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隐在云雾中渺渺忽忽,绵延不见尽头的山阶上有无数迫切的人双手合十,一阶一阶走得虔诚,只为了求一个可能。
宋白的话音仿佛还在耳畔,“但这也只是传闻,究竟能不能真的救好谢岑,我也不知道,仅仅只是有个可能。”
顾北昀让仆从尽数等在原地,自己就跟其他普通的人一样,双手合十踏上石阶,为了心爱之人寻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而直到现在他的回答也跟那时回答宋白的一样。
“哪怕只是有个可能,我也要去争取。”
夏日的季节,身上的衣物也不厚重,但越往山上走寒气越重。
恍然有几分走到了秋日的感觉,凉风刮动乳白的雾气泼洒在脸上,寒意瞬间在四肢百骸中蔓延扩散。
覆在身上的浓雾逐渐化作露水,侵湿了浑身的衣襟,连发丝都湿透了,黏附在额上,贴靠在颈项中。
顾北昀不为所动,双手紧紧合十,无比虔心地踩上每一阶石阶。
越往上走,山阶上停下的人越多,济灵山实在太高了,想要到达山顶那座古寺堪比登天。
普通人的身体根本耗不住,还有很多人灰心丧意地从山上往下走。
只有顾北昀始终不曾停顿,不受外界影响,稳稳地踏上每一阶,越过每一个停下的人。
他的相貌实在过于出众,并且名号响亮,几乎整个晋州城的人都认识顾北昀,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交窃私语声从三三两两的人口中流出。
“顾将军来这里不会也是想见修然法师吧。”
“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是的,不过他什么都有,荣华富贵不缺,又身强体壮的,他来求什么呢?”
“求什么也不是我们能管的,再走走吧,马上就到山顶了,说不准能成为修然法师的有缘人。”
细语声传入耳中,又消散在风中,一阶一阶地走上去,见到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在雾气消逝的那一瞬间,一座明黄的山寺出现在了顾北昀的眼前。
那一刻心绪翻腾起来,步入山寺中,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一颗心始终剧烈地鼓动着,不曾停歇。
跟其他的所有人一样,顾北昀被小沙弥引着去了修然法师的住处,他站在门前心慌非常,不自觉地攥紧了拳,等待着那个结果。
小沙弥告诉他,只要等在门口,修然法师若是想见便会开门,若是不想见房门就会一直紧闭。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在无数次沉重的呼吸声后,乱跳的心脏逐渐放慢,最后归于死寂。
顾北昀怔怔地盯着那扇始终未开的木门,直到小沙弥来请他出去,他才迟迟反应过来。
那点微末的可能早已没了,跟着这扇打不开的门一起消散殆尽了。
他不甘心地撩袍跪下,任凭身旁的小沙弥如何劝阻,他都执意不肯听,固执地跪在门外,只为再求一个可能。
山间铺就的是冷硬的石板,跪在上面不过片刻,膝盖上的布料就已变为了深色。
寒意噬骨,再加上他的小腿还受过箭伤,在这样湿凉的环境下就更加难忍。
腿上阵阵刺痛,宛若有千万根细针扎入又用力拔出,如此反反复复,不断地折磨着他。
小沙弥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劝阻,只说了句“阿弥陀佛”就去接引下一位“可能”的有缘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从顾北昀身边路过,好奇地瞥过他一眼,之后站在门前跟原先的顾北昀一样等待着结果,最终摇摇头,失落而归。
没有人像他这样执着,凡是被拒绝了的人都匆匆下了山,只有顾北昀屹然不动,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修然法师看到。
红日落下,余晖铺了漫天,小沙弥送走了最后一个无缘人。
回来时顾北昀还跪在那里,背脊如松般挺直,目光投向那扇根本不可能为他而开的门。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他还是忍不住劝道:“阿弥陀佛,施主的执念太深,修然法师讲求佛缘,既然你与佛无缘,又何必在此苦等,不过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顾北昀摇头,汗珠混着水珠滑落,“没有缘,我便要求一个缘,小师父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会让小师父为难的,这便走了。”
说完话,顾北昀果然撑着地起了身,冲着小沙弥行过个礼,方颤颤悠悠地走了。
小沙弥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摇了摇头,执念太过深重。
第二日红日刚出,小沙弥还在清扫山寺门前的落叶时,就见一人从雾气中走出,身影与昨日如出一辙,只是腿脚好似已没有那般颤悠了。
他冲着顾北昀行礼,“阿弥陀佛,我以为施主昨日已将我的话听进去了,看来施主还是未懂,就算你日日来此也不会有什么变化,那扇门并不会为施主而开。”
顾北昀苦笑着回礼,“麻烦小师父了,不必再劝我,我不会打扰修然法师,只是想用我的这份执念来求一份缘。”
小沙弥生在古寺中,六根清净,不入红尘,心中唯有佛法,自然不懂执念由何而生,也不理解是什么样的执念能让一个人如此坚持不懈。
