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送你走的那夜,她告诉我,倘若这次功成身退,倘若她还有机会……再不会像往日那样浪荡颓靡了。虽然不能确定她对你是什么情感,终究几年的好朋友,我能看出来,她是有把什么东西放在你身上寄托的。”谭书仪说,“她大婚的日子过去,我便放你自由。至于明日,我希望你去这次名伶评选。如果三小姐在,她也一定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第39章 勿念花与月(八)
顾清影和向兴大婚这日,整个北平都添了几分喜庆。
虽是西式婚礼,向兴嫌不够热闹,请人敲锣打鼓闹了附近十几条街,大红的囍字和糖多到赘余。
碍于向顾两家的大派头,人们忍着躁,捧着笑脸送上来贺礼。
实际上呢?交换的不过是情面,远非真的祝福。
顾清影一早来到向家,被丫鬟服侍着穿上白色婚纱。
倒是较轻快了,她的魂儿好像也轻飘飘起来。
小丫鬟见她哭丧着脸不好看,便说:“大喜的日子,三小姐多笑笑,往后才有福气。”
顾清影却一副若有所失的怔忡样子,权当没听到。
因为顾有林尸骨未寒,谒见的环节算免了。现在,外界只都以为顾有林还重病在塌,却不晓得,他连死期也被人安排明白了。
顾清影有些不近人情地想。生前造孽太深,连人死了,都要被迫装一回活人。
多可笑。
那她呢?
她比起顾有林,究竟是好,还是坏?
她会得善报,还是下地狱?
锣鼓声很快敲到院子里来了。
丫鬟又为她唇上铺了层胭脂红,连腮边的每一颗痣,都被细细装点。
白纱盖头被拉下,丫鬟扶她走到厅堂。
透过隐约模糊的白纱盖头,能瞧见向兴一身硬挺俊拔的新郎装扮。
主持人,证婚人,热热闹闹乌乌泱泱齐聚一堂。顾清影木木地走完仪式,什么细节都看在眼里了,什么细节都没走进心里。
向远轻轻将她的盖头掀开。
他的声音也很轻,轻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向夫人,好好走完仪式,过会儿请戏子来唱堂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人。”随即,他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
几乎瞬间,顾清影瞳孔微缩。
*
油彩搽好了,绫罗绸缎的服装也穿在身上。
眉眼被吊得昂扬,开过的嗓子清脆明亮。
和江琬婉同样相似扮相的是谭书仪,这场戏是《白蛇传》,江琬婉昨日主动提出定下的。
且不说既定的戏她苦练多久,就凭临时找搭档的难度,也够让她吃一壶。
江琬婉却咬紧牙根。
不让她唱《白蛇传》,她便不参与评选了。
也不知这《白蛇传》有什么特殊之处。
谭书仪拗不过她。
这儿人生地不熟,同人搭戏风险太大,思来想去,便自个也上了台。
也相当于向世人昭告了这个徒弟。
此刻,江琬婉在后台,仰望两三米高的台子。
上面,《赵氏孤儿》的折子戏已经唱到末尾,公孙杵臼正和程婴正在争相去死,比起未尽的职责,死对于他们来说是轻松点的选择。
她木木地想,这回同三小姐,是否算永别呢。
她们的命,在时代洪流中单薄如纸。
朝不保夕,又哪顾得上,谁还欠谁一个告别。
“可慌么?”谭书仪问她,“全国有名的京剧演员,现在有一大半就在台下。”
江琬婉摇摇头。是为无惧。
谭书仪也明白了,激将法对江琬婉毫不管用,这姑娘铁了心的要跟三小姐,劝也劝不动,倒不如索性放手。
“平时你做练习,太苦了。辛苦了。”谭书仪长叹了口气,“其实决定教你,我是没有犹豫的。有句话你从不曾听过,你的天赋,质地,甚至好过我当年。”
江琬婉愣了一下。
“可是此时此刻,你的心是乱的。如果你仍没法改变这种状态,梨园……是不是你的归宿,可要好好忖度了。”
谭书仪总是如此,该点破的一针见血。
戏台上,《赵氏孤儿》唱罢了,生角儿浑身绵软地走下来,拼命唱好这一出戏,几乎能要人半条命。
谭书仪说的对。
尽管拜师、登台唱戏的机会都是三小姐给的,可通过测试的是她自己,往后把戏唱下去的也是她自己。
留给她顿悟的时间,还是有些短,不过几瞬。
不过,还好。
