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火车售票一率无座,要靠抢的,况且有无赖一个人占五六个人的座,早分不清了,哪里有什么归属。
江琬婉抬眼看。
来人是一副知识青年打扮,鼻梁上横着圆框眼镜,腋下煞有介事夹着个公文包。
只是那人有柔弱之态,分明就是个女人。
江琬婉倏地想起那梦,也有这样一个知识青年睨她,说:“有病。”
那两个字敲在她心口,所以她至今记得。
她深吸口气,压住烦躁好言好语道:“这座位不曾有标记,也无人看守,你如何就说这是你的位置?”
知识青年的嗓子听上去十分苍老,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倒像个抽了十杆旱烟袋的老人:“我说是我的位置,便是我的了,你谈那些做什么?”
眼下有僵持的苗头,谭书仪微蹙眉,放下手里的报纸:“琬婉,怎么了?”
谭先生这一抬头,那知识青年神色忽然变了,她有些敬畏道:“谭先生?!怎么是您?”
这是碰着熟人了?江琬婉诧怪。这样无礼的人,谭先生居然也认识。
谭书仪挑挑眉,锐利的神色瞥过去,又柔和下来:“晨雪,是你啊。你要到哪去?”
“去上海,江老爷子的堂会。”陆晨雪别扭地瞧了江琬婉一眼,“谭先生是一个人前去么?”
“不是。”谭书仪介绍说,“江琬婉,我的学生。”
陆晨雪又是不舒服又是不相信的,她原本看江琬婉一个怯弱的姑娘,很好欺负,想诓个座位,谁知碰上谭先生,声名远扬的大青衣,十个陆晨雪都惹不起。
“你好,陆晨雪。”她打着马虎眼,“座位的事,想来是个意外,你既是谭先生的学生,我便让给你,站一站罢。”
江琬婉一股气憋在胸腔,这人好生不讲理,自个没道理了,还拿她的座位来做好人,什么叫“让给你”,这分明就不是她的座位!
谭书仪似乎懂陆晨雪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等小事倒无须计较,她伸手轻拍了拍琬婉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女孩忍下去,也没接话。
那陆晨雪却似乎咬定她不肯松口了:“你也是学京剧的?是唱什么的?”
“……青衣。”
“想来你同谭先生是一脉。”陆晨雪总是话里有话,让人一时半会捉摸不透,“谭先生水平极佳,几年前指点我一番,至今受益。你可要好好学。”
仔细看,陆晨雪还是有几分姿貌的,大抵学京戏的都有这样一个特点——眼睛里头有神。她眉眼末端上挑,省了些吊眉毛的功夫,平日里也显得分外有色彩,况且五官端正,看外表,像花旦。
江琬婉却想错了。
“那你是唱什么的?”
“老生。”陆晨雪微仰头,有股子傲气在。
女老生?如此罕见,江琬婉想到冬皇,不禁生出几分敬佩来。
难怪,听陆晨雪的嗓子,便知她并不是唱花旦的料。京剧演员上了妆其实看不出什么差别,唯有一把嗓子是最富辨识的。
似乎明白琬婉所想,陆晨雪道:“我也曾有幸得到过冬皇提点。”
江琬婉不晓得接什么话,便表现出艳羡的样子来。
这北平真大,就连走到火车站,犄角旮旯,也总有叫人望尘莫及的人和事。上海滩并不比北平低出多少,这长路漫漫,到底还有多少令她颠覆了惯念的事呢?
