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望着那一碗被打碎了的馄饨,心里猛地一松。
难道,难道……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藏雪圣君江岁寒,谪仙一样的人儿,竟然会在深夜的时候,担心徒弟练功辛苦,腹中饥饿,亲自来林子里送宵夜,而且那宵夜……
萧洛在苍穹派待了十年,清楚后厨统一供应的馄饨长什么样,得比那大一圈,模样也丑得很,厨娘随便包一包就扔下锅,管你好看难看,能吃就行。
所,所以今晚的馄饨是?
师尊一身无瑕白衣,挽着霜发,站在厨台前忙碌的画面浮现于眼前,萧洛忍不住喉间哽咽。
有时候,生死抉择就是这么简单,天魔老祖喊破了嗓子也带不动的队友,被一碗师尊亲手做的爱心馄饨,彻头彻尾地点燃了!
银色灵剑出鞘,寒芒映亮夜空。
“好小子,这才像回事——”
见那黑衣少年终于冲入战局,天魔老祖还没来及高兴,就被一剑掀上了天,混乱中,三年来由他亲力指导,故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魔气砍在身上,真他妈不是一般的疼!
身疼,心更疼。
“艹,忘恩负义的小/逼/崽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萧洛哪里理他,唰唰几剑逼退“队友”,眸光一瞥,发现江岁寒右边袖子洇出血迹:“师尊,你受伤了?”
语气中毫不遮掩的担忧疼惜之意,成功将天魔老祖气得吐了一大口血。
“……没事。”江岁寒白着脸摇摇头,强自压下胸臆间作呕的欲望。
天魔老祖化身的那团血雾,不知吞噬过多少修士的魂魄,经年累月,早就沤成了花肥,气味感人之至。
他初来乍到,不幸被暗算了。
萧洛看出他的勉强,道了句“师尊先歇一下,这里交给我”,便仗剑飞身上去。
方才的战局中,江岁寒实力虽强,架不住头回打架运用不熟,一身修为只能发挥出五六成,而天魔老祖虽力有不逮,但胜在奸诈狡猾经验老练,再加上刻意释放出的感人气息,生生将战局拖成了平手。
萧洛这一加入,天平立马偏了。
“姓萧的小白眼狼,我日你姥姥,有本事再砍老子一下——”
吭吭吭吭!如他所愿,浓稠的血雾上又添了好几道新伤。
萧洛出手凌厉,狠如修罗,一剑接着一剑,绵绵不绝,不到一盏茶功夫,天魔老祖被打得节节败退,抖若筛糠,看样子像是要不行了。
整整三年的尔虞我诈,眼见着就要画上句号,突然,血雾停止了颤抖,凌空一个诡异的转折,冲着萧洛眉心袭来!
“阿洛,小心!”
萧洛到底年少,临阵经验不足,被天魔老祖成功晃了一枪,打出去的招式未收,躲是躲不了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血雾凝成一个红点,嗖地没入眉心!
噗一声,银剑插入雪中,他力气抽空,单膝跪地。
血,全是血,视野所及之处,如堕九幽炼狱,白骨,残肢,堆积成山,一张张死不瞑目的绝望面孔,正大张着眼,从四面八方盯过来。
成千上万只瞳孔,不约而同地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萧洛发出痛苦地哀嚎。
“别,别过来……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滚开!”
虚空中,天魔老祖的笑声张狂到发指:“哈哈哈哈哈!萧洛,敢对老夫出手,是你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过去三年,老夫早已不知不觉在你体内种下煞气,原想再养个几年,等你为老朽打下魔界半边天下再说,既然你先无情,那就别怪老夫无义!”
血红色的光点从他眉心飞出,流星一样冲破苍穹派守护结界,往更深更远的天穹而去,狂笑声经久不息——
“等着吧,你迟早要走火入魔,杀心难抑,到时候,谁,都保不了你!”
变故生得太快,顷刻间就结束,天魔老祖几千载修为,金蝉脱壳之事行来轻而易举,留萧洛拄着剑半跪在雪里,无力起身。
那些死于老祖手中的冤魂,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怨气都加诸他的身上,少年人涉世未深,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脚步声沙沙,下一刻,一只寒凉的手覆上了他的眼。
“别怕,静心。”江岁寒温柔的语声在身后响起,絮絮道,“那些都是假的,你没做错什么。”
“阿洛,不论发生什么,为师与你同在。”
手指冷如初雪,覆在少年炽热的肌肤上,触感如冰火两重天,轻软的话语与抚慰的灵气同时逸散出来,一声一声,深入神髓,渐渐渐渐地,驱散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心魔。
“过去十年,是为师负你,从今往后,为师会一直陪着你,不离不弃。”
“当然了,你也得答应为师,日后不做欺师灭祖的坏事,听到了吗?”
