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很安全,偶尔能听到远方一两声惨叫,大约是百鬼厮杀时发出的,山洞附近有一些鬼气,但也只是萦绕片刻,就调转方向走远了。
到了四更天,夜色泼墨似的深沉,阿九忽然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往洞外走去。
“外面很危险,你去做什么?”黑暗中,江岁寒幽幽地睁开了眼。
阿九小声说:“我有事想出去一下。”
江岁寒:“什么事,就在洞里不可以吗?”
阿九看着他身旁熟睡的江岁寒,摇头:“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我又没有辟谷。”
“……”江岁寒默然,未几,轻一颔首,“去吧,注意安全,尽快回来。”
阿九出去后,洞中只剩了他一人,外面狂风呼啸,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大约一盏茶后,江岁寒鼻尖动了动,忽然嗅到一股甜香的味道——
不好!
他猛地站起来,惊愕地发现洞穴西北角最隐秘的角落,也就是之前阿九所在的位置,竟然点着一根引魂香!
香气渐渐浓郁,飘出洞穴之外,很快,鬼气就受着感召密集地汇聚了过来。
“糟了!”江岁寒化剑在手,挥灭了那引魂香,顺便搭了道护体结界。
他不愿相信几个时辰前还对他说着“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人,转头就做了叛徒,视线不甘心地在角落里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丝痕迹。
果然,引魂香底下,压着一根折叠起来的布条。
江岁寒手指一勾,那布条就自动飞过来,在一尺外的空中停下,展开了,上面用血写着两行字:“出去的机会只有一次,中元节四更三刻,村头第三间屋子,一次只能一个人,我今天就是去踩点的。”
“骗了你,对不起。”
血字昭昭,证据确凿,江岁寒无奈地一叹。
受引魂香影响,全黑水村的恶鬼都往山洞附近来了,他没法子,只得应战,绽开一路藏雪剑法,在无千无万的鬼众中大开杀戒,一时天昏地暗。
峡谷间,一道明锐的电闪从天而降,像一柄劈开天门的利剑,悍然落在漆黑的高崖之上。
紧接着,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十分邪门地,惊雷开始远方的天空酝酿,像沸水将开不开,灾祸很快便要降临。
白光映亮了他的脸颊。
“不……”江岁寒潜意识里对雷电的恐惧,又漫上来了,手中的剑停了下来,身形诡异地顿住。
他什么都忘了,唯独这件事,印在魂魄上,融入骨髓里,像隐藏在沙滩下的贝壳,潮水褪去后,变得更加明晰。
手臂上传来剧痛,腥臭的尸气扑鼻而来,然后是肩膀,胸口,小腹,大腿……
雪衣白发的仙尊立在百鬼中间,失了神似的望着那丛丛雷电,任自己被利齿撕咬得遍布伤痕。
遥远的平原上,一个黑色的人影渐渐隐现。
一道闪电落下,劈在人影很近的一棵树上,借着强大的亮光,江岁寒看到他一身玄衣,戴着一张银白色的面具,正是萧洛前几世的样子。
“阿洛,你怎么在这?”江岁寒颤声道,想御剑迎上去,却一点力气没有——他被百鬼缠住了,灵力尽失,寸步难行。
几里外,雷劫就要下来了,万物飘摇流落。
江岁寒忽然就很害怕,像身无长物被抛在大海中一般,撕心裂肺地朝他大吼:“萧洛,你别过来!前面有陷阱,你别过来!”
对方恍若未闻,一言不发,沉默地走过来,手中并无兵刃,只有一根细长物什。
江岁寒看着他,麻木地摇头,目光空旷,声音嘶哑:“别……听到没有,他们都是坏人,你过来就是死,你——”
他话中带了鼻音,哽咽地说不下去。
雷劫来了,上百道明光齐下,将那渺小的人影淹没,白亮太过刺目,一瞬间几乎让人失明。
江岁寒最后一眼看到,累劫中的人影颤了颤,右手一松,那细长的物什落入了泥土。
然后,他就陷入昏迷。
·
“怎么办,江公子还不醒来,他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那样的话,我的罪过就大了……”
“不会,江公子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白来的,多少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怎会怕你这小小的一个心魔井。”
“真的吗?可是,可是花蝴蝶那么吓人,一大片的涌上来,他怎么可能没事……”
“放心吧,若烟,江公子命中大吉,金清水白,福泽深厚,花蝴蝶不敢近他身的。”
朦胧中,一男一女絮絮地在说些什么,江岁寒神思不清,隐约听到了几句,张了张嘴,不自觉地低声问:“花……花蝴蝶,那是什么?”