她忽然萌生出一种渺小之感来,幸遇见三小姐,能念书、识字、学唱戏,可在万丈红尘里,这确是算不得什么。
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青年,底下都藏着十年磨一剑的真功夫,没有人是差的,想与众不同容易,想出彩难。
恍恍惚惚间,火车慢悠悠发动了。
见将姑娘打击得不讲话,陆晨雪得意洋洋,自认胜过一局。但她没抢到座位也是真,站着浑身难受,扶也不好倚也不好,仿佛下一秒骨头就要散架。
她咬着后槽牙,又是悔又是恨,不若当初去找别的座位,如今过多消耗,也在谭书仪面前丢人,并不划算。
驮着一节节车厢,火车孜孜不倦地前行。
路长道远,所幸有两三人,与两三趣事相陪,聊以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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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比赛要用的东西还没写(叹气)
是因为看了点古书吗怎么写文都变得奇奇怪怪,狗头
第34章 勿念花与月(三)
火车开了半日,一直开到夜里还没走完。
谭书仪说,天刚亮的时候大概就到上海了。
火车上的环境的确不太好,人挤人不说,空气好像都被抽走了,明明能呼吸,却还叫人喘不过气来。
江琬婉坐了一两个时辰,陆晨雪则更惨一些,她站得浑身疲倦,顾忌谭书仪在,还要强忍着不唉声叹气。
万念俱灰之际,一道温温软软的声线在耳边响起:“你坐这儿吧,我起来站站。”
陆晨雪有些惊讶地看江琬婉。
“坐。”江琬婉站起身说。
陆晨雪瞟了她一眼,把头转过去:“你坐着吧,不需要。”
江琬婉无奈道:“都说了,我是坐得难受,位子空着也是空着。”
陆晨雪再三看她,确定不是圈套后,像饿狼抢肉一样一屁股坐下去。
江琬婉:……
客套完,还真不客套了。
几个时辰小范围活动,她坐得浑身骨头都散架了,空气里腐闷酝酿的味道十分难闻,真不晓得是便利还是遭罪。
邻座几个男人聊熟了,各自说起家里的女子,大都是幸福地抱怨一些琐事,和家里软乎乎的小孩子。
陆晨雪用胳膊肘碰她:“诶,你有中意的男人没有?”
路途长,谭书仪早已用报纸半遮住脸,歪着脑袋睡着了。
江琬婉摇头,又点点头。
摇头是因为,三小姐不是男人,点头是想省一些麻烦。
“我也有,”然而陆晨雪并不在意江琬婉有没有,她只是想开个话题,好让自己倾诉下去,“他是在上海的大医院治病救人的,听说家里是福书村……”
江琬婉反倒松了口气。
当听众,有时候比当倾诉者容易。
听陆晨雪狂吹热捧完,她随口问:“那你们在一块没有?”
陆晨雪上扬的眉眼和唇角忽然全都耷拉下去了,江琬婉有些惊讶,一个人前一秒晴空万里的,怎么下一秒就被阴云罩住了呢。
“怎么可能呢,他们最瞧不上的就是戏子,还是抛头露面的女戏子,你看到那些留洋回来的女学生也遭受诟病,却不知我们其实还不如那些女学生。罢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懂。”
江琬婉没答话。
也许她确是不懂吧,或者她懂一些,但没必要同陆晨雪理论。
可是当“留洋回来的女学生”这类字眼传到耳朵里时,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三小姐,就像今天无论碰见什么,听见什么,全都会想到三小姐。
三小姐不在身边,身边却到处都是三小姐的影子。
她的思念像座高墙,日复一日地往上垒砖,当砖堆到一定高度,反而要克制着不去添不去想了,因为生怕再加一块就都会轰然倾塌。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想念。
“你是为什么唱戏啊?”陆晨雪好奇,又问。
江琬婉恍惚了一下,笑笑:“为活下去,有口饭吃,算么?”
“……算,当然算。”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估摸着对方想听这样的回答,江琬婉便问。
“喜欢。就像女人对男人的喜欢那样。”
江琬婉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描述。
“老师傅说我嗓子好,人皮实,适合干这行,不过我倒没顾虑那么多。”陆晨雪说,“为了唱戏,挨打挨揍,饭也吃不饱,不过是因为喜欢。我是这样想的,人就活这一次,想做的事也就那样几件,就算拿命去拼去追,好歹也是追过的。”
火车叮叮咣咣的声音和陆晨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渺远,却又很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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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挺糟糕的,状态心态都不太对
可能要当一个月的鸽子再回来,实在没办法分心到两件事情上了
真的抱歉orz
第35章 勿念花与月(四)
