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建安九年就已经拟好的《复禹贡九州》的奏疏,如今也终于要实行;建安九年的荀令君尚能以此举“夺人之地”,恐将激起天下之变为由来阻止,而今北方既定,曹操前方的阻力已经小之又小。
所以,当曹丕捧着那只轻飘飘的食盒送去时,荀彧也只是微笑着收下。
他虽不知父亲用意,却也察觉到了不对。父亲与令君相携走过的二十载绝不是简单的“君臣”或者“挚友”可以概括,这二人间有一道不可言说的界限,而今他们中的一人过界了。
于是君臣之义、挚友之情,岌岌可危。
见他神色戚戚,荀彧问:“子桓何忧?”
曹丕回:“《易经》有云: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故世人虽思虑各异,亦可得同行同归之人。丕以为,人生百年,若得此一人却又行将别路,实属可惜。”
荀彧依旧笑着,他说:“子桓所思,我亦明了。只是我曾对明公剖白,君子爱人以德,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如今汉室已无可退之余地,明公若还是执意更进一步,彧与明公又何谈同行同归?”
他如今是光禄大夫,参丞相军事,可他还是叫曹操明公。
曹丕一时哑然,他沉默半晌方才问出一句:“当真殊途至此?”
“有如天堑大江,分隔南北。”荀彧如是道,他抚摸着手中的食盒轻叹,“彧知明公,只是君子谋道不谋食……”
曹丕后来怀疑过,那食盒当真是空的吗?他记得自己把食盒掂在手里的感觉,它没有多少重量——但既然食盒那样轻,自己当时为何没有猜到父亲的用意呢?
他不敢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也不敢去询问父亲,至于温和儒雅的荀文若,他也再没有机会问了。
前方父亲的大军在和东吴交锋,曹丕在后方颤抖着手指给孙权写信,凌乱的字迹铺陈在沾了血渍的布帛上,毕竟于战场而言,干净的绢缎太过奢侈。
数次落笔,曹丕终于写出一封言辞顺畅用典精准的书信,但他看了看沾了尘土浸了血迹的布帛,又担忧起孙仲谋会不会以为这是他的血。
毕竟他会揪心的。就像许多年前离开吴郡的那个晚上,他在湖水里看见猩红弥漫,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那千万别是仲谋的血。
于是曹丕撕下了袖口的布料,重新将书信誊抄一遍。
他的手依旧颤抖,尤其写到那句“设若他日父亲以我为嗣,而曹孙相争不得并存,仲谋当如何?”
吴季重不在身边,曹丕于是将书信随身携带,终于在一场战役中与吴军短兵相接,他挑开一名陌生东吴士兵的戈矛,揪住那人的领口,将书信塞了进去。
“帮我,交给你们至尊。”
然而在此扰攘之世,太多言辞最终都未能宣之于口、书之于竹便悄然散佚。直至多年以后,曹丕也没有收到孙权对这封信的答复。
所以他想,或许此封书信,最终还是没能交到仲谋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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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时间跨度比较大,我篡改历史以及即将篡改历史的地方也比较多。
尤其铜雀台建造的时间与《铜雀台赋》的时间。铜雀台始建于建安十五年,建安十七年建成。丕和植登台作赋应该是在建安十七年春,曹操东征孙权之前(也有建安十五年的说法)。文中会把铜雀台作赋挪移到建安十八年春。
此外,曹冲的去世时间采用了建安十五年的说法;荀令君设定是在曹操东征的军中去世。
第13章 十三 岁月逝,忽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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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在濡须口没有占到便宜。
孙权围攻俘虏了曹操的三千余水师,又乘大船而来骗走了满船的箭矢,之后甚至轻舟率军直抵曹军营寨前。
而曹操见到舟船器仗军伍整肃东吴水军,却只令军中严阵以待,不得妄发弓弩。孙权悠游而来又高调离开,于轻舟之上作鼓吹,乐声回荡在平阔的水面上。
曹操对着已经回师远去的船只叹喟:“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曹丕当时正在父亲身边,水雾濛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能找到舟师中孙权的身影。
父亲的话似曾相识,他想起三年前在谯县父亲也这样说过。他还想起园圃中的甘蔗与父亲手中冷而亮的剑光,青绿的甘蔗随着剑光闪过丛丛倒下,而他跪在湿润的泥地上,凄凄惶惶。
生子当如孙仲谋——父亲没有错,嗣子需得应当像孙权一样内定人心、外守基业,能不能写诗作文倒在其次,至于种甘蔗这种闲情更是多余而碍眼。
“丕儿。”曹操叫他了,这样的语调和情境曹丕很熟悉,多是父亲有话要问。他赶紧挺直脊背低下脑袋,站到父亲身边作温驯状,果然曹操顺势侧过头,在他耳边道,“你以为该如何对付这个孙权呢?”
三十六计①在曹丕脑子里面哗啦啦地迅速翻过,反间计苦肉计乃至美人计似乎计计可行,但想想方才军容整肃的江东水师他又觉得计计不通,最后只剩个“走为上计”。
然而他踌躇着,那四个字在他唇边转悠了一番,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儿驽钝,请父亲示下。”
话一出口曹丕又觉得不妥,父亲才夸过孙仲谋,他在这里自谦个什么劲儿?这样不是坐实了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及孙权吗?
曹操看向儿子的目光仿佛在说果不其然,但或许正是因为曹丕的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到底也未曾多说什么。
曹丕在这阵沉默中走了个神,这几年淮南的动向都在他心里摆着,他明白濡须水连接江淮,而合肥、庐江、巢湖三处是父亲怎样都不能失守而孙权做梦都想要的地方。只是时至今日,江东气候已成,连赤壁那场大火,都已经遥遥地过去了三年有余。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②
“相持至此,不若撤军。”曹丕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只是他藏着点儿旁的心思,声音里的底气便欠缺了些,于是又添补了两句,“屯田蓄兵,江东当不战而自归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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