他一出声,那说话的男女就停下了,紧接着,有人惊喜地叫道:“师尊,你醒了?!”
“嗯……”江岁寒缓缓睁眼,看到萧洛坐在自己床边。
不待他俩说些什么,一人就飞快地插了进来:“江公子,你醒啦,太好了!”
江岁寒转过头去,见一袭大红喜服的小姑娘站在床畔,眉花眼笑,显然十分开心。
“我没事,让温夫人担心了。”他虚弱地微笑一下。
萧洛却很不放心:“师尊,你脸色唇色很白,哪里难受?”
“没有。”江岁寒摇摇头,解释说,“除了浑身无力,没什么大碍,歇歇就好了,你不必忧心。”
萧洛扶着他坐起来,喂了一碗温水,然后一直握着他的手,不舍得撒开。
见有外人在场,江岁寒不甚自在,轻轻晃了晃手,却没抽出来,埋怨地朝他看去一眼,萧洛不动声色。
江岁寒:“……”
旁边的曲若烟却没发现他们的细节,嘻嘻一笑:“江公子,你真厉害,进了蝴蝶谷居然一点事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要被花蝴蝶吃掉了呢!”
“蝴蝶谷,花蝴蝶?”江岁寒眉头轻皱,“那是什么?”
“蝴蝶谷就是黑水村,花蝴蝶就是村中恶鬼,若烟害怕这些东西,故而取了别的代号代替。”回答的是温不昧,他跨上一步,就像萧洛握着江岁寒的手那样,握住了曲若烟的小手。
曲若烟眨了眨眼,仰头望着他的脸,朝他甜甜地笑了。
温不昧也对她笑一下,而后目光转向江岁寒:“江公子,在下冒昧一问,你在心魔井中经历了什么?”
“我,”江岁寒稍一犹疑,便将心魔井中遇到阿九,又遭其背叛,被百鬼围攻的事说了,只隐去了最后萧洛的出现。
他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心跳很快,气力不济,说话也慢条斯理,好半天讲完了故事,才向心魔井的主人提出了自己的困惑:“温夫人,你入蝴蝶谷时应是天元二十年,可那阿九却说是十七年,这其中是有什么蹊跷吗?”
“唔……我想想啊。”曲若烟抿紧了嘴巴,冥思苦想,一开始神色还正常,到后来竟逐渐变得痛苦,像人在水中窒息一般,脸色泛上暗红。
温不昧见了,抬手及时在她眉心点了一下:“若烟,如果觉得不舒服,就不要想了。”
曲若烟“啊”的低呼一声,从过去的梦魇中脱离,抱歉又懊恼地对江岁寒道:“江公子,对不住,那一晚上的记忆很乱,我很多都想不起来了,硬想的话,有点难受。”
江岁寒道:“没事没事,温夫人,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自己,我也不是非弄清楚不可。”他歉意地笑了笑。
“谢谢你。”曲若烟舒了口气,拍着胸脯,笑道,“江公子,这次害你进了心魔井,被花蝴蝶追,是我的不是,这个送给你!”
她单手拎着一只红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平安”二字,尾部淡黄色的流苏垂落下来,在空中一摆一摆。
江岁寒犹疑着,没有立马去接。
曲若烟撅了噘嘴,有点不开心:“江公子,你不愿意收亲手做的平安符,是不是心里还怪我,不想收下我道歉的礼物?”
