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低哑而熟悉,一个清亮却陌生,那个陌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少年,却饱含痛楚,他一声一声哭求,似乎怕极了,宵别越听越脸色越白,不多会儿便跑走了。
但第二天,他遍寻严府,也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彼时的严府不大,人员也少,宵别找了几圈都没忍住,便向管家询问,管家告诉他:死了。
——是被折磨死的吗?
饶是宵别见识过小倌馆里的大风大浪,也不禁胆寒。但他又不敢置信,严客卿真是这样可怖的人?
没几天严府便换了新的管家,一个月后,宵别又听见了主屋那的动静——但这回,是女子的声音。
宵别一夜未眠,天亮后偷偷溜出后门,看到管家把人藏进马车里,他趁管家不注意,溜上马车,看到了躺在里头的尸体。
似乎才死不久,皮肤还未凉透。
宵别大着胆子掀开了白布,看到了女子的面容——清秀,动人。
之后严府又换了管家,宵别不知道为何更换得如此频繁,只是心里隐隐不安,这日严客卿休沐,他思来想去便去了主屋,沿着回廊曲曲折折,他拐进了一片杏花林,看到了一座碑:爱妻姜琦之墓。
爱妻?严大人已经成过亲了吗?妻子死了吗?宵别看着墓碑怔怔地出神。
“姜琦?”
宵别一惊,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没有错过严客卿眼里的失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
“滚。”
那是他和严客卿的第二次见面,严客卿与他说了三句话,语气都很不好,宵别一句话都没有回应,落荒而逃。
宵别知道了严客卿会赎回他的原因了,怕是他长得像那位女子吧。
后来,严府还是总换管家,也会隔三差五送个死人出去,每一回宵别都会去看看,从那些男人女人的脸上,猜测他与姜琦究竟是几分相似。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渐渐改变,不再是单纯的宵别,而是成为严客卿的一个棋子、一把利刃、一面盾牌,他辅助严客卿的事业,不遗余力地付出所有,他甚至只喝杏花酒,让身上无时不刻有杏花的味道,他也穿色泽明亮的衣裳,有时学着女人的打扮——但严客卿从不碰他。
严客卿每回都把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怀念什么人的温柔。
七年来,宵别看到听到无数人在夜里进过严客卿的主屋,但他一次也没有过,严客卿从不碰他。
时间越久,他越想知道,那位名叫姜琦的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凭什么能让严客卿对她这般念念不忘,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留给旁人。
这样的梦像是回顾了前半生,宵别随着马车的一个颠簸,醒来后异常疲惫。
“阿乙,出什么事了?”
“回公子话,有人拦车。”
宵别闻言眉心一皱,深吸口气,醒了醒神,把严客卿放平,活动了下发麻的双腿,才撩开帘子查看外头的情况。
天色将晚,马车外围了四五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对马车虎视眈眈,看到宵别的脸,都不由得一愣。
“来者何人?”宵别没有慌,只要对方不是宫里派来的人便行。
“问那么多做什么?”那几人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像是领头人的男人上前一步道:“劫车!”
宵别不为所动,很是淡定地打量面前的几人,他们的皮肤很是粗糙,绝不是京城或者附近的人,狼狈的模样也不似常驻此地的盗匪,对「百晓生」或者「姚老板」的名号都很陌生,宵别立即得出结论——这不过是一伙逃难的普通人。
眼前是五个男人,那么在附近,兴许藏着其他家眷,至多也是五个家庭。
宵别撑着车门走出来,还细心地把帘子盖好,而后才不疾不徐地对阿乙点了点头。
“杀……”
多年来宵别已经养成了他自己的一套行为作风——若有人阻拦,不择手段铲除:人命如草芥,杀了最是一了百了。
同一时刻,一封急报夹裹着数条坏消息飞入皇宫。
当夜陈茂连下了两道旨意:
一、北部番族狼子野心,恶意挑起战事,大陈虽为礼仪之邦,但绝非胆小懦弱之辈,特遣镇国将军曹刚秉和远威将军曹沥戟帅三十部众,抗敌贡坝西族!
二、魔教滋事生非,予以肃清!
第122章 苏里白与阿满重逢
十月的日子已经有些许寒凉,宵别为严客卿盖上一层薄被,细致地掖好被角,担心严客卿会着凉或者染上风寒。
但他的担心实属多余。马车摇摇晃晃,路途中几经波折,严客卿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尽管没有进食、身体没有得到正常的营养供给,但严客卿并没有因此变得消瘦、疲颓,他面容平静、安详地躺着,时间在他身上像是停止了一般。
“阿乙,还有多久会到?”
