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温不昧笑意微冷,“你被藤蔓缠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有很难受吗?”
“……有。”清尘僵硬地点了点头,词不达意地描述着感受,“就像喝醉酒一样,晕晕乎乎,醒来后,会特别的累。”
“原来是这样。”温不昧放开他,轻轻拊掌,手上的银色鲛绡手套反射着刺目的光。
他侧过脸,对江岁寒道:“江公子,弓箭和小鲛人,能借我一下么?很快就还你。”
“做什么?”江岁寒淡淡地看他。
温不昧道:“鲛人奴的命贱,死几条都没有关系,但江公子的故人就不一样了,须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今日薛淇欲伤他两箭,作为回报,自然不能受一箭就罢了。”
“薛长老的面子不能不给,江公子的怒火也不可不平,那温某就权且做个主持公道的人,帮忙射这最后一箭,如何?”
“好。”江岁寒毫不犹豫,把弓箭递给了他,清尘不明所以地被牵扯过去,害怕得频频回头。
江岁寒朝他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没事的,温宗主不是坏人,大胆一点。”
“嗯……”清尘脸色缓和了许多,跟着温不昧,回到了射箭的位置。
“注意力集中,别走神。”温不昧一袭朱衣,衬得肤色冷白如雪,与天生丽质的鲛人站在一起,不光不落下风,颜色还愈加秾丽。
他驾起清尘的手,像师父手把手教徒弟那样,搭上羽箭,调整好站姿,准星瞄住了不远处被捆着的薛淇。
“他射了你两箭,ོ韩@各@挣@离你才还了他一箭,来而不往非礼也。”
暗室不小,从这里到尽头的刑柱,隔着三丈多距离,清尘也判断不出,自己能不能射中。
温不昧问:“薛淇之前还想射你的哪儿?”
清尘定了定神,小声说:“左耳。”
“好,那我们也射他左耳。”温不昧说着,带着他的手一起,将瞄着的准星微调了一点。
鲛人少年傻傻地只知听话,并不知自己到底瞄准了薛淇的何地,片刻后,轻浅的三个字在他耳畔漾开:“松手吧。”
他倏地放开五指,羽箭应声飞出。于众目睽睽之下,朝他的主人扑了过去。
时间仿佛定格,几个旁观的鲛人奴神色凝固,眼睁睁看着这几乎不可能的一幕。
噗一声闷响,箭不偏不倚,插在了薛淇的心口上。
薛淇痉挛数下,不动了。
被禁了言,撇在一旁的无涯宗长老薛朔,一刹那眼珠瞪得巨大,仿佛就要冲破眼眶而出。
所有人鸦雀无声,沉默地盯着暗室中央的朱衣人。
“哎呀。”温不昧轻轻地抬了抬眉,转过头,状似无辜,却又不太无辜地笑言,“不好意思,射偏了。”
第65章 攻玉(三)
*曲若烟*
薛淇死了。
他是修道之人, 若只是被一般羽箭射中心脏,尚能流转真气护住心脉,驳回一线生机, 但这一次不行。
那箭上萦绕着大乘巅峰的灵力, 杀死他像碾碎一只蚂蚁。
捆仙索褪去,薛淇的尸体却依旧牢牢地被钉在黑铁铸就的刑柱上, 三尺长的箭柄几乎整根没入,只留了一撮染血的翎毛在外面。
一丈外, 薛朔瞪着独子的尸体, 麻木了须臾后, 猛地扑了上去——
“淇儿,淇儿,你怎么样,你还好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禁言咒效力仍在, 薛朔口中含糊地念叨着, 化出一抹灵流将那羽箭融化成水,薛淇的尸体没了支撑, 软软地倒了下来。
他颤抖着将手放在儿子的心脉上,半晌,没有动静。
薛朔身为宗门大长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向来威严深重, 此时当着这么多后辈弟子的面, 老泪纵横。
他缓缓地扬起头, 脖颈间青筋一根根凸起, 看着那一身朱衣, 明丽如妖魅的男子,沙哑地问:“宗……主,这是,何意?”
温不昧不答,反而将长弓一抛,抛给了与他紧随而来的一个紫衣修士。
那是他的亲传大弟子胡秦,化神期修为,为人稳重干练,既是他最看好的徒弟,也是他最得力的属下。
胡秦手一捞,默契地接住了弓箭,放回一旁的兵器架上。
整个过程中,他动作行云流水,面目平静,就像没看见被一箭射死的薛淇,和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薛朔。
温不昧拍了拍手,将那些本不存在的灰尘拂了下去,淡淡地道:“令郎触犯门规,本座按律处之。”
“怎么,有异议?”