听闻这平安符是她自己做的,江岁寒微微一愣,然后就礼貌地接过来,道:“没有的,我怎么会怪你。”
那平安符香气淡淡,里面应是装了些熏香的兰草,江岁寒细细摆弄几下,抬头浅笑:“温夫人,谢谢你,你手真巧。”
“哈哈哈哈哈,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本姑娘手巧,在三清山是出了名的,你居然才知道!”曲若烟雀跃地拍起手来,她虽已百龄之高,但因受过惊吓,心智停留在十岁出头,听人夸自己手巧,就打心眼里的自豪骄傲,一双眼银亮如星。
她背着双手,弯下腰来,娇憨道:“我不光会做小玩意,我还会做美食,等我去给你炖一碗茶菇鸡汤来,好好地炖上一宿,明早端给你,保证喝一次就念念不忘~”
“呃,温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江岁寒没想到她会这样上心,欲解释几句,却见她已经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喉咙里哼着童谣,很是轻快。
“温宗主,别让尊夫人劳累了,她——”
“无妨,她喜欢做,就让她去吧。”温不昧好言打断,望着门口曲若烟离去的方向,眼神漾着温柔。
江岁寒看到了,心想这二人感情真好,在一起近百年,丝毫不见褪色,温夫人虽是小孩子心性,偶尔还疯疯癫癫,别来看来百般不配,但温宗主对她确是一心一意。
他自己深爱萧洛,自然明白在爱人面前,动作和言语是能欺骗,可有些眼神和态度,是决计做不了假的,温不昧在屋中的表现,完全一种挚爱之人就在身边的样子。
柔情缱绻,心满意足。
想到这,江岁寒本能地转头去看萧洛,却见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目光温热,如含星火。
他脸红了红,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温不昧心思灵敏,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不必主人端茶送客,自己就拱手做礼:“江公子,既然你身子无碍,那就早些歇息吧,在下已查到一点关于化解攻玉心经内伤的方法,这就回去深研,不再在这里打扰了。”
“查到了?那太好了,清尘有救了……”江岁寒心中感激,有意想去帮忙,但一想人家的藏书典籍,自己一个外人怎好介入,便道,“有劳温宗主了,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只要岁寒能做到,一定不遗余力。”
“嗯。”温不昧笑笑,转身离去了。
待他走远,确定附近没有别人了,萧洛方低下头,附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问:“师尊,在心魔井中,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你还看到了什么?”
“啊?”江岁寒惊了一跳,睁大眼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没说全?”
萧洛举起左手小指,第二个指节上缠着的一截细细红线,正隐约发光:“师尊,我虽不能跟着你看到心魔井中的画面,但也能感知到,你在最后一刻情绪非常激动,与崩溃没什么区别。”
他顿了一下,忧心忡忡:“师尊,你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已至此,江岁寒不好继续隐瞒,叹了口气,整个人松弛地靠进了他怀里,头枕着他柔软的颈窝,幽幽道:“我看到,天空中雷劫滚滚,你从很远的旷野走来,手里拿着一枝花。”
“一枝花?”萧洛奇道。
“嗯,花。”江岁寒运转体内真气,将心魔井中造成的乏力驱散了不少,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我没看错,确实是花,但具体什么花,我不清楚,可能是梅花,桃花,也可能是梨花……”
萧洛闻言,百思不得其解:“百年前北冥君死在正道布下的五雷正法大阵中,你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可那时的我,为什么不抵抗,反而手里只拿着一枝花?”
“不知道……”江岁寒摇摇头,困倦地阖上了眼睛,“我对那一段记忆完全是空白的,前因后果,一点都想不起来,如果硬要回想的话……唔。”
太阳穴一阵刺痛,他难受得轻吟出声。
“别想。”萧洛将他的脸捂住,紧紧地压在自己胸前,怜惜道,“对于你而言,那一段大概就和温夫人落入黑水村一样,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师尊,你记不记得,温夫人在后花园见到我们的时候,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还活着’,当时不理解,现在想想,与百年前的那次围剿,一定有着关联。”
江岁寒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只可惜曲若烟心智不齐,想不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若硬去相逼,恐怕会闹得很不愉快,再者,他也不愿意去伤害那样一个稚拙活泼的女孩。
但说不清为什么,江岁寒内心里始终盘桓着一种隐忧,他总觉得,萧洛的身份已经被人识破,那兰因谱的主人,就藏在不远处的黑暗里。
“阿洛,为何我总觉得,很久以前,我在哪里见过温宗主?看着他,我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觉,但细想,又想不起到底是哪里。”
萧洛眉梢微挑:“师尊,也许你感觉得并没有错,他从进来起,就一直在盯着你看。”
“盯着我?”江岁寒狐疑,鼻尖嗅着这一股子浓得不行的酸味儿,想不通他有什么好吃醋的,失笑,“没有吧,人家夫人就在身边,盯着我看做什么。”
萧洛道:“他就是看你了。”
江岁寒无奈:“是你想多了,也就是你才天天盯着我看,别人非亲非故的,哪有这个闲工夫?再说了,我有什么好看的,普通人一个。”
萧洛:“……”他深深地怀疑,这人对自己有多大魅力一事,完全没有概念。
典型的美而不自知。
“是,师尊。”萧洛垂眸轻笑,抓住了落在身边的那只手,在那葱根一样莹白的指尖上轻轻咬了一下,感受到自对方手指上传来的震颤,故意道,“你这样的祸水,不许跑出去祸害苍生,留着祸害我一个人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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