他将顾北昀带至修然法师的住处,看着他跟昨日一般跪在门前,只摇了摇头就继续扫山前的落叶去了。
天色转晚,等他送走最后一个人,顾北昀跟昨日一样踉跄起了身,冲着小沙弥行过礼就离开了山寺。
第三天依旧是同样的时辰,小沙弥又见到了他,跟前两日一样,他将顾北昀送到那里,看着他跪了下来。
之后每一次小沙弥将人引过来时,都能看见他紧盯着那扇门,眼神中是看得出的诚挚,同时藏有了期许。
小沙弥的心中充满疑惑,在山中多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当日顾北昀要走之时,小沙弥唤住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如果修然法师愿意见施主,你要跟他求什么呢?”
顾北昀无比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所求不为我,只为我心爱之人,若他能够无恙,我可以奉献出我的生命。”
小沙弥却不解,情之一字人人皆有,亲情,友情,爱情。
佛经中写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皆为虚幻,那么世上美好的爱情也都是虚幻的,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付诸生命。
“阿弥陀佛,施主应当知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适时放手方是正解。”
顾北昀却是不肯听,“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放不下,小师父不用再劝我了。”
第四日,他又来了,这一次等到顾北昀要走的时候,小沙弥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了他为何会喜欢上一个人。
顾北昀见他问的认真,想了想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是初见时谢岑故作乖顺的模样吸引到了自己,又或者是见他受伤时,心中蓦然流露出的不忍。
要说原因,那便是怎么说也说不完的,幕幕过往皆可以成为原由。
情就是在他还未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深埋在心中了,等到发现的时候,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再根除不了。
听他说完,小沙弥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这些事情对他来说过于空泛,摸不着触不到。
第五日,顾北昀到院中的时候,发现地上搁着一个黄色的蒲团,不用细想他也知是谁放的。
小沙弥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行了礼,“我见施主日日跪在此,长此以往恐对身体有损,以后怕会不良于行。”
顾北昀谢过他的好意,却还是跪在了湿硬的石板上,“前几日都是跪在这里,要是现在换了蒲团,那么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小沙弥的目光转过他的那双腿,这几日天天爬山又跪在这里好几个时辰,就算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毫无损伤。
何况他见这人走路时,步子越来越慢,已是很吃力的模样了。
“那施主的心爱之人看到你每日膝盖青紫不会心疼吗?”
话落,小沙弥就见他变了神情,一瞬就很悲伤,即便眼睫垂下也挡不住那泄露出来的悲戚。
“他看不见的。”
第六日,小沙弥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在顾北昀走后,他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走进去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第七日,顾北昀上山后,没有见到那熟悉的安静面庞,而是换了个长得讨喜的小沙弥,来人一见顾北昀就笑了,“施主好,是来找修然法师的吗?”
“嗯。”顾北昀还有些不大习惯他的活泼,“之前那位小师父呢?他不在寺中吗?”
净空挠了挠脑袋,半点正经的样子都没有,“施主说的是明净师叔吗?他昨日已经下山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他离寺,之前他都很抵触下山的,说是不入红尘,在山上也能领悟万千佛法。”
“修然法师说他是最有慧根的弟子,但不去历经红尘事便不能真正得道,于是就劝了他好久,不过一直都没能劝动就是了,也不知这次师叔怎么就突然想开了,啊,到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那熟悉的地方,净空合手退到一边,徒留呆滞的顾北昀站在院中。
原来那个小沙弥是修然法师的弟子……
摒除掉那些杂念,顾北昀掀开衣摆正欲跪下,却听那紧闭的门扉一阵响动,接着“吱呀”一声,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佛像的金光泼洒遍地。
门…开了。
第66章 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明净,你想帮他吗?”
