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站在他面前,眉弯紧锁,抿着唇不说话,直到一只清瘦修长的手勾住了他,那双隽秀的桃花眼,一如当年般澄澈。
“阿洛,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给我治病,耗费许多心神,我总是在忙医馆的事,冷落了你,我心里很抱歉,真的。”
萧洛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底那一丝丝的动摇,依旧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
江岁寒站起来,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上去。
“你!”唇齿相依的一瞬间,萧洛炸毛一样,极少有地推开了他,再一看他满脸的无辜加不解,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有嫌你冷落我,我只是——”
江岁寒双目炯炯地瞧着他,刚主动出击过的唇瓣充了血,染上一层嫣红,好看极了。
萧洛一头冲上来的怒火,霎时熄了个干干净净——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怎么能对他生气?
他捡着脚下的一根枯木,颓然地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上,垂头丧气地,像一只困顿的野兽:“小寒,我没有寂寞空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当同样的话说了第二遍,萧洛诧异地发现自己依然接不下去,若说他不是为了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他身为上古群雄逐鹿时的大天魔,手里握着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实力,他只想为自己心爱的人多续几年阳寿,让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世,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所以,说到底,他还是就是为了他自己。
他从来没考虑过江岁寒想要的是什么,他只是一直为了自己心中的那点祈愿,强迫对方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萧洛有些恍惚,本能地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味道也没有知觉。
“阿洛,别咬,你心里有事,摊开来说,不要憋着。”江岁寒与他并排坐下,手指垫了块干净的帕子,帮他把紧咬的唇齿分开,看着那上面洇出的血迹时,皱了皱眉。
江岁寒摘下背后的药篓扔到一边,用力握着爱人的手,转身欺了上去,十分不讲道理。
深林幽静,鸟雀虫鸣,下午的阳光渐渐西斜,天地间第一抹金红的余晖洒下,拢住了山林间一对身影。
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都不想发生,因为那个名叫沈和的人不允许,他就像狗一样,支配着一切,让人无所适从。
罢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
一个时辰后,江岁寒陷在萧洛怀里,两相依偎地靠在一棵大树下。
他眼睛红彤彤的,跟受了多大委屈,手悄无声息地摸到对方腰间,逮着那最吃痛的地方狠狠一扭——
混蛋,让你欺负我,一会儿怎么回家!
萧洛眉一紧,没敢说话,撩开他脸边濡湿的发,薄唇在附近缓缓流连:“别怕,一会儿为夫亲自抱你回去。”
江岁寒更怒了,趁着这当口,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下:“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医馆附近都是人,万一被看见了多尴尬?”
能掌掴北冥君,反而不吃官司的人,上天入地只此一位,就连那条镇守天门的衔烛老龙,都不敢如此放肆。
萧洛低声笑了,被打的是左脸,巴巴地又把右脸凑上去:“没关系,就说你上山采药扭伤了脚,我抱你回来合情合理,没人闲得往那方面想。”
江岁寒想了想,觉得也是,便乖乖地不闹腾了,蜷在他怀里享受安静的二人时光。
彼时夜色四合,信州城里华灯初上,从他们的角度俯瞰下去,只能看得见星星点点的银花火树,在漆黑的城墙中连成一片。
浮世众生,悲欢离合,全都缩影在了这片温柔的光海之中。
萧洛轻拍着怀里人的手臂,问:“小寒,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嗯?”江岁寒累极了,在他的拍抚下已经快睡过去了,乍一听闻这样的问题,只道对方是在吃醋,扬起脸,笑着含住了他左耳耳垂,含糊地道,“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想要的,当然就是你了。”
江岁寒没说谎,当年在春山寺梅园里,他见着这人的第一眼,就有种这辈子都完了的感觉。
萧洛左耳耳垂的小痣最是敏感,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江岁寒最喜欢磨蹭那里,柔软的舌尖划过去,留下湿漉漉的温存,萧洛渐渐忍不住了,低下头,扣住他的后脑,将一个吻缱绻加深。
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往事历历在目。
从很久以前,大概千年前的时候,江岁寒就被天道选做他的情劫,不受控制地与他纠缠,可他一介凡人,哪里承受得起与魔神的因果轮回。
北冥君太强了,以至于让天感到恐慌,想尽办法,要置其于死地——问心劫,三生劫,八苦劫,凡是修真之人能想到的劫数,萧洛全都一一历过了。
天道黔驴技穷,在最后的关头,抓了这么一个倒霉的残魂,企图绊住他。
萧洛活了那许多年,压根不惧这点小劫,从魔兽爪中救下那个幼童时,打心眼里觉得可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能绊住他什么?
