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已是百花凋零,唯独金菊傲然盛放。阵阵花香朝二人扑面而来,楚墨痕倍感心旷神怡。
他最终等到了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时刻,唇角微勾,回答着知还方才的问题,“如若不是太后出身荣氏,恐怕荣平居早就身首异处了。本王听闻,前夜圣上在宁寿宫待到天光乍现才离去,想必这也是得到太后同意的最好结果了。”
“能留荣平居一条命,太后也尽力了。”
行至尽头,二人分道扬镳。
云楚岫作揖道:“小皇叔,知还先行一步去向太后请安。”
楚墨痕颔首道:“你才回京,依例是应去宁寿宫,本王便先告辞。”
云楚岫走在长街上,忽而听到前方的吵嚷声。
“哟!这不是咱大名鼎鼎颇受太后喜爱的忠公公嘛!”庆保纠集了一众太监,拦住魏忠安的去路,阴阳怪气道。
魏忠安低着头,左半边脸尚在红肿,一看便是刚被人掌掴不久。他自知现下的处境,谁人都可羞辱一番,唯有忍耐,于是小声怯懦道:“烦请庆保公公让一让,小的忙着去洒扫建章宫。”
庆保使了个眼色,其余太监顿时围成一堵人墙,任凭魏忠安朝哪个方向去都要被挡回来。
庆保用留有长指甲的手轻蔑地抬起魏忠安的下巴,“啧啧,瞧瞧这张小脸儿,又是被哪位公公责罚了?”
一旁的小太监接话道:“肯定是小忠子又做错了事情,惹得梁公公不高兴了。”
魏忠安缩在衣袖里的手渐渐紧握成拳,隐忍下怒气,低声下气道:“是小的恼了梁公公,理应受罚。”
庆保却蹙额摇头道:“梁公公总是这般心软,赏你几耳光算是遮了错处。可梁公公素日来对我等不薄,我等又岂能看得下去?”
“是啊,梁公公心太善,万一哪天这小忠子在圣上面前出了差错,第一个不是便要落在梁公公投身,又岂是几个耳光能解决的?”
“庆保公公,我等可要替梁公公好生教训一下这小忠子,省得他做错事连累了我们……”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只等庆保发号施令,来肆意践踏失势的魏忠安。
庆保收回手,道:“那还愣着作甚!等梁公公亲自前来教尔等如何教训一个奴才吗?”
几乎与话音同步,早就嫉妒魏忠安在主子前得脸的小太监们纷纷撸起袖子,对着他拳打脚踢。
太监都是阴狠毒辣的主儿,这些个拳脚下去,不见点血是不肯收手的。
庆保在一旁,闲适地旁观这一切,心底说不出的快意!
只要一想起自己平素在这么个狗东西面前点头哈腰跟孙子一样,他便觉得讽刺与恶心。
魏忠安躺在长街冰冷的青石板上,牢牢护住胸前,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直至口中呕出了好几口鲜血,那些人才打得累了,将他押到庆保面前,谄媚道:“庆保公公,您瞧这次教训得够吗?”
魏忠安鼻青脸肿,唇边的血丝还在汩汩流着,庆保甚是满意,正欲离开时,偏偏瞥见了魏忠安衣襟处不小心露出的信封。
庆保眼疾手快,立时将信从他胸前抽了出来,好奇道:“哟!这又是谁给咱们的忠公公写了信?”
他拆开来,仔细一读,道:“竟是魏国安的信。私藏罪臣的信,本公公瞧忠公公是活腻了……”
见兄长先前在凉州时写给自己的信被这种杂碎拿在手中,魏忠安额前的青筋倏地暴起,怒吼道:“你还给我!”
庆保未曾料到魏忠安竟对几封信如此在意,这可真是中了他的下怀。摧毁他最在意的东西,可不能令自己爽快吗!
庆保蹲下身子,将信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前晃晃,讥讽道:“想要?那便要瞧你有没有本事来拿……”
庆保起身,作势便要撕扯信。魏忠安暴跳如雷,也不知哪来的大气力,径直挣脱开了几个太监的束缚,如同疯狗般扑向庆保。
庆保从未见过他如此,吓得连连后退,宫帽都被骇到了地上,结巴道:“你们……你们都都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抓住他!”
小太监们一拥而上,其中两人拉住他的胳膊,一人扼住后颈,再次钳制住了魏忠安。
魏忠安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把信,还给我!”
庆保从地上爬起,扶正宫帽,愤怒到了极点,“要信是吧,老子今天就要让你知道,在这宫里,你是条人人皆可踩踏、肆意凌辱的狗!这信,老子偏要让你拿不到!”