江琬婉深吸了一口气,像人在半山腰,吸口云雾,凭着这股劲儿登顶。
等那张明亮动人的妆容面对观众,江琬婉悄然换了个精神状态。
青蛇俏皮而灵动,但那灵动因着对白蛇的忧虑而沉淀一些,江琬婉硬提起来的灵动和贯穿始终的忧虑,让青蛇既灵动,又不像多动。
恰到好处的美感,与谭书仪本就娴熟的演绎重叠,戏里戏外,叫人挑不出一丝违和。
“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
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对这等好湖山我愁眉尽展,
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谭书仪的梅派特征明显,对于无数次登台的大青衣,自然不在话下。
可没唱过几句,谭书仪忽然发现,她似乎被将秉性技艺巧妙糅合的江琬婉给吸引进去了。
不合时宜涌上来探知欲,险些带偏了谭书仪。
而江琬婉的步法拿捏得十分稳当,一举一动,都宛然一个青蛇。
一段西皮快板,她唱得有如神助。
“报仇雪恨返江南,
救姐姐,出磨难。
再找法海上金山,
邀请火神来助战。
摧毁那雷峰塔,
娘娘再现彩云间。”
江琬婉站在戏台中央。
如今,没有了夏日阵阵掀滚的热浪,没有戏台那样古朴庄严。
底下,瓜子壳和甜点消耗量,却忽然陷入静止。
台下所有注意力,都被牢牢捆在这戏台上面。
一个换气的间隙,一个难以捕捉的沉默里。
江琬婉忽然想起,最初在百花戏台的那一夜,她唱的就是这一段。
那时候三小姐在楼上,将明黄色和黑色穿得相映成趣。
她亲口说,“我捧你”。她还说,“往后要跟着我”。
……
救姐姐,出磨难,再找法海上金山,邀请火神来助战。
可是这条丢了姐姐的青蛇,连救都不晓得如何做。
……
一段戏唱完谢幕,江琬婉深深鞠个躬。
腰弯下去,掌声就响起来。
谭书仪在女孩身后一些的位置,看着她挺拔刚劲的背影,看她头戴厚重的水钻头面,仍然在光影中耀眼得夺人心魄。
京剧是公平的,不论男旦女旦,上了妆都差不多一个形态,惟有身段功底骗不了人。
向兴曾说,三小姐是个外行。
可在看人识人这一方面,三小姐的确独具慧眼。
“这一场喝彩声,”谭书仪感叹道,“比我演出时,要更响。”
“今天多谢谭先生。否则这出戏我是唱不了的。”江琬婉垂眸,深吸了口气,稳着走下台阶。
谭书仪说:“我充其量算救场,如果换别人来……”
不是话没说完,是后面的话,江琬婉都听不清了。
词语都变成了碎片,溅得她两眼发昏。
累。
眉毛吊得太狠,现在额头头皮扯着疼,头面又重,怕稍不注意,就拖着人往下栽。
往化妆间走,一路有卸了妆的女演员从里面出来。她们挽着手,说说笑笑,似乎关系着人生走向的名伶评选,就在这谈笑中化为齑粉了。
江琬婉的灵魂却忽而很重,她明白必须该离开,可要去哪里,她却一点儿也不清楚。
*
婚礼仪式举行完毕,向兴换了次场,几十辆轿车,都用来拉载宾客,在北京城扬长而去,倒是十分壮观。
他今日的新娘子,正坐在他的左手边,嫁衣也未曾换。
“你猜猜,这是要去哪里?”
向兴悠然自得问。
顾清影不答,面无表情把眼神移向窗外一点。
她越这样,向兴反而越有快.感。昔日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被他胁迫到半个字不敢说。
当然,如果求饶就更好了。
或许过会儿有机会。
向兴春风得意道:“是戏台,北平的大戏台,我特意找了一位名伶来唱《白蛇传》。上次的经历太过失败,这次稍加改造,加上熟人来扮演,你定会喜欢。”
顾清影忽然转过头,狠狠盯住向兴的眼睛,神情似乎是询问似乎是威胁,但慌乱是显而易见的情绪。
向兴又悠悠住了口。
磨吧,耗吧。
这个女人,他倒想看看,她能骄傲多久。
洋车停住了,向兴早包下场,宾客们便鱼贯而入。
顾清影跟在向兴后面,大脑飞速运转。
一方面,她要维持一个冷静破裂的形象,所以时刻要揣摩,失控的顾清影是什么样子。
另一方面,她尽管清楚,只要没有谭书仪的消息,江琬婉就一定没有大碍,但向兴的话,还是让她心底一颤。
向兴该不会真的将小青蛇请了来吧?
