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正扫视了众人,展开了手中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多年海内升平国泰民安,全赖诸藩王之功,朕现赏各王黄金万两。”
众人早已被雨水淋的浑身湿透,只是天下巨变,无心他用,无比专注的聆听遗诏,宁王想到皇上曾经的许诺,太子的信任,志得意满,虽然跪的久了,连膝盖疼也忽略了,更是丝毫不顾及郑王焦虑。
李清正声音洪亮“朕传位与太子,诸王大臣务必竭尽所能,匡夫新主,若有变异者,其余诸王务必尽忠,全力讨伐不得推避!”雨中所有人静默,“事后必论功行赏,变异者之封邑赏与平叛诸王,”谷王抬眼看了看郑王的背影,和辽王对视了一眼,雨势太大,彼此都看不清对方微妙的表情。
“为保国民安泰,海内平治,朕将天下兵权交与不懂,负起保天下安危之责。”
“!”宁王历来镇定,此时听闻这句,神色突变,本能张口轻呼却被雨水强灌口腔,只不过雨中视线朦胧,他又在人群最前,没有被人发现失态,不止是宁王,郑王和其他藩王也是大惊,天下兵权何其重要,怎可如此安排!郑王历来强横,他直接站起,对着李清正吼道,“先皇是不是病傻了,居然把天下兵权交给一个小杂役?!”宁王平生第一次赞同郑王的话,他吸了两口气,被迫强咽了雨水来平复心情。
李清正仿佛早有所料,他扬声道,“郑王,先王遗诏,你是不是要抗旨?”同时这句话也是对其余诸王的警告。
“你……”郑王语塞,呆立不动,所有人都看着他,连宁王也侧身回头,其余各王更是惟他是瞻,除了观望外,还期待着郑王会不会有另外所指,郑王并非无能之辈,方才一时冲动,现在被李清正点醒后,立马明白了现时现地复杂的局面,只要手握大军,局势就由自己掌控,现在绝不能违逆先帝遗命,他再次跪倒,继续聆听遗诏。
遗诏已结束,李清正徐徐拖长了语调,“谨遵毋违,钦此。”太子正从内殿走出,见群臣俯首,他止步殿中,木然的望着这一切,宁王为首,诸王在后,满朝大臣齐齐跪在雨中,每个人都浸湿了衣衫,显得十分狼狈又十分合景,无数密集的雨滴划过宁王光洁玉润的脸,沿着下巴汇成水流滴落,又有几股流进脖颈,太子注视着宁王,蓦然惊觉此刻不宜沉浸悲痛,首要便是拉拢朝中所有信任的力量,巩固新皇地位。
先皇布局及其巧妙,任何人的异动都被他的奇招牵制了,众人各怀心思,无不为自己筹谋顺势打压异己,乾清宫外雨势不减,无人擅动。
似乎满意着局面又似乎是不满所有人的静默,李清正重复道,“钦此!”非常时期看谁暗起波涛,又有何人激流勇退。
宁王感觉全身的衣服都变得粘腻沉重,额旁发丝都在滴水,他透过雨帘看着李清正,也看着他手中明黄色遗诏,飞速筹划后笃定自己计策无遗,随即拱手朗声道,“臣谨遵遗训!”