随着一声清脆的撕扯声,信件被他一分为二。
“不要!”魏忠安如同绝望的野兽在悲嗥,生生看着兄长唯一留给他的遗物就这样被毁掉……
看着别人痛不欲生,庆保可真是舒坦极了!他用被分成两半的信拍拍他的脸,幸灾乐祸道:“小忠子,还当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忠公公呢!你的兄长,魏国安,可是被圣上亲自下了斩令的罪臣,立下丰功伟绩的云小公爷为监斩官斩了他的头颅。能容你这条狗在宫中苟延残喘着,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做狗便要有狗的样子,来,学声狗叫,让本公公听听。”
庆保这副拜高踩低的嘴脸真令人作呕,魏忠安吐出口中的残血,嗓音嘶哑道:“庆保,我风光无限时,可待你不薄,从未对你颐指气使过。”
“是啊,忠公公对庆保是真不错。所以现在忠公公后不后悔当初对庆保太好了?”庆保嗤笑道,“本公公想要的可不是你的不薄,而是你的风光。”
他如同坊间逗狗般,弹几下舌,“快叫几声,别让我们都等急了!”
其余人附和道:“快叫啊!”
魏忠安瞪着庆保,紧紧绷唇,一言不发。即便是一奴才,可亦不能毫无尊严至此!
有太监道:“哟,这还是条闷屁狗!”
他从背后踹了魏忠安一脚,说着侮辱人的话,“听说不叫的狗最会咬人。要不你咬咬这宫墙试试,让庆保公公见识一下狗的牙齿有多锋利!”
庆保见他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耐性逐渐被消磨殆尽,阴鸷道:“本公公看你是嫌这信撕得不够碎!”
他作势又要继续撕,只听魏忠安急道:“我叫!”
庆保斜眼看着他,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便快点,本公公这双手做事可是不过脑子的。”
魏忠安趴在地上,双手着地并拢在一起,极尽卑微,“汪……汪……”
不知是谁说了句,“听不见啊……”
庆保道:“旁人都没听到,这怎能算是狗呢?”
魏忠安闭上双眼,沉沉呼吸一口空气,脑海里浮现的全部是那夜在扬州大狱兄长最后的模样。
他要好好活着,完成兄长的遗愿,替兄长守护他所珍惜之人。
魏忠安咽下心头的苦涩,提高音量,再度开口,哀婉悲怆的声音响彻长街的上空:“汪!汪!”
“孺子可教也!”庆保很是满意,拍手道,“再来两声!”
“汪!汪!汪……”
接连不断的犬吠声与那群人的哈哈大笑声交织在一起,传入在长街上行走的所有奴才婢女耳中。
无人上前对他施以援手,一位是总管太监梁德英前得脸的庆保,一位是兄长为罪臣的小忠子,都不用脑子去想,便知哪一位应是他们巴结奉承的主儿。
选择漠视,已然是他们心中仅存的仁慈与良善。
庆保摸摸他的脑袋,嘲弄道:“这条狗真听话。”
过足了瘾,庆保总算放过了他,“得,咱也别耽误忠公公做事了,建章宫洒扫不好圣上可是要怪罪的。”
围住他的众人继而离去,魏忠安只觉心下一松。
他刚欲开口要回那些被损坏的信,打算夜里回到庑房拼一拼,倒也还能留住。
此时一位宫女端着尚有微弱火苗跳动的火盆恰巧从一旁路过,庆保顺手便将信件丢了进去。
火苗有了燃料,瞬时蹿成可摧毁一切思念的心火。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魏忠安一头撞了过去,将庆保顶到地上,歇斯底里道:“我的信!”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端着火盆的宫女,火盆从手中不慎滑落在地,魏忠安立即跪在地上,徒手在滚烫的温度中摸索,将即将化为灰烬的信捧出。
庆保哪曾料到疯狗到了最后还能反咬一口,霎时怒气冲冲地跑来,挥起手掌,对着他原本肿胀的左脸便是重重一耳光!长长的指甲在上面刮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庆保怒发冲冠,指着魏忠安的手都气得发抖,“给本公公往死里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
“谁敢!”
太监们正要动手之时,一道凌厉的声音喝住了。
云楚岫的眸间充斥着怒意,扬开羽扇露出短刀,径直在庆保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庆保浑身哆嗦着,不敢有半分争辩,跪在地上口吃道:“小小……小公爷……”
云楚岫本欲好好惩处一番这些个势利眼的奴才们,可偏头一瞧心如死灰的魏忠安,怕他生了不好的念头,只得便宜了这群狗奴才,斥道:“还不快滚!”