“回公子话,三个时辰后便能抵达临江镇。”
宵别低低应了一声,放下帘子,躺到严客卿身边,静静地凝视严客卿的睡颜。
他从没有离严客卿这般近过——这几日宵别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这样的相处也使他的私心一点一点被满足。
宵别伸出手,十分温柔地抚摸严客卿的脸,像欣赏心仪的玩物,而后拉着严客卿的手,依偎在严客卿身边,闭上眼睛小憩。
昨夜里遇见的那五个人,确是五个逃难的人。宵别和阿乙虽人数上少于对方,但两人的实力远远高于他们,那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对方跪地求饶后宵别也没有赶尽杀绝,不是他心中怀善,只是他着急赶路罢了。
往临江镇走的这段路上,他们又看到了一些逃难的流民,数量不多,但十分显眼。
宵别没有多想,但心里对天下的局势还是有一个较为清楚的概念。
严客卿把宵别作为棋子放到了自己布下的局里,宵别不知道严客卿所做的这一切的目的,但也没有人能比宵别更清楚严客卿的计划。
在严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严客卿都不待见宵别,他把宵别买回来,确是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宵别年纪小,学东西快,看见什么便领悟什么,彼时严客卿需要足够的钱,他把目光放到了青花会上,用宵别掉包了原先的那个病秧子,成为了「姚老板」。
宵别很有头脑,青花会慢慢壮大,宵别也很有野心,涉猎了各种生意、做常人不敢想、不能做的事。
青花会赚的钱被严客卿拿去贿赂户部的官员,这让彼时才进入户部不久的严客卿迅速站稳了脚跟。
宵别大部分时候只是处理青花会的事务,他并不知道严客卿是什么时候、如何与魔教、番族取得联系的,但严客卿提出了所有要求,他都会去做。
渐渐的,严客卿不再自己出面,宵别成了严客卿最好的保护壳——
青花会收买了很多官员,没人愿意与钱过不去,于是形成了一个新的环链:青花会藏在地方官员的保护下、地方官员为青花会牵桥搭线并从中牟利;
地方官员用这黑钱贿赂朝廷命官以求前途,最终这笔钱又有把部分被「孝敬」给了严客卿。
严客卿绝不是清官,他深知:同流合污才往上爬的最快方式。
但事无绝对。世事便是如此,有光便有暗,有正亦有邪,如此才叫平衡不失。
严客卿自认行事缜密,但并非所有人都如他一般细心,锡州案便是最好的证明。
就像滚雪球一般,事情越滚越大,严客卿当机立断调整了计划,一方面加快了在皇宫里寻找周氏秘宝的行动。
一方面设计陷害徐逵宁,诈取生死石的信息、又假借徐逵宁之手毒害仁王,以挑拨仁王与诚王的关系、让宵别接触魔教,指点魔教潜入中原;
并从两年前开始便为卡泽亚多族和部米部、贡坝西提供物资和信息,为他们的「联盟」出谋划策。
但自从严客卿找到天机石后,他便搁置了这些计划。原因无他,多年前他为了复活姜琦才布下那样的阵法。
若不是为了寻求更强大、更稳定的力量,他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以江山为祭坛、以数千万百姓为祭品去实现他的禁术。
有了天机石,原先的计划便沦为备用计划,但心细者如严客卿,他还是召回了宵别,以防万一。
这个万一果然还是发生了。
宵别离开卓州时青花会雷靖已经被捕,青花会的下场可想而知,而严客卿之后的计划宵别全然不知,他不知道战事的发展对否已经脱离了控制,计划到底有没有按照严客卿的预想进行。
这个疑问只能等严客卿醒来才能得到解答。
“公子,马上就要进城了。”阿乙汇报道,语气平缓没有起伏。
宵别撩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了看,不意外又看到了一些逃难的人。
官道被落日染红,迎面驰来一匹骏马,哒哒的马蹄回震,马上的人穿着驿站的衣服。
——是报信的。
宵别不敢贸然去截取,只是低调地掩下帘子,吩咐阿乙抓紧入城。
——分割线——
前线的急报一封封飞往京城,但实际情况却没有想象中的严峻。
至少西北这条战线没有。
徐清风被绑在铺了干草的木板车上,走了三天的路程,被送去了敌方前线,而后又被关押了两天,但至今没有见到卡泽亚多族或者部米部族的首领。
敌军大营的牢房条件比西玛村差强人意多了。十月的大漠入了夜便是刺骨的冷,徐清风缩在牢房里瑟瑟发抖,好在刘虎混进了军营里,趁守备不严谨,偷偷给徐清风塞了衣服和食物。
“公子。”几近三更的时候,刘虎偷偷靠近了牢房。
徐清风小心翼翼地接过食物和水,飞快地把干粮掰成小块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听刘虎说他打探到的消息。
“明天卡泽亚多的首领铁毕就会抵达,最迟明天晚上,公子便可能见到对方。到时候我们会跟在一旁……”
