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嗬——”果然,那看似已经气绝的枯骨,命门一被钉住,顿时四肢扭动,奋力挣扎起来。
甬道里回响着他愤怒的嚎叫,余音绕梁。
“……”江岁寒轻轻捏住眉心,不忍再去看,苦笑着对鲛人女子执了一礼,“多谢姑娘提醒,若不是有姑娘一言,在下恐怕已经遭了偷袭了。”
鲛人女子没说话,只是落泪成珠,滴滴哒哒地滚落在阴暗的山洞里。
江岁寒见状,一招手,那原本掉在山洞拐角处的魂魄断臂,就听话地飞到了他手中:“姑娘,请把手臂伸出来,我帮你接上吧。”
“什么?”鲛人女子不可思议,圆瞪着眼看他,“魂魄残缺也能补?不可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江岁寒笑得很温和。
他样貌俊美,气质清寒,却偏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一笑起来,对人对物总似透着缱绻柔情,温文和善,令人不自觉地就会选择相信。
鲛人女子也不例外,没有再多问,呆呆地伸出断臂,看着他手指间清润的水波流动,一圈圈缠上她肌骨的断裂处,然后,合二为一。
“这是……”她上下摸着自己的手臂,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竟然真的好了?!仙尊,您怎么做到的?”
初时相见,鲛人女子并没对他有所称呼,现下却不一样了,跳过了“仙君”一称,直接改叫“仙尊”了。
江岁寒抿唇浅笑;“没什么,小事一桩罢了。”
鲛人女子给他跪了下来:“仙尊,您跟那些人不一样,您是大好人!”
鲛人奴这动不动就跪的习惯,江岁寒真是有点头疼,连忙俯身扶她起来,安慰道:“不不,姑娘言重了,相比你明知我们有可能是坏人,还是冒着风险上前警示,我做的这些不算什么。”
不难想到,无涯宗禁地里拘着的鲛人魂,一生中见惯了修士捕杀同族,炼魂为己用,他们本应是恨透了修士才对,这鲛人女子方才在甬道里被曲闲堵住,差一点没了性命,运气好赶上江、萧二人出现,竟然没有趁乱逃走,反而留下来做出警示。
有些说不通。
萧洛道:“这位姑娘,你就不怕我们对你不利吗?”
他不似江岁寒那般心性纯善仁慈,遇事不往坏处上想,他直觉对方是有其他目的的。
鲛人女子似乎对他很害怕,见他走过来,瑟瑟地往江岁寒身后躲避。
“阿洛,你别这样,吓到她了。”江岁寒出言阻止,低头拍了拍鲛人女子抓着他衣袖的小手,轻声道,“没关系,他是我的徒弟,不会伤害你的。”
“……真的吗?”后者不太相信,盯着萧洛手里魔气缠绕的血色弯刀,吓得快哭了,“仙,仙尊,他真是你徒弟吗?他身上的气息好可怕,和你的一点都……都不一样。”
“放心吧,他是我徒弟,只不过——”江岁寒本想解释萧洛天魔族的身份,但话说一半,忽然觉察出对方言语中的不对。
“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身上的气息是什么样的,难道,你并不像对其他修士一样,觉得很危险吗?”
“没有。”鲛人女子摇头,视线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脸上,嗫嚅道,“仙尊,您的气息很温润很清凉,就像无边无际的水,让我……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南海的家乡。”
听她这么说,江岁寒微微一讶,想起不久之前在青冥山上,树妖们曾尊称他为“水神”,说他的气息让它们感到很亲切很舒服,就像生命河的水。
难道这鲛人女子和树妖槐霜一样,都是因为这个才愿意出手相救?江岁寒虽一时半会想不通透,但可以确定这其中必有关联。
禁地甬道很深很长,刚才一番激战,已经将来时的路堵了个死,若以强力破开,说不定会毁坏禁地的布置,引得薛朔等人追来,可继续往前走,又不知还要拐多少个弯走多少个岔口,一直被困在这里不是个办法,江岁寒心系在三清山上的同门,不由得眉头深锁。
鲛人女子见状,小声说:“仙尊,您可是在为出去的路犯愁?”
“呃,是。”江岁寒诧异地抬眸,“姑娘,你可是知道怎么走?”
他话音里难掩惊喜,鲛人女子听了也很快活,粲然笑道:“仙尊你们就跟我来吧!”
