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终究医不了乱世,如果,我的手里也有剑就好了。”
……
三日后,苍龙谷的阴阳地裂,莫名其妙就平了,戍守修士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一位大罗金仙突然降世,凭一己之力颠倒了乾坤。
可来不及拜会,那位金仙前辈就事了拂衣去,再不见踪影。
与幽冥界的勾连阻断,疫毒顿时得到了遏制,摧残了信州城将近一个月的瘟疫,在一点点开始好转。
可麻烦的是,江岁寒自己病倒了,不是瘟疫,而是多年积劳成疾,引发了体内本源的弱症,一场病来得如狂风暴雨,他躺在榻上,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四天夜里,江岁寒朦胧地醒了过来,意识醒了,身体却还像停留在梦境中一样,没有知觉。
缓了将近一刻钟,他才费力地睁开眼,借着窗外皎皎的星月光芒,看见趴睡在他床边的人。
萧洛瘦了,之前就轮廓分明的脸,变得更加锋锐俊美,那线条自上而下,勾勒出一幅风流缱绻的画。
江岁寒没有动作,没有出声,只是呆呆地看了对方好久,脑海里因生病而迟钝的回忆,像生锈的齿轮一样,缓缓啮合转动。
八年前,他在燕都春山寺遇到了这个人,当时大雪初霁,寒梅盛放,他跪在他面前,疼惜地伸出一只手。
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江岁寒说不清,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
梅园一见误终生,从此再也没有后悔过。
南下信州的日子,是江岁寒短暂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摆脱了如影随形的病魔,走出了逼仄狭窄的屋子,站在阳光下,像尘世间无数生灵那般尽情地奔跑。
他还是他,任性,骄矜,有小脾气,但又天真,纯粹,心地善良;他喜欢城南那家铺子里的藕粉桂花糖糕,也喜欢皮擀得薄薄的像一张纸似的绉纱小馄饨;他做菜的手艺不是很好,连医馆门前的流浪狗也不愿意搭理,但他治病的医术却是极佳,几百里外的昌南镇百姓都有所耳闻。
八年来,他在那个人为他搭起的避风港里,像个无邪的孩童一样,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半分后顾之忧。
终于,他成为了儿时梦想中的样子,杏林春暖,悬壶济世,救下许许多多陷入贫苦困顿中的人。
他仿佛未卜先知,早已料到今生最终的归宿,逼着自己像火一样,燃烧着本就不多的生命。
肆意,疯狂。
这两个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迸发在自己身上。
他心想,该满足了,虽然也有那么一丁点遗憾,但瑕不掩瑜,不能奢求太多。
夜半,星光如水,漫上床头,二人相握的手如胶似漆,江岁寒轻轻动了一动,下一瞬,萧洛立马就醒了。
“小寒!”萧洛欣喜若狂地看着他,眼下乌青重得令人心酸。
“我在。”江岁寒浅浅地笑了,指尖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说,“医馆不开了,你带我走吧,无所谓去哪,天涯海角,我都陪你。”
作者有话说:
以后,如果在作话提到沈和世苟太太,那今天本店就打烊了,请移步韦博酒楼继续吃吧。
第57章 历劫(八)
*狸奴*
他们没有去天涯海角, 只是搬到了千里之外的钱塘城。
江南水乡,青石小巷尽头,有一间美丽幽静的院落, 仿佛是上天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抵达的当天,就成为了落脚的新家。
江岁寒身体不好, 干不了重活儿,院子的打理、扫除, 房屋的布置, 花树的栽种, 基本都是萧洛一个人完成的,他偶尔想上去搭把手,还要被以笨手笨脚碍事为由,冷着脸推开。
江岁寒甩手掌柜一样站在旁边,无奈地想, 完了, 今后自己怕是要被当成易碎的琉璃盏,彻底束之高阁了。
他们来到钱塘城时, 正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的早春,城里新年新岁的气氛很浓厚, 家家换了新桃符, 新衣服, 街头深巷, 总是有卖花姑娘挎着篮子, 扬声吆喝, 音色像春日的黄鹂鸟一样, 清澈悦耳。
江岁寒裹紧了身上的朱红绒毛披风,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散步,萧洛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一家名叫“九芝斋”的二层小楼铺子,一跨进门槛,浓郁的糕点甜香扑鼻而来。
江岁寒喜上眉梢,站在柜台前挑得眼睛都花了:“对,要那个,再要那个,还有那个……给我各来一斤——”
“三块。”萧洛无情地掐灭了他。
“阿……洛……”江岁寒拖了个长调,黏糊地拽着他衣袖,状似撒娇。
“乖。”萧洛摸摸他头顶,笑一笑,转头就对店里伙计道,“一样三块,不多拿,藕粉桂花糕的话,四块好了。”
“喂!”软的没用,江岁寒不高兴了,扔了他袖子,讨价还价,“藕粉桂花糕怎么就只要四块呢?太少了,晚上还要喝药,很快就没有了。”
萧洛笑得随和:“那小寒自己说,要几块。”
“十!”江岁寒欢快地比了个手势,旁边称糕点的小伙计看着他俩,一脸茫然,“客官,到底要多少?”
