地绝情,让她成了飘荡在这尘世间的孤魂野鬼。
纵然这世上有光,也不能再照进她心里面。
第37章 勿念花与月(六)
顾清影的病拖了十来日,大病好全了,小病却不断,时而咳嗽两声。
这几日,向家派人把顾宅围地像牢,顾听涛职位在身,算是还能体面进出。
但顾清影的状态则更像任由摆布的提线木偶,除了“哦”就是“嗯”,就算是顾有林死讯传来的那天,她也只是愣住了一会。
老爷子是抽着大烟猝死的,不是因为他积年累月的痨病,也不是他至死都带着的肺气肿。
丫鬟说,老爷子走的前两天,下人们通信给他说顾家已经完全被向家管控,三小姐也被囚禁了,让他想想办法。他没动作,拿着烟杆子的手抖都没抖。
但顾清影隐约地想,如若不是心底里有那么一丝后悔,人也不会走的那么突然。
祖宗世代留下的家产,顷刻之间落于他人之手。
顾有林因为腐旧思想做出的决定,也终究禁锢了他自己。
不齿。
他竟是她亲生的父亲。
顾清影得知消息后没多久,向兴就大刀阔斧地赶到了。
顾清影正怔忡着发愣,来人站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憔悴了。
美人绝代,竟也瘦地棱角更显。
兴许是往日对手突然失去神采,向兴觉得对她倒也没落井下石。
“顾有林的丧事,你有什么想法?”向兴伸手象征性地拂了拂床边,挨着她一段距离坐下。
“我的想法不重要,你不是要亲手处理么?”
向兴:“谁告诉你的?”
顾清影笑笑,不过到底是带着股惨劲:“你把我扣在这里,就是怕那些以前我施以援手过的人通风报信。办丧事人多眼杂,你怎么可能给我这个机会。”
向兴不否认:“那又如何。我倒有个想法,你听听,如何?”
顾清影把头微别过去,像是在说,她不想理,又不得不听。
向兴自顾自说道:“嫁到向家吧,后日是初六,我找人算过了,良辰吉日。这样一来,顾家的烂摊子向家会帮着接管,至于你父亲嘛,死得不明不白,太难看了,过两日下葬,就说他看你出嫁了却一桩心事,一激动走了。”
顾家?顾家哪里有什么烂摊子,不过是向家背后操控,吸干了血而已。无论如何,向家这买卖是不会亏本。
顾清影轻哼了一声,鄙夷之意毫不遮掩:“我大哥呢?”
“去战线上了。”向兴说,“哦,不用担心,有很多人保护他,他死不了的。”
顾清影脸色变了变。
真是,欺人太甚。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么?”向兴似乎陷入了一阵迷惑,“我还记得我们在西洋留学,你理论起来舌灿莲花的样子,怎么回来就变了呢?”
“我理论,就能改变么?”
顾清影很快恢复了平淡,眸子平淡的像一潭死水。
向兴笑笑:“自然不能。迎娶婚礼我已经筹备好了,这两天辛苦你,学学流程。”
早筹备好了。
真是有备而来。
顾清影在炕上转了个身,朝窗外,不再看他。
“烟问丫鬟要,说是你不肯给。我现在没有通天的本事,只是要闷死过去了。”
“在这里终归要顾忌一些礼教,要嫁人,这两天烟是不能再碰了,传出去会非议的。那……”向兴随口说,“叫人给你送两份报纸吧,你爱看的那类。”
顾清影没再吭声了。
向兴的脚步声一浮一浅地消散了。
什么西式婚礼,什么礼教嫁人,不过浮云尔尔。
二姐死后,她早不惧死,还惧怕这些形式么。
第38章 勿念花与月(七)
登台的前夜,谭书仪来看江琬婉。
她买了一些驴打滚和糖葫芦之类的小吃,来到江琬婉的住所。
佣人说,人一直在房里。
谭书仪把东西放在一旁,随口问:“这段时间怎么样?我近来事情多,自从嘱托完你照顾她,竟然也耽搁了这么久。”
佣人迟疑了一下:“本来也想照您说的,她若是出门就拦住,可是江小姐她一直都没出过房间啊。”
谭书仪蹙眉,她本就英气,目光更添了几分锐利。
“没提过出门?那她可有说什么?”
“……她……她除了谢谢,就没和我说过别的话。”佣人老实答道。
谭书仪雇了老佣人十几年了,知道她的性子,于是耐心问:“那,有什么人来过吗?”
