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不昧方才被她推倒,再小心谨慎,也碰到了后背扎着的魔刃,鲜血泵流,伤口霎时又深了几分。
他无力拔出那凶器,试了几次,银白色的鲛绡手套上染满了血腥。
见君如此,曲若烟惶遽之下,竟起了爱护之心:“阿昧,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天啊,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等着,我,我这就去给你找药。”
她手抖得厉害,撬不开指上的乾坤戒,几次无果干脆放弃,转过身,巴巴地去找淡定看好戏的薛朔:“薛叔叔,你那有金创药吗?阿昧,阿昧他受伤好重,神智也不太清楚,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对,他一定是疼疯了,我,我平时划破手指都想哭,他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受得了……”
曲若烟本就心智幼稚,此时骤然受了刺激,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薛朔居高临下看她,眼神轻飘飘的,像戴了张虚伪的假面。
“若烟侄女,事到临头了你还为他辩解,可见神志不清的不是他,而是你,你这般着急他,他可未必领你的情。”
“薛叔叔,求您了!”
薛朔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见他不肯施救,曲若烟便转向下一个目标,跑到无涯宗二长老曲邈面前,扯着其袖子哀求:“曲叔叔,你那有药吗?借我一瓶,今晚就还你!”
曲邈面无表情,将袖子扯出来,双手负于背后,一言不发。
无法,曲若烟又去求三长老李无为,得到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
她泪如雨下,脸上的新娘妆全花了,不甘心地草草擦了一把,又奔向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下一个……
半日前,这还是他们毕恭毕敬的宗门主母,可现在,他们没有一个敢违背薛朔命令,向她伸出援手。
承载数百人的礼堂,寂静无声,只有曲若烟一个人梨花带雨的乞怜声,多少双眼睛沉默而悲悯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淹没在暴风雨中的血蝶。
西边宾客席上,一道清冷的声线响起:“温夫人,我这里有药,你拿去吧。”
江岁寒。
他不顾身旁梅玉书不大赞同的视线,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只青玉色的小瓶,走到对面无涯宗弟子聚集之处,亲自交至曲若烟手中:“苍穹派奚长老炼制的独门灵药,药到血止,治疗外伤再好用不过。”
“是你……”
没想到他会相助,曲若烟目露茫然,但很快,又爆出电闪一样的惊喜,接过药瓶,忙不迭地鞠躬道了一串谢,然后就风风火火跑到温不昧身后。
她囫囵倒出灵药,将那平日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像牛嚼牡丹一样浪费,剔透无色的膏体一触碰到伤口,原本汹涌喷出的血流,奇迹一般止息了。
温不昧阖着眼睛,梦呓似的轻声说:“师姐,你睁开眼看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入门最晚,爬得最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栽在叛徒手里,是命,没什么好怨恨的,事已至此,我也演累了。你听好了,我娶你,完全是为了无涯宗宗主之位,至于对你是否有过半分的情意,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一个筑基修为的傻子,只会做些幼稚痴儿的小玩意,时不时就发疯犯癫,毫无温柔小意,如果不是为了权势,谁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没用的女人……”
女子重情,饶是她只有十一二岁心智,也听不得心爱之人这样直白。
“阿昧,”曲若烟低低地唤他,语气中满是哀怜,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问,“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其实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不对。”温不昧眼帘都没掀。
曲若烟哭道:“你就骗我一次,骗我一次不行吗?!”
温不昧轻轻摇头:“师姐,过去我骗了你那么久,是我的错,对不起,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因为有些事情,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
当啷。随着他话音一落,曲若烟手中的药瓶掉在地上,她双手抱着头,故态复萌,脸没有埋下去,而是直戳戳地对着远方,一双瞳子空洞而僵冷,像是失了灵魂。
这是失魂症发作的前兆,自从十几岁从黑水村被救出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全好。
“师姐,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不如死了倒好些。”温不昧浅浅笑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是啊,死了好,死了好,还是死了好……”曲若烟无意识地呢喃几句,忽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礼堂外走去。
温不昧深吸口气,视线落在一旁,事不关己。
红色的廊柱中间,挂着红色灯笼,红色的灯笼下,铺着红色的地毯,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姑娘,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上面,直通向礼堂大门。
大门外,玉京峰奇峦叠嶂之间,灯火通明。
江岁寒一把拽住她的腕子:“温夫……曲姑娘,旁人做下的恶事,本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拿来惩罚自己,毕竟活着才有希望。”
“?”曲若烟转头看他,目光很奇异,分明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看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你是谁,我的事,要你管?”