“五块。”萧洛不理身边人怒目圆瞪的样子,屈指敲了敲柜台面,看那小伙计提步要走,又补了一句,“小兄弟,不许私自多称,否则我不给钱的。”
说完,他捏了捏江岁寒气鼓鼓的腮帮子,道:“吃糖坏牙,不许多吃,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净让人操心。”
“哼。”后者不以为然,抱着双臂,悻悻道,“五块就五块,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得喂我吃。”
呵,喂就喂,这有什么难的?不光喂你吃糖糕,还能再喂你吃点别的。
当天夜里,江岁寒不负众望地又被弄哭了,可哭归哭,临了还要勾着人的肩膀,哽咽着说不够。
“阿洛,别走。”他软绵绵地侧身趴着,乌黑的头发铺满锦被,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泛着红,像极了后院那片春光正盛的花树。
“嗯,不走,你放心睡就好。”萧洛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睡觉一样。
“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
“今天茶摊老板说,上巳节社火庙会快开了,当时候满街都是人,有舞狮的,踩高跷的,卖鞭炮爆竹的,还有武场开放骑马射箭的……阿洛,你知道吗,我活这么大都没骑过马!还有,我还想买个蝴蝶模样的纸鸢,在城外种满折柳的草地上放飞,小时候左邻右舍孩子都这么玩儿,只有我禁足在家里,不许出去。”
“好好,舞狮,高跷,骑马,放纸鸢,我们一个一个来,别急。”
“……”
江岁寒黏起人来,没完没了,前一刻还跟他闹腾,下一刻就失去意识,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身体太弱,根本经不起一点疲劳,像幼兽一样缩在爱人怀里,小巧的鼻翼偶尔皱一皱,非常可爱。
萧洛不言不语,下巴轻抵着他额头,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药香味,思绪繁杂。
这一世,江岁寒凡人之躯,自小在药罐子里泡大,从前做修士时身上那股清雪一般的寒梅香,现在尽数被一种青涩微苦的药味代替。
小时候在燕都,被圈着不能出门,长大了在信州,忙着学医没空出门,他好像一直都被关在一个无形的樊笼,左冲右突,逃不出来。
或许,这个樊笼,名叫情爱。
搬来钱塘城已有月余,二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提过他病重的事,仿佛只要不提,这事就不存在。
然而,萧洛的目光落下,隐约看到他额心的命魂之火,淡到几乎没有。
……这么虚弱的灵魂,还能再偷得几载光阴?
·
盛夏时节,草长莺飞的西子湖上,映日荷花,莲叶田田,几点乌篷小舟泛游湖上,悠闲静美。
除去梅花,江岁寒就最喜欢微雨了,仰躺在乌篷船的船头,脸上盖着一只草帽,侧过头,笑眼盈然地注视着身畔。
每次听萧洛吹竹笛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惬意很餍足,像刚刚吃饱的白猫儿,窝在炭火炉旁,尾巴慢悠悠地扫。
数支曲子奏罢,萧洛一放下竹笛,就被他扑起来一把抱个满怀,滚进乌篷里,在吱呀摇动的小舟上翻来覆去,笑声不断,有时候是玩闹,有时候是亲吻,而更多时候,则只是单纯抱在一起,伴着蓬外淅沥沥的小雨,安然入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江南的夏日很长,但再长,也不过三四个月,转眼秋风一来,田野里的稻子就垂下了金黄饱满的脑袋。
一入秋天,江岁寒人就变得惫懒了许多,不似春夏两季时那么活泼好动,他懒得再走三条街,去九芝斋里买藕粉桂花糕,也懒得再到西湖上泛舟,看断桥杨柳。
他往往会在葡萄结籽的小院里,坐一张藤椅,拿一把蒲扇,煮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听着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房檐下啾啾的燕鸣相映成趣。
他不出门,萧洛便也不出门,怕他着凉,寻一条薄鸭绒的毛毯盖上。
就在后者细致小心地给他掖毛毯角的时候,江岁寒一把拽住他的手,扑哧笑道:“阿洛,我前些天看一本书,书上有些姓陆的诗人写过——‘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你说,我们这算不算也是?”
萧洛听了失笑:“那你说,我们两个里,谁是狸奴?”