他收奶娃娃为徒,从自己浩瀚广博的识海里,捡点有的没的教一教,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以为与天博弈,倒也含#哥#兒#整#理#其乐无穷。
十年后,少年从东山蓬莱采了一束新鲜的凤凰花,羞羞怯怯地和他表白,他淡淡地撩了一眼,说“你年纪还小,抓紧修炼,别动旁的心思”。
少年当时就哭了,拽着他的袖子卑微地问,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喜欢?
萧洛没当回事,说“等你跨上了化神境,我就喜欢你”。
从那以后,少年就当真了,每天埋头苦修,茶不思饭不想,他根骨纯净,灵脉绝顶,短短七十年,就突破了他人百年千年参不透的大道,当他浸润着一身化神灵气,再次捧一束露水清新的凤凰花过来时,萧洛从魔府中出来,满面错愕——
“你在说什么,我为何不记得?”
他是振长策御海内的北冥君,怎会真跟个凡人小子纠缠不清?
凤凰花散了满地。
没多久,萧洛听闻一件事,他今生唯一的弟子,在化神入大乘的问心劫里,陨落成灰。
北冥冰原万年冷寂的洞府中,他摇摇头,惋惜着翻过一页闲书,看了几行,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魔神的情劫,是入不了轮回的。
·
在天道的驱使下,江岁寒倾尽一生,只是为了爱上他,就连修炼问道,也是为了他。
过去那么多次,萧洛先入为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就从未问过他撇开天道的灌输,只作为他独立的自己,内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小寒,除了我,你这一生中,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又问了一遍,江岁寒没有再当他是撒娇了,敛了敛神色,微赧地笑:“我真说了,你可不许笑话。”
“不会。”萧洛轻手揉着他的腰,舒筋活血。
江岁寒靠在他肩头,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语气温和:“我从前,曾在书中读到过圣人的一句诗,觉得触动很深。”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他转头看了心爱的人一眼,目光坦诚,“阿洛,我这一生最想要的,就是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佑苍生太平。”
·
乱世来得猝不及防。
一年后,各地阴阳界陆续崩塌,人间与幽冥的界限变得模糊,无数疫毒疫鬼涌出,阴气像野火一样焚烧着沿途一切生命。
信州以北八百里外的一处裂缝,开得最大,鬼众最多,弥合起来也最为棘手,无涯宗几乎所有的修士倾巢出动,都去救援那里。
村庄毁了,城镇空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流民从北方逃难过来,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的丈夫、父亲、儿子都被留在最危险的地方,与大片大片的食尸鬼周旋。
那些东西是幽冥界最不值钱的生力军,实力一般,与人间的野兽类似,强壮些的凡人拿起武器,也能够与之抗衡一二。
灾难发生得仓皇,很多人都是夜里在睡梦中时被惊醒,来不及收拾行李细软,就拖家带口地往南逃窜。
作者有话说:
麻了,我真麻了,一大早五点钟被气得睡不着,我真不想在这说一些丧气的话,但事实上,我又真的很丧气,也许上辈子欠了谁的债,这辈子才来jj写文。
第56章 历劫(七)
*瘟疫*
乱世来得猝不及防。
一年后, 各地阴阳界陆续崩塌,人间与幽冥的界限变得模糊,无数疫毒疫鬼涌出, 阴气像野火一样焚烧着沿途一切生命。
信州以北八百里外的一处裂缝, 开得最大,鬼众最多, 弥合起来也最为棘手,无涯宗几乎所有的修士倾巢出动, 都去救援那里。
村庄毁了, 城镇空了,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流民从北方逃难过来,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的丈夫、父亲、儿子都被留在最危险的地方,与大片大片的食尸鬼周旋。
那些东西是幽冥界最不值钱的生力军,实力一般, 与人间的野兽类似, 强壮些的凡人拿起武器,也能够与之抗衡一二。
灾难发生得仓皇, 很多人都是夜里在睡梦中时被惊醒,来不及收拾行李细软,就拖家带口地往南逃窜。
修真门派的芥子舟不够用, 转移不了十万百万的难民, 他们只能沿着官道或小道自己走, 八百里路途, 仅凭一双腿, 走个三五天也是正常的, 更不提沿路还有不时冒出来打秋风的恶鬼。
信州城里, 挤满了南下避难的百姓,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带着家里的儿媳和孙辈,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走到受三清山灵光护佑、没有被阴气侵蚀的信州城时,要么在压抑哭泣,要么在情绪失控地描述着疫鬼的可怕,要么就整个人麻木着,像行尸走肉一般,空空如也。
彼时正是隆冬腊月,一场薄雪后,气温骤降,沿街道旁,全都是互相依偎着抱团取暖的难民,冬衣有限,都给最幼弱的孩子穿着,大人枕着砖石地上霜花,哆哆嗦嗦。