江岁寒:“……”
曲若烟忽而粲然一笑:“对了,哥哥说他给我扎了花蝴蝶风筝,还在前面校场上等我呢,你抓着我,是也想和我一起去吗?”
她一瞬间的变化太过诡异,像喜怒无常的人偶娃娃,上一刻还哭哭啼啼,下一刻就笑得阳光灿烂。
不像个活人。
江岁寒后背有些发寒,扣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娘会给我唱童谣,爹就坐在大树下看,他做什么都可厉害了,放风筝也是,有时候,风筝放着放着,他还会来给我和哥哥亲自指点几下,那风筝就会飞得很高很高。”
曲若烟轻快地道:“放风筝好玩啊,若烟最喜欢放风筝了,看花蝴蝶飞在天上,比我自己御剑的感觉还快活,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好想变成一只花蝴蝶,飞出去,就再也不回来啦!”
她蹦跳着奔出去几步,不料却被身上繁琐的凤冠霞帔绊了一下。
曲若烟低头去看:“这是什么衣服?好麻烦,穿成这样还怎么变蝴蝶,不行,若烟不要穿,若烟不要穿……”
她喃喃自语,胡乱解着胸前的喜服,越解越没耐心,后来干脆改成了撕,将那寸缕寸金的绸缎撕成一条一条,凌乱地扔在地面。
听着那刺耳的裂帛声,众人噤若寒蝉。
曲若烟疯了,她终于是彻底疯了,再镇多少张太上忘情符都没有用。
不过短短一盏茶,她就将一身厚重的喜服撕成了短打,露着光溜溜的一双玉臂,轻轻巧巧地跑出去。
去做蝴蝶了。
曲若烟到得门前,没瞧见那半尺高的门槛,忽被绊了一跤,俯面摔在大红的地毯上,再也没起来。
一个时辰前,她被夫君牵着从那走进来,如胶似漆,神仙眷侣;一个时辰后,她独自一人浑浑噩噩地在那摔倒,香消玉殒,一了百了。
自始至终,她的夫君没有看过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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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反目(三)
*孤饮*
曲若烟疯癫至死, 被无涯宗弟子抬下去,依老宗主女儿的规格安葬。
好好一场喜事,被叛乱闹得四分五裂, 人仰马翻。
除了薛朔, 谁心里都喜不起来。
江岁寒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握着一只杯子, 他感觉到,自己搭在杯壁上的手都是冷的。
“师尊, 你不舒服么,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萧洛轻轻握住他衣袖下的另一只手。
江岁寒喉头微动, 哑声问:“阿洛,你说……整整一百年的相处,真就一点都不值得留恋吗?就算,他对她没有感情,可那是一百年的陪伴啊, 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就算是养的一条小狗, 缘分尽了,好聚好散不行吗?”
萧洛沉吟一下, 说:“师尊,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非恨即爱,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走到今天这步, 不是你我管中窥豹就能明了的……不要想得太多。”
“嗯。”江岁寒无奈叹息, 想说什么, 又不知能怎么说, 只因他难过的不止是曲若烟之死,其实还有温不昧这个人。
看来之前在云梦城,裴松雪说得对,是得离这人远些好,否则,以他的心机对上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时……还是太天真了。
礼堂上,薛朔收了前尘忆梦的血藤,给宗门犯人上了好几重咒枷锁链,这才示意几个戒律宗弟子上去擒拿。
温不昧浑身是血,让那一袭吉服像又进染缸里染了一遍,越发的明艳不可方物,他头上的玉冠掉了,满头乌发散落,遮住一半脸颊。
令人骇然的是,就算是这样一幅狼狈的尊容,他这个人,带给旁人的视觉冲击感还是那么强。
不光不丑,反而美得心惊胆寒。
“走,走快点,别磨蹭!”“还当你是宗主呢?慢慢悠悠,慢给谁看呢!呸,以色侍人的下贱东西!”
温不昧被两个戒律宗弟子推搡着,带伤踉跄前行,路过西首宾客席的时候,忽然侧脸往那边望了一眼。
“护山大阵一旦开启,后山禁地是唯一的生路。”
江岁寒坐在原地,不知怎么的,耳中莫名其妙就听到了这么句话,声音很熟悉,就是方才被押解过去的罪人所说。
“……?”他眸子蓦地睁大,浅茶色的瞳孔充满疑惑,可待起身想问询什么,对方已然别过头去,扬长而去。
戒律宗弟子的喝骂声远远传来,仿佛那一瞬间的视线交汇,只是幻觉。
江岁寒扭头去问萧洛:“阿洛,你刚才听到有人说话了吗?”