众人醍醐灌顶,纷纷醒悟,跟随宁王表露忠心,“臣等谨遵遗训。”郑王并未开口,只是略拱手,他瞥向身旁的宁王,投向一个敌意恶毒的眼神,宁王接下了郑王的敌意,还以一个不羁的笑容,然后他看见了已经换上了白色麻衫的太子走出殿外,走入雨中,仿佛渴求暴雨能冲刷尽所有的悲伤,太子在雨中缓缓的跪下,朝着先皇的寝殿叩首,他要为父亲守灵,闪电雷声依旧不止,今日天地也在哭泣。
宁王自宫中回到王府,沐浴后换过了干净舒适的衣衫,书房内已摆好了茶水糕点,宁王善于品茶,茶叶,茶水,茶盏等无不精致,他端起茶盏,抿了几口江南碧螺春。手下部将幕僚纷纷等候召见,被他都回绝了,此刻他摆上了一局棋谱上未有破解的棋局,一人在灯火花烛旁低眉沉思,皇上啊,不,是先皇了,你这局棋真是下的太好了……我被你算计的毫无破局,不懂,不懂……一个金阁寺的出家人居然成为了朝廷的权臣,宁王终于正视了不懂,恍然发觉不懂才是先皇最棋风突出的一粒棋子,始终都是,只是没有人发觉,包括不懂自己,也罢,先皇能争取的就是时间,让太子顺利即位,权力顺利更迭,兵权,朝政大权又岂是仅仅有遗诏轻易可以掌控的,夜色转明,已是凌晨,宁王得报郑王等人果然如所料一夜按兵不动,不见异常,他轻笑的看向窗棂外,黎明前,大雨终于止歇,满庭的花草散发出雨后独有的清新味道,被清风裹挟着吹进内室,宁王命人更衣,适逢国丧,大礼在即,此刻又是入宫时间。
皇上驾崩,江山失色,京城一夜褪尽繁华,宫中尽是素缟白幡,哀乐恸哭。
朱厚照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完成件件国丧事宜,此刻先皇的灵柩置于奉天殿受百官跪拜祭奠,他通身衰服,亲扶灵柩,逢吉时便要一番大礼。时值正午,又一番严苛的礼仪后群臣散去稍做休整,宁王独自留下,轻步来到灵柩旁,朱厚照跪坐在蒲团上,空洞无神的看着排位,“殿下,”太子还未登基,宁王不改称呼,“殿下要保重身体,”宁王俯身看着朱厚照憔悴的脸,低声关心。
朱厚照大悲之中见宁王全身素白麻绳细腰,国之大丧不带发冠,只系发髻,几缕发丝散在双肩胸前,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衣着,唯有他,素服也掩盖不了绝世风华,若要俏三分孝,这全身重孝更是动人心魄,朱厚照眼中终于有了亮色,他拾回了意识,如同昨夜看见雨中皇叔的身姿那般惊艳,只有宁王在旁,他才能从悲情中走出,谋划运筹自己以及大明的未来。
朱厚照目光不离宁王,“皇叔……”他一开口声音喑哑。
宁王看见他熬的通红的双眼,想着他即将荣登九五,一时正在措辞安慰,朱厚照已经站起,熬夜久跪滴米未进,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宁王迅速的扶住了他,朱厚照倚在宁王肩头,闻到了久违的味道,像发丝间溢出,又像是来自颈项间,他闭眼贪恋这个神迷的味道。宁王只以为是他乏力,扶着他慢慢走向偏殿休息。朱厚照还未从这个温存中满足,宁王已经把他扶上了卧榻,他睁开眼就看到宁王那双收敛星辰光采的眼眸正注视自己,今日天下举哀,皆是灰败褪色,唯有宁王眼角处才有溢彩流光,“殿下稍做休息吧,臣命御膳房给殿下准备午膳。”
朱厚照看着宁王的脸,点了点头。
非常之时,午膳寡淡,只有几叠青白素菜,朱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到了圆桌前“皇叔,你陪我一起吃点吧。”自凌晨进宫未有进食的宁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我见殿下精力稍有不济,给殿下带来了这个。”宁王说着招来内侍,给朱厚照呈上了一个精美的白瓷小盏,那瓷盏与茶盏一般大,烧制的晶莹润泽,一看就是江西景德镇的极品,朱厚照看了瓷器,又看向宁王,“皇叔这是什么?”
“殿下打开看看。”宁王邀请道。
朱厚照闻言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小盏中盛满了金黄色的甜浆,琼脂玉露般,一股甜腻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心情顿时舒畅。
宁王开口道,“这是去年梅龙镇的桂花,按照江南的做法,放入白糖蜜蜂,制成了这桂花酿,入口甜香,殿下近日多操劳,正好给殿下增进食欲。”而且这桂花香味有忘忧醒神的功效,进膳时多闻闻,免得贤侄过分悲痛,疏忽了政事。
朱厚照用筷夹起了一点尝了一口,果然甜香无比,蘸取寡淡的素菜配合着清粥,唇齿间都是这个清甜的味道。朱厚照吃完了一碗养生粥,托着腮帮朝着宁王微微一笑,继先皇驾崩后,有宁王在侧,他终于慢慢从悲情中拾回了理智。
宁王一口菜肴正在咀嚼,他看见新皇正注视着自己,宁王从朱厚照那信任满满的脸上坚定了再夺兵权的信心,他咽下了食物不由得嘴角一扬,双眼含笑,因昨夜淋了一夜的雨,今日胸口旧伤隐隐做痛,宁王又轻咳了一声,还未等朱厚照开口,他已慰问道,“殿下,你手臂上的伤恢复的如何?”
