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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君臣的距离交谈了伐吴一事，司马懿充分领会了曹丕想把酸橘子吐出来却又拉不下脸的心态，同时也察觉到曹丕的疑虑。
“陛下以为，此时伐吴亦会有失？”他揣摩片刻，这样问道。
曹丕缓缓点头：“刘侍中不了解孙权，魏兵此时东向，孙权必然会放下面子向刘备示好。他知道两军夹击下江东必不能保全，若示好西蜀交出荆州，东吴还有一线生机。而刘备是先帝赞过的英雄，又岂能是个莽夫？他固然因关羽之死而深恨孙权，但也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会借机重创江东，却绝不会因一腔愤恨，眼睁睁看着我大魏灭吴。”
司马懿不动声色：“陛下思虑周全。”
“到那时，魏兵面临的可能是孙权与刘备的联军。”曹丕轻叹。
司马懿倏然理解到曹丕究竟在担忧什么，那一战的大火，即便当时的曹二公子未曾亲眼目睹，也在每一个从那时走过的魏人心中燃烧至今。
“陛下，大魏不同往日了。”他的语调柔软下来，“孙刘便是联手攻魏，我大魏都无需畏惧，更何况还有大军在前？”
“可若大兴兵马却空手而归，大魏的臣民又将如何看朕？”曹丕声音愈发的轻，“我接过了先帝的基业啊，仲达先生……”
这到底是魏武打下的中原，青州徐州的骚乱已是前鉴，若魏武的儿子不够英明不够聪慧，中原还能安定如旧吗？
司马懿也想像曹丕那样叹气了，他不是个爱叹气的人，他的心态一向平稳，但曹丕在“仲达”后面加上“先生”二字，便让司马懿不得不像真正的朋友那样与他同喜同忧了。
“先筹备兵马。”司马懿开始思考，“非要即刻出兵，那便伐蜀；暂且按兵不动，日后或可伐吴。西蜀五万兵马在外，益州定然空虚，虽有诸葛孔明守内，速伐奇袭亦有些许成算。只是蜀远吴近，奇袭艰难，若蜀军回援及时，只怕还是要空手而归。若他日吴蜀相争至各有伤残，再出兵东征，便不需忧虑孙权联刘了。”
曹丕似有所悟，眯起双眼：“那就先整军备战，等刘备带兵在吴地……更进一步。”
然而刘备没能更进一步。
这是曹丕所没有料到的，他总以为玄德虽老，猛踹江东碧眼虎一脚总是没问题的。所以那句“备不知兵”除却幸灾乐祸的嘲笑，还带着一丝怀疑。
传来的情报有误吧？刘备怎么可能大热天的在山上扎连营，不怕山火吗？
可见他了解孙权，但不了解刘备，尤其不了解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刘备。老刘备没有回头路，面对东吴对水域的控制，面对夷道坚守不出的吴军，只能带着主力扎营山中。他暗设伏兵，又诱敌出战，谁知陆逊不上当。
陆伯言拖没了刘备的时机也等来了自己的时机，又是江东传统的一场大火，这回没烧在江上，烧在了山里。
老刘备终于回头跑了，但那也不是他人生的回头路；他的终点在白帝城，那也确实就是他人生的终点。
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成败荣辱就会无常地到来。
刘备应该是想不到自己来年会在白帝城中道崩殂，就像他想不到自己两个弟弟的英雄末路一样。
曹丕对蜀兵的惨败一样惊讶，所以他做了一件让孙权也有点措手不及的事。
黄初三年九月，魏军三路出兵，伐吴。
这不是对吴作战的好时机，但此时不打由着东吴继续蓬勃生长吗？西蜀输得再惨烈，到底也消耗了东吴部分兵力，大魏已经整合好的兵马，该出战还是要出战。
只是两军一旦交锋，他和孙权就也没有回头路了。
初冬十月，孙权又收到了曹丕的信，信中说“登身朝到，夕召兵还。此言之诚，有如大江！”
孙权不信，他想，看吧，这个小骗子又要骗我了。
那是三十余万魏军，不到三月的功夫就集结起来了，曹子桓敢说自己之前毫无准备吗？敢说此番出兵就是要一个东吴太子吗？
更何况孙权是怎样也不会把他的登儿交给曹丕的。
其实从小骗子跳上那条船开始，他们就不该奢望二人间这点隐秘的情愫还能有什么结果，无非纠纠缠缠拖拖拉拉，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糊涂装了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也没什么，孙权坚持打虎二十年如一日，体格硬朗，他相信自己还有下一个乃至下下个二十年，不跟曹子桓见面就是了，反正他们本就不常相见。
他们可以隔着滚滚长江，重重山川，天各一方地活着，好好活着。
于是他拒绝了曹丕，并把年号改成了黄武。
曹丕自然生气，非常生气，听闻军前捉到了在魏吴边境来回跑的曹伟时，就更加生气了。
曹伟之幸在于身上没带官印，魏军不能把他当成吴贼处置了；曹伟之不幸在于他身上带着写给孙权的信，信中说魏军真的非常多，而且大魏的陛下要亲征啦，至尊还是做好准备吧。
他心里还是自认为魏人，但孙权又是于他有恩的友人，所以他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
但这样曲折的暗示落在不同人眼中就有不同的含义，在魏军看来，曹文勋就有做奸细的嫌疑。
战时做奸细，当斩。
魏帝传来令书，军前斩杀曹伟。曹文勋自觉冤屈，受戮那日心里又恐惧到极点，对着寒江滩涂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天就下雪了，下得他心里更加凄凉，最后就这样凄凉地被杀了，过完了他贫穷、平庸又凄凉的一生。
转月曹伟的死讯传到孙权的耳朵里，那时他正准备称吴王——是自己称王，不是由谁来封。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帮已死的曹伟做些什么，这人没有什么功绩，不好追加封赏；追加了封赏也没用，这人无妻无子，兄弟离散，老父老母远在长江另一边。孙权只能给他一抔酒，像敬每个死在乱世中的将士一样。
简单地追悼完曹伟，孙权用同样的酒祭告天地。与曹丕不同，他不大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天地生灵么，同样的酒来祭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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