途中,鲛人女子讲了一些关于禁地的事,原来,无涯宗禁地就是历代宗主和长老的安葬之地,身死后都会连着棺椁一起,被供奉进来。
而她,名叫廿四,是多年前伺候过曲闲的一名鲛人奴,曲闲走火入魔身死后,她被毁去肉/体,一并扔到禁地里陪葬。
“无涯宗功法有缺陷,凡是练过攻玉心经的人,进境虽快,但修为高到一定境界时,后患无穷,往往人死之后,心魔却没有跟着散去,时不时还会跑出来,操纵着尸身大开杀戒,所以,为了让他们的杀意能够得到释放,心魔渐渐散去,无涯宗修士就想到了捕捉孤魂野鬼,以锁魂法阵禁锢,永生永世关入禁地的法子。”
“攻玉心经修炼者,生前熔炼鲛人魂,死后也对鲛人魂杀意最盛,随手砍杀一两个鲛人,就与杀十几二十个人效果一样,就这样,我们就成了最佳的殉葬品。”
廿四叹着气说道:“仙尊,如果今天不是你们突然出现,我必死无疑。”
她是随着曲闲一起殉葬进来的鲛人奴,算来年纪竟比江岁寒还大,他心想,叫姑娘不太合适了吧。
“廿四,当年与你一起来的,一共有多少人?”
“八百七十二。”廿四神情落寞,像笼了一层霜,“每一代宗主或长老死去,都会有很多鲛人魂被送进来,他们不光是为陪葬主人,也是为了之前心魔未能散尽的前人,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些鲛人,差不多死绝了,只剩十几二十个,散落在禁地的各个角落,平时很难见面。”
“这样。”江岁寒幽幽叹息。
他没有想到,无涯宗不光是生前荼毒鲛人族,连身后,都做得这般残忍。
半日前在婚宴礼堂中,他尚觉得温不昧以色侍师,诱惑师兄师父父子相残,又害得结发妻子失魂症发作而死,诸般种种,天理难容。
可如今想想,却很难定夺谁对谁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假如无涯宗不曾这样欺凌鲛人,又怎会招致今日颜面扫地之祸?
“廿四,我该怎么做,才能救禁地里的鲛人魂离开?”江岁寒问。
廿四道:“仙尊,我知道您心地善良,看不得我们受苦,可是,这里的十方锁魂阵连着三清山地脉,一旦摧毁,整个仙山的灵气都会散去,无涯宗……也就跟着完蛋了,方圆数百里的生灵都将受到波及。”
“没关系,我们已经在这暗无天日的墓葬中待了百来年,今日不死,来日也得死,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廿四说得轻松随意,视死如归,仿佛几个时辰前那个被活尸砍伤疼得直哭的人并不是她。
江岁寒心头酸涩,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师尊,这世上的事,很多难两全,有时候,不付出鲜血和牺牲是不行的。”萧洛食指揩揩他眼角的湿意,柔声抚慰,“恶人自有恶人磨,无涯宗做的孽,你我无能为力。”
江岁寒抬眸,强笑着说:“阿洛,你知道吗,我原本不是这里的人,我做不到习惯使然,坐视不管,我只是从其他大千世界路过的一缕游魂,入了这副躯壳,顺带也拥有了你师尊的一切,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跟着你去了苍穹山脚下的那个洞穴,救出了鲛人清尘。”
穿书一事,他从来讳莫如深,没与任何人说起,原以为就会这样一直埋藏在心里,谁料竟在这个当口,毫无挂碍地冲口托出。
然而,萧洛听后竟一点都不惊讶,只握住他的手,顺着话头问:“然后呢?”
江岁寒黯然道:“然后,我其实一直都在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样不公平的规则,为什么同样是人,就要遭到天差地别的待遇,为什么有的人锦衣玉食,安乐一生,有的人却要被关在山洞里,暗室里,墓葬里,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也有妻有子,会笑会哭,他们也是人啊……”
“但凡有一丝解救的办法,他们都不应该被放弃。”
身旁传来一串滴答滴答声,他语气一顿,见是鲛人廿四在流泪。
见他望过来,廿四哑声解释:“仙尊,我幼时不听话,不相信族人所说的险恶,总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九岁时背着父母出海玩耍,不幸被渔民捕捞上岸,几经辗转,才卖到了三清山,从此为奴为婢,认打认罚,被人练功吸食过魂力,也被人送入帐中凌/辱狭玩,所幸福大命大,捱到了主人曲闲身死,却又被毁去肉身,投入了十方锁魂阵。”
“我以为,这世间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恶意,根本不必抱有幻想,未曾想……”廿四双手交置在膝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今日能得仙尊一席话,廿四死而无憾。”
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泪珠顺着脸颊流到腮边,挂在翘起的唇角上,像在笑着哭:“仙尊,千里相逢终须一别,禁地出口已经到了,就在前面左边第一个岔路,你们穿出去便是。”
前方,一线微芒映照进来,像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剑,将此间暴露于天光。
一切阴霾过往,都将灰飞烟灭。
忽然,视野一暗,那缕光线被遮住了,一个修长的影子从出口那头侵入——
“锁魂阵连着地脉怎么了,毁一个三清山,举手之劳,何必犹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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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前尘(四)
*天魔众*
禁地外, 峭壁嶙峋,冷月如霜,一纤细的影子立在月下, 手中一杆长/枪, 刺破永夜天穹。
黑衣,蓝发, 碧眼,垂落的左手色泽森白, 竟不挂一丝血肉。
见他二人出来, 鲛人女子挽枪躬身, 敬重行礼:“温十九见过圣君,见过魔祖。”
她嗓音微哑,不似寻常女子娇柔,神情举止中透着一股洗不净的阴气,只消一眼, 江岁寒就明白过来, 这名叫温十九的鲛人女子,就是当日在青冥山下奇袭他与梅玉书的鬼修。
对方险些害死梅玉书, 江岁寒心中自有怨气,飞掠至对面,看着那白骨森森的左手, 修眉微颦。
“你们为什么会为天魔老祖做事?”