朱厚照摸了摸自己右臂,“已经好了。”
“这伤是豫王陈王大逆行刺所致,殿下以后不可再犯险了……”宁王借口伤情在提点朱厚照还有郑王为患。
“皇叔所言,我记下了,父皇驾崩,悲痛欲绝,奈何城外还有郑王等人蛰伏伺机,还请皇叔一定帮我。”朱厚照说道父亲,眼眶又熬红了,此番言语说的十分中肯。
“殿下信任,臣受之有愧,”宁王客套后直言不讳,“四王心有不轨,原本打算先皇驾崩后群起作乱,先皇英明颁布遗诏,此时四王尤其郑王,有意起兵,那么必定会顾及其他几王的动向,先皇遗诏,起兵变异者,诸王共讨伐,平分叛乱者封邑,一旦有人叛乱,其余诸王可名正言顺夺取其封地财富,四王谁都没有以一人之力夺取天下的实力,所以此时按兵不动才是他们的对策,殿下放心,如今形势,谁先异动谁便是输了,殿下只等大丧过后顺利登基,届时天下兵权在手,四王谁敢抗旨,殿下定不会再有忧虑。且臣藩地军队先前已奉殿下之命赶来京城,届时也可为殿下驱策,四王的人马不足为惧。”宁王早已成竹在胸,不懂是个异数,一定不能放任不管,料想朱厚照也不甘心兵权在不懂手里,那么借此时四王威胁,暗示他收回兵权。
朱厚照心中烦忧被宁王一席话排解了大半,他松懈了紧绷的情绪,一手握住了宁王的手腕,“有皇叔辅佐,真是我的大幸。”
宁王不喜与人身体接触,这一动作勾起了他禁断的往昔,不由眉头微皱,从朱厚照的手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朱厚照不满这个回避的动作,他将宁王的手腕握得更紧,面上却仍是方才那样诚意请教的模样,宁王眼中扫过凌厉的狠决,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朱厚照掌心都能感受到宁王手腕上的金扣,虽然华贵夺目然质地坚硬,如主人一般。
“皇叔,我答应你的,一定……”朱厚照正满心赤诚的说道,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断了,不懂人未到声先至,“殿下,殿下,郑王的兵……”待看清偏殿还有人,居然是宁王,就霎时不言了,宁王正借口脱身,“殿下,太傅有事,就告退了。”
宁王出了偏殿,正瞥见郑王等人也到场继续参与国丧,藩王跪地守在灵柩前,郑王低声对宁王咬牙切齿道,“宁王,你我向来相安无事,今日之事,本王记下了,他日绝对不会放过你。”郑王的人马从藩地赶来勤王,在京城外被宁王的小队人马直接伏击,夺取了大批辎重和粮草,“你大军从江西赶来尚未到达,你此举为何?”郑王目露凶光,宁王侧身回眸,看着右后方的郑王,他满身孝服显得胖脸更加似咸菜色,顿时没有什么好语气,“先皇遗诏,若有异动,可随时攻伐,此举为何,郑王你可以去问太子,本王是奉命。”宁王人马明目张胆的抢劫还需要什么理由,太子就是最好的借口。郑王对着宁王挑衅蔑视的眼神,顾忌是在皇宫,狠狠的将怒气咽下,他读懂了宁王眼神的含义,豫王陈王加害必有郑王助力,本王只是给你个警告略施回礼罢了。
二十日后,丧礼将闭,明日即是登基大典,按礼部仪制新皇今日于日出后前往天坛祭告上天,今日百官众臣除去缟素,随驾前往天坛,一番繁琐隆重的礼仪典章后,皇家车马浩荡回宫。
宁王在马车内,揉了揉膝盖,最近先皇驾崩,朝内权力更迭,除了耗费心神,就是这礼仪制度跪的太多,今日也是三跪九叩,还要等礼部念完冗长的祭文,有几位年纪稍长的老臣差点当场昏厥,新皇体恤,直接允许他们先行告假回府休息。宁王在马车内刚想闭目养神,就被车外黄晟拦住了,“王爷,殿下请您过去。”
