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面白无须,显然对他的态度不很满意,皱着眉道:“不打声招呼吗?”
君燕纾顺从道:“三师兄好。”
“师父呢?”
“在里面。”
三师兄与君燕纾对视无言片刻。君燕纾见他没有后续吩咐,漠然移开了目光,继续轻轻晃着秋千,看向很远的山巅。
“你知道师父即将……离开吧?”
君燕纾点一下头:“知道。”
三师兄愈发地看他不顺眼:“你……就这态度?”
君燕纾轻轻歪一下头。他的目光里平静无波,既无欣喜,也无哀痛。
三师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剑仙一生行侠仗义,收留了不少孤儿,门下弟子并非各个都在武学上惊世绝艳。三师兄老实巴交、资质平平,追赶了一辈子,都比不上小师弟一年的进境。
他看君燕纾,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向来不喜欢君燕纾,只是这并不是因为太过嫉妒;天赋的差距过大时,人是生不出什么嫉妒心的,他只是很早就看透了小师弟的本质。就算是太白山常年不化的山巅,放太阳下晒八年也该融了,可小师弟从来到这里,就没变过态度,始终是这样不咸不淡、不远不近,谁也别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哪怕此刻面对的是一位敬重的前辈的死亡。
或许这样形容过于给君燕纾贴金了——用通俗点的话说,这小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三师兄出师许久,离开太白山已有五年未归,而今匆匆赶回,自然不是为了瞪君燕纾,于是没有多说什么,绕过君燕纾的秋千,向着桑予的庭院内走去。里面已经候着不少人,三师兄挨个寒暄,氛围哀伤而融洽,更衬得君燕纾是个局外人。
君燕纾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事情向来很少。他一边轻轻荡着秋千,一边心中默背从藏书楼学到的双修功法的后半截,想着自己的行程。如果不是师父突然大限将至,他此刻应该在去姑苏的路上。
三师兄问道:“师父如何了?”
有弟子回道:“他不让我们进去。”
有别派的来者苦笑摊手:“剑仙不让任何人进去。”
三师兄只当是师父不肯让人们看到自己衰弱的模样,心中凄然,上前推门道:“我进去看看。”
他刚踏进门槛,就听见不轻不重一声:“出去。”
三师兄还不等抬头看见人,便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那声音又道:“别堵在门口,散了吧。叫燕纾进来。”
三师兄被赶了出来,灰溜溜地关上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树上喊道:“君燕纾,师父叫你。”
君燕纾从秋千上飘下来,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人们看他的眼神各异,但最终没人说话,默默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寒露不在,这里竟然没有一双善意的眼睛。
君燕纾走进桑予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桑予坐在二楼的回廊里,正在喝茶。君燕纾无声地走到他的茶几边,站定:“您找我。”
桑予并不看他。剑仙剑眉冷目,皮肉紧致,面容像三十岁,眼神像五十岁,但无论如何都不像年至耄耋;他看上去既无老态龙钟之形,又无虚弱不堪之意,说是大限将至,看上去倒比谁都活得精神。
君燕纾知道他一周前虚弱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显然此时是回光返照。他站着没说话,听见桑予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吗?”
君燕纾看向院中的梅树:“记得一点。兄长向外指了指,梅花就开了。”
“你倒只记得他了,”桑予无奈摇摇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
“他临死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君燕纾认真回想了一番。那在他记忆中刻得格外清晰的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青年一边流血一边笑着说话,都是些无关天下的家常话。
“他叫我以后不要乱杀人。”
桑予沉默。这对师徒一个顶一个的话少,如果还有第三人在场,二人之间的寂静能把他溺死。
“他倒不如告诉你一些家国天下的大事,”桑予终于说,“我若死了,你就不好过了。与其一问三不知,不如他给你编点谎,哄一哄那些野心勃勃的人。”
谁不想未卜先知?谁不想抢得先手?昭星宫主活在世上,就是活神仙,而一旦离世,这位活神仙与人间唯一的联系,只有一个君燕纾。
他杳无音信之时就有人开始调查,多多少少都关注到了剑仙的这个小徒弟,只是碍于桑予的身份,都按耐住了心思。等桑予一死,无剑仙庇护,心怀不轨之人定会蠢蠢欲动。
君燕纾确实是惊才绝艳,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
君燕纾道:“我当真不知,他们又能如何呢。”
桑予摇头:“有时人想要的不是谶言或真相,只是要寻一个缘由。随月与你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落在谁手里。”
君燕纾并不愚笨,已经明白了:“他们会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真假无谓……可他们想要什么?”
“天下共主,武林至尊,万人之上。”
君燕纾想,都是些无聊的东西啊。
桑予看起来也觉得无聊。这种情绪显示在他冷硬的面容上,便显得寂寥。
桑予问:“你可有去处了?”
“有。”
“那便好。”桑予说,“我死后,你便走吧。”
君燕纾落在蓝天与山巅的目光向下滑落,望向了庭院中的人们。他们三两围聚,窃窃私语,从上向下看,只有一模一样的黑头顶。
君燕纾说:“我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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