庆保见小公爷放过了自己,赶紧磕头谢恩,一路爬着滚出小公爷的视线。
云楚岫扶起已然面无表情的魏忠安,关切道:“需要传个太医看看手上的烫伤吗?”
魏忠安木讷地行着礼,“多谢小公爷,奴才不需要了……奴才还得前往建章宫去洒扫,先行告退了……”
他如同皮影戏里的用竹棍儿支撑着表演的小人,捧着烧得只余一角的信,毫无生气地朝建章宫方向而去……
那一角上写着——愿阿弟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魏忠安清楚记得,那是临近年关时,兄长派信差从凉州加急送来的,只为能在年前送达祝福。
然而现在,他只剩下了这一句祝福……
魏忠安走着,指尖被灼热烧过的痛意才延迟传到了心间,只是千疮百孔的心,留不住苦痛,亦留不住爱意……
第100章 君子好逑(4)
茶馆。
无清循声望去,只见门前立着位器宇不凡的公子,五官精致,眉宇间隐约透露着不易察觉的肃杀之气,一袭墨色衣袍衬托出他的深沉。
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行为举止,他温润有礼,先向那位穿着破烂袈裟的大师双手合十,敬重地行一俗家弟子之礼,而后径直走向方才口出狂言的大汉,眼眸中充斥着凛冽之色,掷地有声道:“今日来此讲经释义的乃为西域伽罗耶大师,修为深厚,颇得世人尊重。尔竟出言不逊,望尔即刻向伽罗耶大师道歉。”
“让爷爷给一要饭的道歉,简直是荒谬!”那大汉轻蔑地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那叫花子是什么伽罗耶大师,“你又是哪里来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毛头小子?敢管爷爷的事!”
说着便依仗自己的体型优势,将那位毫无准备的公子推倒在地。
他恰好被推至无清脚边,后者立时将他扶起,对这位为佛门仗义执言的公子心生几分敬意,关切道:“公子可无恙?”
无清写满担忧的清秀俊逸的面容不经意间落入他的眼眸,他一时呆愣住,直至无清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公子?”他才回神,顿觉失了礼数,道:“多谢,在下无碍。”
无清扶他起来,毫不畏惧上前与那大汉对峙:“望您向伽罗耶大师与那位公子道歉。”
“真是走了个麻烦精又来了个找事的小郎君!”大汉见无清俊俏的模样,霎时色心大起,咂摸着嘴道,“不过呢,倘若你跟了大爷,大爷就向那两人道歉……”
那双沾满油污的大手下意识就要抚上无清的面庞,却被那位尚且不知姓名的公子握住。
显而易见,他对于大汉的隐忍到达了极限。
杀戮之色从眼底溜过,他只是稍一用力,便生生折断了那大汉的手腕。
无清讶异于他的好身手,但行走江湖之人,谁能无个傍身之伎?并未对此上心。
大汉疼得在地上打滚儿,却仍旧口出秽语。
堂内不小的动静招来了茶馆老板,老板当下便识出了这位公子的庐山真面目,瞬间恭敬道:“莫公子能光临小店,可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无清低头小声问向顾小瑞:“这位莫公子何许人也?”
京城的风吹草动可是逃不过好事的顾小瑞眼睛,他回:“京城中莫姓人氏并不多,能得老板如此谦恭的,想必应是初来京城的富商莫怀瑾。”
老板立即招来几名小二,怒道:“将地上的脏东西泰出去!别污了伽罗耶大师与莫公子的眼!”
小二们旋即将那大汉抬了出去。
老板点头哈腰,连连向两人道歉。
伽罗耶大师率先起身,致歉道:“阿弥陀佛,是老衲连累了诸位施主。”
见凶神恶煞的大汉被驱逐出,那些同样来听讲经的百姓才不再袖手旁观,纷纷道:“大师客气了,是那厮太过分……”
老板亲自为莫公子泡了壶上好的碧螺春,呵呵笑道:“这是本店的招牌茶,小的在此为方才的不悦给莫公子赔不是,还望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切勿往心里去。”
他环视着四周,见堂内的十几张桌前皆坐满了听客,只有无清面前尚有空位。
老板赶紧用衣袖擦擦椅子,谄媚道:“委屈莫公子坐这儿了。下次还烦请莫公子提前通传一声,小的一定为您备好雅座儿!”
都未曾征询无清的意见,老板便擅自做主给莫公子安排了位置。
好在无清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倒也愿意与这位正义的莫公子结交,遂邀他坐下。
莫公子拱手道:“在下莫怀瑾,承蒙公子搭救,更有幸同公子共桌聆听佛经,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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