火车一路上慢吞吞地,比预计晚些到上海,天已经放亮了。
谭书仪在上海也算人物,刚出车站,迎接的人便蜂蛹而来,有报社记者那些手持西洋照相机,还有她从前的学生,嘘寒问暖。
不过他们来意很明确,话说到三句往上,就都是问堂会的事情。
“看见这阵仗了吗?”陆晨雪微抬下巴,洋洋得意道,“这就是谭先生在上海的名气,那些洋人抢破了头,就图一张她演出的票。你这后生跟着她见世面,可算有福了。”
这气派,江琬婉不是没见过,顾清影是商人,阵仗远比这气派的多。不过真正令人开眼界的,是顾清影和谭书仪身上都有种难言的气质,在尘世中能浮能沉,大富大贵,仍然能全身而退。
或许这也是她们成为朋友,彼此惺惺相惜的原因吧。
而陆晨雪大概是浑身绑着荆棘,话说出口,除了刺就是刺,让人听了别扭。
江琬婉有意地和她保持距离,可惜退一寸,陆晨雪就近一尺,非要贴着人说话。
女孩子都是香软软的,但除了顾清影,她不适应同任何一个女孩子贴近。
“琬婉。”谭书仪一一回绝了采访和邀请,转过头来找江琬婉,“同晨雪告个别吧,我们该走了。”
行李都交给来接的小厮了,没有拖累,江琬婉如释重负,半只脚跨进车门,又觉得这么痛快地走了,显得不太合适。
“回见。”她摆出一个笑,眼睛眯得弯弯的,说。
“一定会回见的。”陆晨雪笑得像个魔咒,“十天后,堂会时再见,小青衣。”
江琬婉:“……”
她坐上车,泄气瘪了似的。
“呵呵,晨雪就是有些难缠,说话也不中听。”谭书仪一路上都看在眼里,“不过你们很互补,往后若是有机会,一起处事也不错。”
看在老师的份上,江琬婉嘴上是勉强应承了,内心却希望再也不要和那个人相处。
简直是疾苦。
熟人所托,但谭书仪毕竟有夫有子,同住不便。她把江琬婉安排在自己闲置的房子里,教她使一些基本的器物,又特意雇了佣人伺候她一阵子。
这是栋颇有年岁的旧房子,临着街道有疯长的草木,听人说,夏季才过分,常绿阔叶林和总是看起来灰蒙蒙阴沉沉的天,让四处都散发着霉气。
提到上海,似乎每个人都会这样说。多年以后再想起这段记忆,江琬婉才明白,这不仅仅是厌烦,而是人们表达对这里喜爱的另一种方式。
“上海人杂,若是想乱起来,不比北平。”谭书仪如此点拨她,“三小姐待你确是不一样,但我护你是有限度的。”
“我明白,谭先生,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话说完,江琬婉红了脸。
连谭先生都说,三小姐待她是不一样的呢……
谭书仪对江琬婉和三小姐的关系一直有猜测,经历一番,大抵也有了结论。“我此次来上海,不仅是为堂会。我接到私信说,一个月后名伶的评选要开始了。”
“……嗯。”江琬婉瞳孔微缩,心也好像重重跳了一下。
“我带你去。”谭书仪说。
练了这么久,也见识了那么多,江琬婉自认为需要一些时机磨练了,可一直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也想知道,站在灯底下,开口,自个到底是什么水平,比起别人,又是什么样的差别。
“这……”江琬婉先问的却是,“三小姐知道么?”
这姑娘倒是执着,谭书仪有些惊讶道:“她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她提及,也没有今日。我实话告诉你,顾家的豁口其实很大了,银子那都是金玉其外,你总不能一生倚仗三小姐,起码要有一技傍身。名伶的评选在界内颇为重要,这是唱.红火的渠道,剩下的,还要看你个人造化。”
怪不得,近日来顾清影看上去总闷闷不乐,危机是潜在的,苗头却很多,她到底不会真的同江琬婉讲。
江琬婉想与她同甘,更想与她共苦。
“谭先生,我一定更刻苦地练!”
她眸中有一小簇火苗,能煅金石,能刺黑暗,能一往无前。
谭书仪看她傻得可爱,嗤地笑出来:“不必加倍,你自己够刻苦了,这几天练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
“……哦,好。”
最后,重重一击:“这次评选报纸都会登的,你若入选了,我替你寄一份给三小姐。”
交代完,谭书仪就离开了。
这天夜里,江琬婉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床比北平的炕要松软,她睁着一双眼,称得上两眼鳏鳏,却怎么都无法入睡。
天底下的床,都没有三小姐家里的软,天底下的好地方,没有三小姐都是空空荡荡。
江琬婉自诩十分用力珍惜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但分离的时候到来,才明白什么是抽筋剥骨,欲罢不能。
外头比白天静很多了,但是仍旧有几个夜晚归家的工人下班,操着地道上海话骂骂咧咧经过,突然地吓人一跳,偶尔还有渺远的电车声传过来,叮叮咣咣听不明晰。
像是身处北平。
第36章 勿念花与月(五)
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甚至连打扫之类的活都有佣人做,每日吊吊嗓子念念书,可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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