在场这么多嘈杂,到处都是说话声,萧洛却心有灵犀,一下就领略了他的意思:“什么话?”
江岁寒想了想,决定保险起见,遂以传音的方式向他重复了那句。
可萧洛却是一脸茫然:“没有,方才没有人与我这么说,师尊,你确定,那是温不昧的声音?”
江岁寒点了点头,这点小细节他还是不会弄错的,斟酌一下,迟疑道:“而且,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在笑。”
“笑?”萧洛屈指抵着下巴,唇线微抿,“他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你说这些,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护山大阵,他到底想提醒你什么……”
修真界中,每个门派周围,都布有为防强敌侵入的守护大阵,大多都是由本门修为高深的名修,呕心沥血筑成,历经一代又一代,不停地完善修补,直到几乎天衣无缝为止。
一般的门派人力物力有限,守护大阵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可若是像南无涯这样的名门大派,祖上出过好几位半步金仙的宝地,护山大阵一旦开启,大罗神仙都未必能飞得出去。
而这护山大阵极费法力,不到万不得已,宗主不会轻易下令打开。
江岁寒越想越觉得迷惑,可与此同时,越想也越觉得心惊——能逼得无涯宗打开这旷古大阵,那必然会有大事发生!温不昧一定知道些什么!
“敢问苍穹派萧公子在吗?”礼堂上首,传来中年人威严洪亮的问询。师徒二人一抬头,见是大长老薛朔正对着他们微笑。
一场血色婚礼,扳倒了百年来的夙敌,薛朔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多年淬炼出的老成持重较 淌 症 哩快藏不住了,眉眼间尽是喜色。
听他叫自己,萧洛虽觉奇怪,但还是不失礼数地起身回应:“薛长老,萧洛在。”
薛朔坐在正中央的宗主之位上,笑着说:“今日天榜大会终局,擂台上萧公子技惊四座,薛某看见了,心中颇有爱才之意,恨不相逢再早些,却让萧公子这样的奇才入了别家门下,藏雪圣君,薛某真是好生羡慕啊!”
“……”
“???”
江岁寒一头雾水,不知这姓薛的耍什么花招,明明一个时辰前还在怨恨萧洛伤他儿子之事,现在又是哪门子?
敌不动我不动,江岁寒扯出一个假笑,假惺惺道:“薛长老过誉了,其实小徒萧洛七岁入门,根骨悟性差得一塌糊涂,没一个看好的,都说我收他为徒可惜了,可我以为呢,既然做了师徒,就是命定的缘分,就算阿洛天资极差,我也不能弃他不顾。可谁曾想,也就是一年前,阿洛突然不知哪根筋打通了,先前的努力厚积薄发,一下子突破了数个境界,有时候,连我这个做师尊的都琢磨不透,都是运气罢了。”
他言外之意很简单,姓薛的,你现在看我徒儿能耐,觉得爱才,十年前真塞你手里的时候,你躲还来不及。
吃了一软钉子,薛朔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原来如此,那藏雪圣君真是天生的好福气,薛某羡慕不来,要么这样吧——”
他话锋一转,忽然勾手招了招旁边侍立的胡秦:“秦儿,你三年前便已拜我为师,转投我门下,我却至今都没机会正经地指点你一次功夫,择日不如撞日,你这便与苍穹派萧公子切磋一局吧,一是看看你的剑术底子,二是为了给大伙压压惊,三么。”
薛朔话音一顿,缓慢温和地道:“薛某虽使剑,但在刀的用法上也稍微有点造诣,萧公子夺得天榜头名,可那把作为战利品的破邪神刀却迟迟未曾露面,不光是薛某,想必在场很多爱刀的道友们,都好奇得紧吧?”
他这一问,别说那些好奇的人了,就是本来不好奇的人,胃口也被吊起来了。
“哎,传说啊,那破邪神刀乃是四千年前一位大罗金仙飞升后,遗留在人间的佩刀,镇在邪魔戾气最深重的海底,保方圆千里的海域太平安宁!破邪刀灵不死,在东海附近化为了水神,那一带经常有渔民说,黎明出海的时候,曾在大海深处看见过一名妙龄女子,只要有她在,风平浪静,海妖水祟不敢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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