打坐的僧人睁开了双眼,眼中空荡,像是装下了万物,又像是什么都没能留存下来。
他面容慈悲,不喜形于色,像是一尊活生生的佛像。
明净行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师父,他想求一份缘。”
修然摇头,拇指捻过手掌间的佛珠,“所以你要帮他造出一份缘吗?你应该知道他与我无缘,他所求的事情我也无法帮他。”
明净撩袍跪下,语气诚恳,“师父,这几日他每天都来,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情,跟其他的人不一样,他的情超脱了我所能认知到的范围,所以我愿意下山步入红尘。”
“他成就了弟子,送了我入世的缘,所以我也想成就他,送他能够见到师父的缘。”
修然没有作声,佛珠一颗颗被转过,檀香幽幽升起,许久他才启唇,“既然他做到了我都没能做到的事情,那我就送他这一段缘,全了你的心愿。”
香尘飘动,往事尽数散去,门扉再次合拢,顾北昀无比虔诚地朝屋中的僧人跪拜下去,“多谢修然法师愿意见我。”
“不必谢我,你该谢的是你这颗心,更该谢明净。”修然无喜无悲地说着话。
“我知你所求为何,但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态,且你并非我的有缘人,我虽答应明净要见你一面,却并不是要帮你达成心中所求。”
原本顾北昀见事情有了转机还有些激动,因他以为谢岑终于有救了,不想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将他心头那点子希冀全浇灭了。
如遭雷轰,他努力保持着神色不变,“所以法师不会帮我救他吗?”
修然转过佛珠,高深莫测地开口,“万事万物无非因果二字,你作为武将,杀孽深重,虽是为了护卫子民所为,但死去的那些人同样也是为了护佑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你杀掉那些人,这便是‘因’,他昏迷不醒,性命垂危,这就是得到的‘果’。”
顾北昀茫然不解,急道:“可这都是我一人所为,要报应也应该报应在我的身上,为何会落在他的身上?”
“种下恶因,却不一定会食恶果,相应的食下恶果的人,可能根本没有种下恶因,此谓因果。”
顾北昀无法相信,害了谢岑的人原来就是他自己,在他那么爱自己的时候,自己却已经开始在无形中伤害他了。
种下了恶因,恶果却全都让谢岑一个人承受了。
他近乎崩溃,“法师,那我要如何做?”
这时修然却合上了眼,似是不欲回答顾北昀的问题。
见他如此,顾北昀颓然垂下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我就不打扰法师了。”
站起身时,他神魂具失,再不复之前那般有精神,永远挺拔的背脊无力弯下,膝盖上的痛感也更加强烈,仿佛在刹那间就老去了好多岁,像是一只垂垂等死的狮子。
“济灵山后面有一座高山,上面有多少石阶,我始终不知道,你一步一叩首到达山顶后,再回来告诉我一共有多少石阶。”
听到这话,顾北昀猛地顿住脚步,接着回转身子重重跪下,“多谢法师。”
话语中包含着不加掩饰的激动,他终于能够救下谢岑了。
来到修然所说的后山,仅是望一眼即知想要一步一叩首地走上去有多难。
山体陡峭,且后山人烟稀少,那条蜿蜒向上的石阶长满了青苔,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在这样的情形下,登上这座山都堪比登天,更何况再加上叩首。
身后的仆从知道自家主子要爬这座山,担心地劝道:“侯爷,这怎么可能到达山顶,再说了那位法师说不准是骗人的呢,我们要不然还是回去吧,再想想别的法子。”
顾北昀却不容拒绝道:“你就在下面等我。”
“侯爷……”
走到第一层石阶上,他撩袍跪下,双手扶在上面,不带一丝犹豫,重重磕了下去,之后是第二阶,第三阶……
由于这几天顾北昀日日都来济灵山,还一直跪在修然法师的院子中,所以不少晋州城的百姓都好奇他到底想求些什么。
此时后山的山脚下逐渐围了一大群人,看着顾北昀在湿滑的石阶上叩首走动,不解他的做法的同时,也纷纷猜度起来。
“是为了给圣上祈福吧,听说圣上最近身体欠佳,或许是圣上让他做的。”
“不是吧,应该是为了死去的父母,那个谋朝篡位的丞相不是被查出来与侯爷父母的死有关,父母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侯爷肯定想给他们祈福,让他们能够安息。”
众说纷纭间,有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般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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