此刻大队人马旌旗蔽日,以新皇车架为首,众多重臣在后,朝宫中进发,街道早已清障,周围不是锦衣卫禁军,就是朝臣的马车,众目睽睽围观外,宁王不能拒绝,也猜不出朱厚照究竟意图为何,他掀帘而出,跃下马车,跟着黄晟走了几步,就来到最华丽的车驾前。
朱厚照正挑帘等着宁王,看到宁王出现,连忙邀请,“皇叔请上车。”宁王看了看周围重兵维护的阵势,进了车驾。
宁王刚一入坐,马车便继续向前进发。
御用的车驾内十分宽敞富丽,明黄的龙纹锦缎装饰了四周,朱厚照的座位前还置了一张精美的矮几,“皇叔,这是岭南进贡的荔枝,甜美无比,今日刚运抵京城,就这么点,皇叔快尝尝。”宁王看见矮几上袅袅香炉旁有几卷奏折,奏折旁的金盘中盛满了颗颗荔枝,娇红鲜艳。朱厚照自江南同宁王游历后就发现,皇叔对美食讲究无比,有此难得的甜香美味,自然不能亏待了近年一直辅佐自己的皇叔。
宁王摆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谢殿下。”然后很给面子的剥了一颗,果然清甜无比,是难得的佳品,朱厚照全程都看着宁王剥开第二颗,不做其他。宁王感官敏锐,他抬眼看着一身锦衣之人,“殿下还有什么事?”吃几颗果子可用不着如此谨慎的要单独面谈。
“皇叔,这是前方军报,瓦剌王子哈撒偷袭我山西。”朱厚照将几卷奏折递到了宁王面前。宁王道“还当是谁,果然又是这个穷兵黩武的六王子,殿下就要登基,他此时骚扰边境,就是有意挑衅我大明!”
朱厚照发现宁王一谈国事,周身自带自信与气度,如统帅运筹帷幄,将相指点江山,他移不开目光,继续听宁王献言,“殿下何不将此事交与兵部还有太傅。”宁王却转折道,对你死心塌地的不懂有先皇遗命,掌天下兵权,找他即可。
朱厚照一时哑口,“嗯……皇叔知道,太傅从未领兵,更无与瓦剌交手的经验,这是一次小小的挑衅,兵部只会息事宁人,诚如皇叔去年所言献策,瓦剌就是我大明一大边患,一日不除,寝食难安,朝中只有皇叔最了解瓦剌,肯为我进言献策,所以我一定听皇叔所言。”
宁王虽然明辨人心,但是溢美之词还是爱听的,他感受到了朱厚照诚心,朱姓的江山岂容他人随意觊觎,一时也豪情满怀“殿下过奖,殿下可利用鞑靼。”
“鞑靼?鞑靼和瓦剌同是蒙古部落,会帮大明攻打瓦剌?”朱厚照看着宁王不断开合的双唇,若不是正谈要紧国事,他早就心猿意马了。
“鞑靼和瓦剌虽同为蒙古诸部,但是积怨已久,瓦剌骚扰我大明,鞑靼通商于我大明,此次瓦剌不过是借口殿下将登基,出一口先前败仗的恶气,我大明直接派通商使团,约定与鞑靼就在山西边境互市通商贸易,以官府巨资采买为由,约鞑靼首领见面,鞑靼见巨利一定会来,瓦剌军队若还来骚扰,那么一定会顾及鞑靼之兵,而且鞑靼也不会坐视瓦剌骚扰边境,阻碍他们巨额获利,届时山西边患自然可解。”
“好!”朱厚照忍不住击掌赞叹,激动的直接站起,被马车车顶撞了头才啊呀一声坐会原位。宁王也得意自己计策,看到朱厚照发冠撞歪,揉着额头,不禁笑出了声。朱厚照再也无法分心国事,明日登基,天下一切都是自己的,当然也包括……宁王的笑容是暗夜中的煜光之星,是天地间最无法自持的沉沦,朱厚照对这绝美的笑容只有一个念想——占有,身为天子的自己难道还不配得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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