“找死!!!”薛朔忽地一声厉吼,反手祭出一把灵剑,如裹风雷般劈了上来。
早料到他会有此冲动,侍立一边的胡秦跨前半步,同样祭出本命剑,两把上好的灵铁铮然相撞,威压激荡,暗室边看热闹的人被掀翻了一片!
“薛长老,此地人多眼杂,请您自重。”胡秦劝了一句,维持着挺剑交锋的姿势,道,“不论您有什么猜疑,最好听宗主把话说完。”
“……”薛朔双眼猩红,目光像要吃人。
胡秦境界差他一截,但丝毫不见怯场,遇强则强,迎难而上。
温不昧摇头:“薛长老,你当真要让外人看这笑话?”
薛朔喉结狠狠地滚动一下,视线毒辣地刮在他脸上。
片刻后,放下了剑。
此时,薛淇绵软在地的尸首,忽然像海浪一样,缓慢地翻涌了起来。
紧接着,几缕渺茫的光影从他丹田处飞出,苍白的肌肤,蔚蓝的头发,从形容来看,依稀是鲛人的模样。
人群中发出数声惊骇的低呼。
温不昧凝视着那些鲛人残魂,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冷冷道:“百年之前,本座初登宗主之位时,就曾立下规矩,门中有胆敢私炼攻玉心经者,格杀勿论。”
“薛淇修为底子差,蚕食了鲛人魂魄,无法全数吸纳,他一死,被束缚在体内的鲛人魂也就无安生。”
“今日本座亲自清理门户,也是为你们诸位提个醒,此类邪功,不碰为妙。”
他问话的时候,朝身后噤若寒蝉的无涯宗弟子们扫了一遍,后者唯唯诺诺,纷纷点头称是。
温不昧轻轻一抬下巴:“散了吧,还看什么?”
“是,是……”这热闹谁还敢看,生怕下一刻战火就烧到自己身上来,暗室旁聚集的人,很快便做鸟兽散。
洇满了血的刑柱下,薛朔牙咬得咯咯直响,目光像刀子似的,捅穿了那几缕浑然无知的鲛人魂,唇齿间,阴恻恻地吐出几个字:“不过是几个卑贱的鲛人奴,你不仁,就别怪我……”
“呵。”温不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与他擦肩而过时,凑到他耳边,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了句什么。
薛朔闻言,当场神情一僵,立住不动了。
胡秦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就当没看到薛朔一刹那的表情变化。
江岁寒一个外人,牵着瑟瑟发抖的小鲛人站在一旁,回想着刚才瞬息间发生的事,心乱如麻。
他的确想狠狠惩治薛淇,可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薛淇为人暴虐,死不足惜,但薛朔和温不昧因此事反目成仇,无涯宗内部出了乱子,未来受到株连和牵扯的人就不一定会有多少了。
忽然,袖子下的手被人碰了碰,萧洛挨到他耳边,低声道:“师尊,已经病入膏肓的人,不管再怎么小心谨慎,都有归西的一天。”
“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江岁寒明白他在暗喻什么,阖上眼深呼吸一口,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他们正要举步,忽听身后传来温不昧的声音:“江公子,请留步。”
“温宗主何事?”江岁寒修眉微颦,下意识地牵紧了清尘的手。
温不昧并没有任何尴尬,走过来,和蔼友善地拘了一礼:“贵友受攻玉心经所害,魂魄受损,绝非一朝一夕能医好,我的藏经楼中存着些封禁的典籍,或许能有解法。”
他谈吐举止,一切如常,完全不像一个刚行过杀手的人。
江岁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望着他火一样炽烈的喜服,片刻后,移开视线,抬手温和地摸了摸小鲛人的脸。
“好,那就劳烦温宗主带路了。”
·
无涯宗后花园,花开潋滟,四季如春,半月形的拱门前,栽种着数枝大红色的木海棠,招摇恣肆。
温不昧去藏经楼中寻取典籍了,命徒弟胡秦带着他们游览园子,稍作等候。
“圣君,今日多亏了您抓到薛淇的把柄,否则,姓薛的父子二人在山上横行跋扈,没完没了……”
花丛小径上,胡秦一改人前那副沉着冷静的态度,一脸愤愤然:“死得好,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这是何意?江岁寒与萧洛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胡秦自顾自道:“薛朔仗着自己是老宗主的师弟,根本不把我师尊放在眼里,逢年过节也从不见他来拜会,平日里也粗鲁无状,居然还敢放任自己儿子修炼攻玉心经,这老匹夫,真是活腻歪了。”
说起这个,江岁寒问:“胡公子,温宗主当年执意废去这攻玉心经,应该也不只是为了保护鲛人奴吧?”