“没有。”佣人说。
谭书仪转身要去进房门。
佣人喊住她:“等等……好像有,有个人来过,不过她说是您让她来的。”
“叫什么?”
佣人自顾自陷入恍然大悟里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对!她执意不告诉我姓氏,见我起疑才说的……好像是姓陆。”
陆晨雪那个鬼灵精,溜出去的时候碰巧被午睡起来的佣人逮个正着,于是将计就计,说是谭书仪叫她来的,暂且脱身。
一股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笼罩住谭书仪,她三步并做两步去开江琬婉的房门。
还好,没上锁。
还好,人还坐在沙发上。
江琬婉侧着脸,有些模糊地对着谭书仪。
“怎么在这里发呆?”谭书仪放缓了声音,“明儿的演出,你准备好了吗?”
江琬婉只是愣怔地看着窗外,有棵野草从窗缝里钻出来,此刻正伴着风左摇右摆。
“谭先生。”江琬婉一开口,滚烫的泪就蓄了一遭掉出来,“我……我不想去评了。什么名伶,什么荣华富贵,其实本来就不是我这样的人该有的东西。若不是三小姐……”
谭书仪心一凉:“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要嫁人了。”江琬婉脸上泪水斑驳,呆呆地重复,“她要嫁人了。”
谭书仪嗓子忽然有些发涩,她哽住几次,才完整说出话。
“我,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三小姐从把你嘱托给我,就做了这个打算。”
“她……可还说过什么?”江琬婉哭得很安静,除了微微抽泣,竟也有种梨花带雨的美感,让人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谭书仪叹了口气:“她说无论顾宅传出什么消息,都不许让你知道。”
“……所以要把我关起来,等事情结束。”江琬婉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可是新的泪珠子又滑下来,“可是等什么结束?等她完婚吗?”
“琬婉,你……”谭书仪一时语塞。
“谭先生,你让我去找她吧。”江琬婉近乎是哀求着,以一种从没被人看到过的姿态,“我很想她,最起码,我想……和她告别。”
那个潮湿粘糊的关于雨的回忆,那个让她了无数遍含义的亲吻。
或许并没有隐藏着多少爱意。
或许只是三小姐对她一场徒劳辛勤的一点点回报,一点点慰藉而已。
可是江琬婉要问的话,却一句都没来得及说。
“……可是,就算我放你走,顾清影也不会允许你踏进北平的。况且你又不是不清楚,三小姐做的决定,没人能更改的。”
即使是有着欺瞒对方的愧疚,谭书仪也最终彻底冷静下来。
记得,她当着顾清影的面训斥这姑娘时,人没掉眼泪,她要求江琬婉加倍苦练基本功,累得第二天走路一瘸一拐,江琬婉也没哭过……
都没哭过。唯独这一次。
顾清影的韧性是明着的,刚硬而不容置喙,江琬婉的韧性是暗着的,不外露不尖锐,但却从来不会动摇。
而这一次变故,顾清影收敛了锐气,江琬婉开始随着她的三小姐动摇。
偏偏这势态,又没人能提前预知走向。
谭书仪默默叹了口气。
江琬婉的眼里燃烧着一簇火,一簇光明来临前唯一的指望,而今,它们一点点在女孩眼里被什么泼淡了,熄灭了。
她只剩下剧烈挣扎后的颓然:“是啊,我去了也无济于事。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又哪里有返回来靠近她的权利呢。”
谭书仪缄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但江琬婉再也没有精力听了:“谭先生,多谢您的恩情。可是,我还是离开吧,或许去桐城,去新的地方,直到凑够要给您的报酬。”
谭书仪看着倔强而又孱弱的姑娘,好像回到几年前,看到那个初出茅庐的顾清影。
真不愧是三小姐带出来的人。
“你不欠我什么。”谭书仪又补充,“甚至是我欠你的。三小姐给我的报酬,够养活我半辈子。”
江琬婉愣了愣。
谭书仪终究是心软了,她心底里还是怕的,怕这一次若是江琬婉失去三小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失去二姐的顾清影。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拍女孩的肩膀:“我虽然与你和她不同,对同性没有多余的感情,但……她对你是不一样的。至少在我看来。”
像闪电劈在脑门。江琬婉彻底呆住,未干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忘了要哭,也忘了要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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