“这样做太危险了。”徐清风不赞同道。
且不说铁毕是否真的在意生死石,卡泽亚多族和部米部族与严客卿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也他不能肯定,若是不小心暴露了,怕是他们所有人都逃不出去。
“我们必须跟着您!”刘虎坚持道,保护徐清风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左鸣先前被出派了刺探敌情的任务,回去复命后也会赶过来。
若是让左队知道他们任由徐公子只身涉险,别说王爷,左边就不会轻饶他们。
徐清风有些犯难。只身涉险这是一开始确实是仓促决定的,但是陈恪派来人手帮助他,无疑是肯定徐清风的做法。
但此时此刻,曾经在上封镇时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又涌上徐清风心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刘虎,他也不像陈恪那样对万事都有把握,他做不到杀伐果决,他聪慧,可心软和轻信别人是他最大的缺点。
看出徐清风的迟疑,刘虎反倒宽慰起徐清风,徐清风默默吃完一块饼,又灌了一大口水,把食袋还给刘虎,问他塔西雅的消息。
那天之后徐清风一直没有见到塔西雅,押送徐清风往敌军大营来的也只是两三个部族的人,徐清风不知道现在这个「联盟」究竟如何了。
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小部族很快就会暴动起来反抗卡泽亚多族和部米部族。当然,具体的要看塔西雅如何实施了。
“还有一个消息。”刘虎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一边留神周边的动静,“北面的贡坝西也发起进攻了,到昨天为止已经失去两座城池,死伤有一百万左右。”
“呃……”徐清风眼里透出哀切,仿佛又看到了他曾经看到过的那些场景。“战事全面爆发了。”
“是……”
“王爷有没有新的指令?”
刘虎心里一紧,摇摇头,说没有。
徐清风「嗯」了一声,没有再问,只道:“没有别的消息你便先走吧。”
“还有一事。”刘虎转身要走,突然想起来:“算是好消息呢,我们的粮草到了。”
刘虎口中的粮草,正是在卓州城外险些被魔教劫走的那一批。
在北面战场失利的坏消息接二连三之时,粮草的抵达鼓舞了低落的士气。
“草民苏里白,参见王爷!”
再次见到苏里白,陈恪是吃惊的。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成长了很多,行事也变得稳重熟练,不像当初那个毛躁的小孩了。
护送粮草疾行一月,苏里白其实是被熬瘦了,下巴也长出了青涩的胡茬,看上去显得老成了不少。
这一路他们又遇到了两次魔教,损失了不少人,还在把三十几车粮草全数安全送达。
“诸位好汉辛苦了。”陈恪走下座椅,向苏里白和他身后的一众江湖人道谢。
吏部监察官董学敏也风尘仆仆,心里依旧没有已经抵达的实感,但眼睛却湿了:“这一路确实诸多辛苦,若没有各位好汉,怕是走不到,各位的英勇,朝廷会记住的……”
“好了好了,董大人别说了。”一人挥挥手:“我们也不在意那些个名气利禄,王爷,我想投军,行吗?”
这人说话直白,十分豪爽,大大咧咧地冲着陈恪喊道,言语间诸多失礼之处,周围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
陈恪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肯定了他的这份赤诚之心,没说行还是不行,让关鸿丰带他们去休息,又派人把清点粮草的数量。
来的路上这些江湖客便听苏里白说起过关鸿丰,都十分好奇,这会儿见了真人,纷纷问候。
关鸿丰许久不曾接触这样的江湖侠气,却也一下子被唤起了记忆,谈笑间领着众人往账外去。
苏里白没有急着往关鸿丰跟前凑,而是落在最后头,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他突然看到一个「熟人」,开心地喊道:“全公公!”
全公公眯着眼睛看了看,才认出苏里白。“原来是苏小侠士,定是护送粮草来的吧?一路辛苦……”
“全公公……”苏里白打断全公公的寒暄,有些着急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个事……”
因为粮草抵达的关系,整个营的气氛都很好,阿满搂在药筐往医用大帐走,感受到过往士兵的精气神,不由得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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