他语含谴责, 温十九低下头去:“对不起, 圣君, 天魔族斩魂之术难得, 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 就是不得不为, 不论用何种手段。
萧洛的声音斜插进来,尾音上扬:“你能够修鬼道大成,是因为用了斩魂之术?”
温十九点头:“回魔祖,十九是用了斩魂,否则以鲛人自身的灵气,做不到这个地步。”
天魔族,之所以上天入地,纵横六界,血脉强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族中不传之秘,斩魂。
逆天改命,另造根骨,真正的从腐朽中化出神奇,一切洗经伐髓的法门都无法与之相比。
萧洛无言,他明白了,鲛人族为了拿到再造灵髓的秘术,与重伤的天魔老祖合作,帮后者俘获他,去浮生梦海历三生劫夺舍。
面对他,温十九漠无表情,也无多少愧悔之色,平声道:“魔祖,你是从蛊冢碑渊海杀出来的人,应该明白,有些事,不能两全。”
传闻中,天魔众聚集的地方,名唤碑渊海,那里的海水是红色的,浸满了鲜血。
这个种族嗜杀,视杀戮为饮水,一日不杀,心神不宁,在碑渊海杀不尽兴,就要流窜到他处,祸乱六界。
直到有一天,一只格外强大的天魔来到碑渊海,踏着那血红色的海水,将方圆百里肆虐的同族屠杀殆尽,这个消息一出,其余在外的天魔不光不惧怕,反而兴奋异常地冲了回来,就为加入这一场盛大的杀戮。
整整十年,被杀死的天魔不计其数,渐渐地,这些天生的疯子也怕了,望着那越杀越上瘾的家伙,极少有地萌生出退意。
晚了。
它们已经在彀中,逃不出去,想活,就得听从那只魔的统领,从野兽,转为鹰犬。
不知从何时起,被称作“六界杀戮者”的天魔众,销声匿迹,很少再出现在世人耳中。
温十九问:“魔祖,人族不辨善恶,恩将仇报,你难道就不恨吗?”
萧洛笑笑:“温姑娘,这你就说错了,世人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因果,我统辖管制天魔众,本也不是为了他们,何来恩将仇报一说?”
温十九闻言,沉默良久。
这时,夜幕中闪过一片阴影,黑云压城般,将头顶月色遮了个严实,呱呱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沙哑刺耳,无数双翅膀扑棱着,令人头皮发麻。
一片黑黢黢的羽毛落下来,江岁寒伸手接住,稍一凝视,喃喃道:“不对,怎么会有这么多魔鸦……”
魔鸦这种鸟,他是识得的,每当连年战乱或天灾,总少不了它的身影,当年清泉镇被疫鬼清洗时,就曾有一只魔鸦站在城墙塔楼,呱呱惨叫。
区区一只魔鸦,就带来了屠城的惨祸,那如果,半边天都被遮住了呢?
温十九抬起头,仰视潮水般的鸦群,看了一会儿,忽道:“那这一次,总该是了。”
“什么?”萧洛眉心一跳,意识到不对,二话没有,闪电般出刀。
哗,眼前温十九的身影像一面水幕,轻而易举地被打散,可她的声音,却从不远的方向传来:“人族作恶多端,合该受戮,这是对他们的惩罚,也是他们自己的命数,希望这一次,魔祖能袖手旁观,不要再心软了。”
“等等!”江岁寒扬声喊。
无人回应,只有头顶暴雨似的鸦鸣,和不知哪里密密麻麻的裂帛声。
“界膜,”萧洛倾耳细听,沉声道,“糟了,三清山附近,是一处连接外界的人间界膜,十方锁魂阵毁去,地脉受损,连带着界膜也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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