“我。”江岁寒不假思索。
萧洛奇道:“为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了再说。”江岁寒说着,从藤椅下抽出本《剑南诗稿》,摊开放在腿上,“有几首诗我读不太懂,阿洛你学识渊博,你给我讲讲。”
他其实很喜欢毛茸茸的小狸奴,心里很想养一只,但时间不允许,他没有办法陪它一辈子了。
庭院里,被秋色染黄的叶子静静飘落,堆在地上,像满地细碎的黄金,天元二十年的秋天,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
冬日天冷,屋子里比外面还阴,那凉飕飕的气息好像鬼魅,无孔不入。
江岁寒越来越懒了,不光不愿意出门,终于连屋子都懒得出去了,整日裹着棉被,抱着一只汤婆子,窝在床上,恹恹地像只病猫。
治弱症的汤药还是一天三副,风雨无阻,可他的身体似乎成了个无底洞,无论怎么灌药,都好转不起来了。
蝴蝶纸鸢被扔在墙角,渐渐落满了灰,诗稿医书也一道被锁入柜子,很少拿出来看。
这屋子的主人,好像陷入了一种无尽的沉眠,每日清醒的时刻,如凤毛麟角。
江岁寒很累了,光是维持清醒这件事,就足已耗尽所有力气,但饶是如此,他每天依然会强迫自己醒来那么两三个时辰,不为别的,就为了听萧洛讲一些他闻所未闻的新奇故事。
“传说,镇守北极天门的神兽,一只脾气非常傻,又极爱面子的衔烛之龙,它睁开眼,北境就是白昼,闭上眼,北境就是黑夜,《四方志》里曾写过,衔烛之龙有个了不得的秘密,它看守着一座藏宝山,山里奇技淫巧,灵丹妙药,应有尽有,六界的修真者们无一不垂涎觊觎那些宝物,可碍于烛龙的神威,又不得不望而却步……”
“等等。”江岁寒半阖着眼睛,打断他说,“烛龙那么厉害,却总一个人待在北境,它不嫌孤独吗?”
“它,”萧洛犹豫了一瞬,俯身亲了亲他眉角,安抚道,“高处不胜寒,有时候,站到了那个高度,就必须得忍受孤独,无人与它作伴。”
“这是无可厚非的。”
江岁寒轻轻地“喔”了一声,似乎是信了,一转过头,笑着睁开眼来,道:“阿洛,灵隐寺的梅园开花了,你带我去看看吧。”
这日,是大寒的前一天,阴冷潮湿的钱塘城中,零星地飘起了小雪,各家各户门扉禁闭,都在屋子里围炉度日,大街上人很少,勾栏酒肆都没什么生意,只有巡逻的官兵,一簇簇懒散地行过。
江岁寒昏睡了几乎整个冬天,却在马上开春的当口,活络了起来,他披上当年从燕都离家时带的那件火红狐狸毛的大氅,戴上厚重兜帽,颈间金色绦带一系,脸庞在火狐毛的映衬下,比窗外泠泠的雪花还要白。
一点温暖的血色,终于浮现在他脸上。
“阿洛,”江岁寒牵着他的手飞出门去,沐着漫天的飘雪,笑靥如花,“你还记不记得,九年前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是在燕都春山寺的梅花园,我偷听到了小西说我命不久矣的话,一个人蹲在墙角偷偷哭。”
“当然记得了,这怎么会忘,你当时哭得那么伤心,像个没人要的小狸奴,我路过看着心酸,头脑一热,就给捡回来了,没想到蛮有缘的,一直养到了现在——诶,你先别动。”萧洛拉住他,探手从他鼻尖上摘下一片六角形的雪花,指尖微热,雪花只停留了一个心跳的功夫,就逐渐融化成水。
江岁寒望了望他指尖的残雪,抿唇笑问:“怎么了,后悔那天捡我这只小狸奴回家了?”
“嗯,后悔了。”萧洛点点头,在他就要露出虎牙咬人的前一刻,解释说,“后悔我捡得太晚了,让小狸奴在前一个家里遭了那么多的罪。”
也不知为什么,他一说这话,江岁寒眼睛就控制不住地红了,别开脸,狠狠地眨了几下,嗓音微哑:“行了,是稍微晚了点,但也不算太晚,我已经原谅你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朝前方的佛家古刹奔去。
老树参天,青阶如洗,佛寺乌黑的瓦片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意,此间万物,仿佛正趁着人烟稀少,在寥落的香火里,参着一道无人能懂的禅。
梅园在灵隐寺后院,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江岁寒踏着地上了无痕迹的纯白,来到一棵白梅树下,弯腰捡了一根零落在地的梅枝,递给萧洛,脸颊红扑扑的,十分兴奋:“阿洛,你不是练过几年武么,会使剑吗?”
“会一点。”萧洛微微笑道。
岂止是会一点,世间兵刃,百般机巧,他皆能信手拈来,当下接过了那根漆黑修长的梅花枝,当空舞出了一段潇洒的剑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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