不会……
会……
这里戏台的陈设,和桐城关系都很差不多。
向兴拉出他的金丝楠木戏,还替顾清影正了正座位位置。
“坐。”向兴说,“大家只管看戏,不必客气。”
后台的胡琴声已经响起来了,演员陆续登场。
顾清影仍然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撑了一会儿,又小幅度地往台下瞅。
“你的小青蛇就在下面。”向兴轻昂了下巴,“清影啊,我其实一直想知道,你同男人女人在一起,到底有没有感情。”
“她们都是无辜的。”顾清影咬着牙说,“你冲我一个人来,还不够么?”
向兴的眼神逐渐逐渐狂热起来,他像一只刚被唤醒狮子,一旦寻找到猎物,便抱起来瞄准目标。
顾清影此时却再憋不住了。
她嗤笑一声,往身后的椅背上靠。
“向兴,那对于你,你可足够了解,向家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的?”
“你什么意思!”向兴感觉到瞬间的浑身发寒。
第40章 勿念花与月(九)
顾清影几乎敢确定,台上没有江琬婉。
正如百花戏楼那夜,向兴说许仙好,说白蛇好,可唯独那条小青蛇入了她眼。
向兴说的对,她同男人女人,的确是都没什么感情的。
但有个人,已悄然不同。
分了了片刻神,然后才重新把视线移到向兴身上。
“没什么意思。”她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只不过,我劝你先别着急动怒,否则好戏错过了,是要悔一辈子的。”
向兴猛地攥住扶手椅,关节处都攥得发白。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看戏吧。”顾清影说,“你特意点的,自然要听完。”
台上,点绸头面、一身红衣堆出来个薛湘灵,她正无知地善良着,不知这善良将救她于水火。
“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
配影须加画,衬个红莲花。莲心用金线,莲瓣用硃砂。
……”
薛湘灵耍小姐脾气,尚有人教养,终究欢欢喜喜带着锁麟囊嫁人。
低头看看自己这身嫁衣,顾清影嗤笑一声。
当真十分讽刺。
说不在乎这些形式……她自己也不能够信的。
不过早知这戏一波三折,这些天和小青蛇相处,她都能听懂几句了。
情随事迁,薛湘灵曾施舍过的贫家女,也成了卢夫人,而她沦落消沉,体验着人生低潮。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顾清影已完全沉浸到戏里去了。
情绪随唱词一波三折起来,一吸气一吐气,一出戏唱完了,她还恍然若失。
她想起那些年放浪缠绵,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自己的确动了探求心,有的则是逢场作戏。
以至于稍动凡心,动了找人长相厮守的念头,都觉得是妄念。
听了一场戏,倒悟出什么来了?
顾清影自顾自轻笑了声,暂且把这些抛诸脑后。
她此刻尚不知晓,这些积攒的觉悟,竟潜移默化真的改变了她后半生。
她偏头,看早已如坐针毡的向兴。
“我去桐城,当然不只是为了服丧,玩戏子。本就是不打算长命之人,怎会做这种无端损耗。向家发家的生意,听说关乎军火,还害死了不少人?”
向兴脸色忽然沉下来,旋即是苍白,像吐信子的蛇被捏住七寸。
“不……不是……”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
接下来这话,她不忍说,可一定要说。
“顾明河的死,也与这有关吧?一批不慎被揭露货物,生生被诬陷到清白人的头上,明河那时确乎接近疯了,可她还没疯。她大着肚子,仗着疯癫四处跑,谁知道,就偏偏听见了。”
“你,你哪有证据!你胡……”
“有。”顾清影打断他,“还记得何叙吗?他到了乡下,手脚齐全不受限,有什么证据,一个人可比向远那支懒散队伍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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