“当然了。”胡秦笑道,“攻玉心经那种东西,一看就是邪门歪道所为,谁能保证你这一辈子就只用鲛人奴作饵,不会偷偷残杀人命?我们无涯宗的名声,都被这劳什子邪功给搞臭了!”
“圣君,说句不好听的,我其实都有点怀疑,从前老宗主他们是不是真的只杀鲛人。”
胡秦话语间,一字一句都将“鲛人奴”与“人”分得清清楚楚,江岁寒听了不由得皱眉。
他想再问点什么,忽然前方花丛中传来一阵女子惊叫——
“啊啊啊啊!!!”花丛哗啦一声散开,一个大红衣裳的姑娘冲了出来。
“有鬼,有鬼,有鬼啊!”她双手抱着头,歇斯底里,也不看看跟前是谁,一脑袋撞入江岁寒怀里。
“阿昧,救我,救救我……”姑娘抱着他,哭得梨花带雨。
江岁寒不认识她,被惊得愣在当地,正不知如何自处,旁边胡秦倒抽口凉气:“夫人?!你怎么在这?”
“夫人?”江岁寒一怔,看着这姑娘的白皮肤,细眉眼,还有身上绣工繁复的红色衣衫,恍然大悟。
她是曲若烟,温不昧的结发妻子,当日那人在云梦城的大雨中站了三天三夜,就是为给她求取一张压制心魔的太上忘情符。
“夫人,你找错人了,这是藏雪圣君,不是我师尊!”胡秦上前扒拉着她,想让她从江岁寒怀里出来。
但碍于对方师娘的身份,他也不敢太用力。
曲若烟死死地拽着那片雪白的衣袖,指甲上尖利的部分,不自觉地卡了进去。
萧洛注意到了,指尖透出一道轻巧的劲气,正好打在她手臂的麻筋上,登时卸去了力道。
胡秦趁机将她拖了过来。
“鬼,好多鬼,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曲若烟离了人,精神越发地崩溃,双手掩着面,泪水从指缝中流溢出来,一直呜呜咽咽。
江岁寒有些焦急:“胡秦,快叫温宗主过来!”
胡秦却苦笑着摇头:“圣君,您有所不知,夫人心魔发作是正常的,三天两头就会这样,这是陷入心魔井的症状,谁安抚都没用,她自己哭一会儿就好了。”
“这……”心魔井乃是修真之人斩除妄念,潜藏心魔的法子,自己能控制自己的心魔井自是好的,可若心魔井中的执念太过强大疯狂,反过来控制了主人,就变得很棘手。
江岁寒一筹莫展,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正踌躇间,曲若烟嗓子一哽,停止了哭声,她睁着一双满含水汽的杏眼,抬头看向前方。
“是……你们?”她嗓音嘶哑,像见了鬼一样,带着说不出的震惊,“你,还活着?你,你不是应该死在那……唔。”
她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抱住太阳穴。
对面,正是江岁寒与萧洛,二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时有过谋面,更不知她所谓的“还活着”是什么意思。
江岁寒道:“温夫人,恕在下冒昧一问,我们之前什么时候——”
话不说完,惊变陡生,曲若烟猛地挣脱了束缚,疯子般扑了过来,冲着他左手腕脉,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江岁寒吃痛,本能想反抗,却麻木地使不上劲,一刹那神魂仿佛从躯壳中抽离,四肢疲软,眼前阵阵发黑。
“师尊!”萧洛急道。
江岁寒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电光石火之间,只觉一种诡异的力量,汹涌而至。
……
作者有话说:
沙雕不动了,后续文风会比较偏正剧。
第66章 攻玉(四)
*心魔井*
他被吸入曲若烟的心魔井了。江岁寒下意识地这样想, 举目四望,此处景物果然与无涯宗后花园相去甚远。
心魔井中是一片荒芜的平原,焦土遍地, 寸草不生, 远处黑漆漆的山丘上,零星散落着几间房屋, 墙塌了一半,里头家具桌椅早烂透了, 依稀可见院子里还有磨盘残留下的痕迹。
原野上鬼气弥漫, 怨气冲天, 即使在大白日,也有一些鬼魂游荡,一个个半透明,死状可怖,手中或持着菜刀, 或长着利爪, 眼神空洞地四处张望着,寻觅新鲜血肉。
这里的风, 都比旁的地方更冷,吹过来时,透着股腐败糜烂的死气。
像是一座古坟场, 江岁寒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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