然而,寒冷与饥饿,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染了疫毒的难民,流入了城中。
信州城在最初三天的平安之后,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瘟疫,从内部大规模爆发。
无家可归的难民,失去双亲的幼儿,被主家抛弃的鲛人奴……如被洪流裹挟着的蝼蚁,痛苦沉浮。
城里的店铺酒肆赌场,全都腾出来做了临时医馆,安放被疫毒侵染的病患,本来就不多的医修大夫们,脸上裹着布巾,服下一些粗陋的祛毒符水,开始没日没夜地在疫毒中穿行。
江岁寒是医者,面临这样的局面义不容辞,主动将整个江氏医馆捐出来,供生病的流民们落脚,自己带着二十几个熟手或生手的学徒,采药,煎药,诊治,照顾,没日没夜地像陀螺一样打转。
萧洛一直陪着他,从早到晚,几乎寸步不离,即使是这样,他依旧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往日清隽的容颜变得黯淡,那双永远都神采奕奕的桃花笑眼,开始爬满了猩红的血丝。
萧洛很想让他停下来,不要再耗神费力,自己可以替他完成很多、甚至所有,他就在旁边看着就好。
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来。
一年前采药时的那次剖白,萧洛就深深地明白了,他的小寒,不是一只关在笼中的鸟,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屹立不倒的信仰。
他想让众生过得不那么苦,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改变,也值得他倾尽全力。
望着那个永远行色匆匆、却格外坚定不移的背影,萧洛清楚,有些事,不是别人能替得来的。
·
信州城瘟疫蔓延的第二十一天,江岁寒连着三个彻夜不眠,挽救一对病重的鲛人母子,早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从煎药房出来时,忽然天旋地转,手一抖,陶碗喀喇一声掉到了地上。
“小寒!”萧洛从前厅一进来,就看到这么骇人的一幕,一个箭步跨上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探额头,烫得跟火炭似的。
“你不能再逼自己了,你已经到头了,你得回去休息!”萧洛眸色发红,抱着他低声怒吼。
短短二十一天,江岁寒瘦得脱了形,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戏袍一样宽敞,他嘶哑地咳了一阵,伸着手去够煎药房的门:“药,药洒了,我,我得去重新熬一碗……”
“不许去!”萧洛急得浑身都在发抖,抱着他瘦到硌人的腰肢,颤声道,“不要再去了,不要再去了好吗?小寒,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乱世就是这样,总会有人死去,避免不了,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我知道。”江岁寒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虚浮,像飘在云端的影子,“可是,我多救一个,不就能少死一个了吗?”
他挣扎着要去煎药,忽听天上嗖嗖两声,有灵剑划过的痕迹,抬起头,两个身穿紫衣的无涯宗修士停在半空。
其中一人情绪激动:“徐师兄,苍龙谷的裂缝太大了,除非有几位半步金仙同时出手,否则没法收场!这些天我们冲上去多少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十有八九,全都殉在里头!别去了,真的别去了,就在别的地方打打小鬼,活命要紧啊!”
“放屁!”另一人一抬手,推得他一个趔趄,大怒道,“宗门教你这么久,就是让你临阵脱逃的吗?不去,裂缝就合上了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鬼族打过来,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几天?!姓袁的,算我以前看错了你,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那徐师兄一拂袖震怒而去,姓袁的师弟在原地愣了半晌,终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溜了。
苍龙谷的地裂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听完这两人吵架的内容,萧洛第一反应是有些震惊,他以为这一次的灾祸,人族修士可以靠自己撑过去的。
身缚六道天劫封印,他早已不似当初那么从容,那么多妄图伺机入世的天魔众,蠢蠢欲动,都在等着他垮掉。
“咳咳咳咳咳……”萧洛神游的思绪被一阵咳嗽声唤回,他仓惶低头,看怀里人漫着红晕的苍白脸颊。
“阿洛,我做的不够多,远远不够。”
江岁寒挣脱他,扶着他的肩吃力站稳,仰头望着修士御剑离开后留下的浅淡灵影,好一阵子,才发出一抹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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