手掌下,萧洛没有血色的双唇颤抖着,翕动着,平复了好久,才哑声道:“师尊,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谁。”江岁寒轻笑着问。
“我……”萧洛气息一滞,像一根弦绷到了顶点,忽而,破釜沉舟一般散了,“师尊,对不起,弟子从前骗了你,天魔老祖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天魔族混入门派,其罪当诛。”
“你……杀了我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连心跳都跟着停了。
未几,江岁寒放开手,在他脸颊轻拍:“傻小子,天魔怎么了,天魔就不是我徒弟了?”
“……”萧洛神情霎时被抽空。
江岁寒俯下身,温凉的唇瓣就贴在他耳畔,轻轻一叹:“这么个事憋了十年,你也不嫌难受么?”
作者有话说:
天魔老祖:老夫就像一条狗,好好路上走着,平白无故被踢了一脚,嗷嗷嚎两句,没用,还特么要看臭情侣秀恩爱,淦!
第14章 冰释(六)
*涂药*
一阵清风拂过,拂落了苍松枝头的薄雪,也拂动了少年翩若蝶翼的眉睫。
萧洛僵了许久,才解冻一般,迟缓地点了下头,他扶着剑,欲起身,却因煞气搅得精神不稳,起了一半又跪下去。
“别急。”江岁寒轻手按住他肩头,目光顺着染血的剑锋滑下去,二指在那雪亮的冷铁上一弹,“阿洛,以你的根骨和脾性,并不适合习剑,为师觉得,你与刀更契合,过几天有空,随为师去后山兵器库挑一样趁手的灵刀,怎么样?”
“什么?”萧洛闻言一怔,猛地回头,师徒俩就这么毫无商量地迎面对上。
他的眉心处,隐隐浮现出北斗七星的纹路,在最下方天枢的位置,一金色的光点逐渐明亮,像夜空中初生的启明星,甫一出现,就照彻万疆。
江岁寒微微睁大眼,心里的震撼不言而喻: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道禁制?现在是亮了一颗星,等七颗星全亮了,萧洛就再不受桎梏了?
就在此时,天边几簇明光闪过,不是流星,而是一群听到动静赶来的苍穹派修士。
“小五,怎么是你?”
为首一人道袍舒雅,玉冠端庄,柳叶眉细长眼的温润长相,正是苍穹派掌门真人沈在清,他看着江岁寒站在一片狼藉的峡谷中间,目露惊愕。
江岁寒神色不动,镇定道:“掌门师兄,岁寒前日刚出关,想亲自检验一下小徒萧洛的修炼进境,出手稍微重了些,惊动到你,实在不好意思,放心吧,毁坏的山林和草木我会负责。”
“嘶!!!”这根本不是破坏公物的问题好吧!
跟随掌门而来的一个弟子受到了惊吓,竟直接从剑上摔了下去!
沈在清不用看就知怎么回事,阖了阖眸,心梗快犯了:“小五,训练徒弟注意分寸,萧洛才刚筑基,经不起你这么大的阵仗,而且。”他眼一抬,视线落在了西北方明明灭灭的护山结界,“方才我感觉到有邪祟撞破结界,你们看见了吗?”
“无妨,一只重伤的血魔罢了,闹不出多大风浪。”江岁寒扬手将玉山倾收回,转脸看着萧洛,平静道,“阿洛,不过一只化神初期的小魔物,你入我门下十年,竟连它都留不住?”
又是“嘶”的一声,那弟子刚爬上来,又被吓下去了。
沈在清扶了扶额,头疼——自家小师弟哪哪都好,就是有一点,教徒弟下手太狠,把谁都视作当年的他自己,只要整不死,就往死里整。
看那地上跪着的少年,面色惨白,浑身血迹,衣衫也碎破破烂烂,满脸恍如隔世的神情,一看就是被整得差不多了。
沈在清心疼道:“这孩子还没结丹,跨了好几个境界去挑化神大魔,受点伤是小事,万一把命搭上……”
“不会。”江岁寒眸光如玉,气定神闲,“我在旁边看着,死不了人。”
半空中,一片充当背景板的苍穹派弟子,全都傻眼了。
沈在清生怕小师弟与唯一的师徒之间生出什么嫌隙,忙着打圆场:“阿洛,你师尊也是为了你好,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他做这些,都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强,你尽量,多体谅一下他的苦心。”
什么?
萧洛禁制方解,整个人都恍惚着,乍见沈在清等人赶来,不太适应。
他缓缓抬头,对上白衣仙尊清冷绝尘的脸。
江岁寒冲他眨眼:配合一下,快点。
“……”萧洛深吸口气,躬身行了一礼,沙哑道,“弟子学艺不精,临场经验匮乏,不幸中了那魔物诡计,被它给逃了,辜负了师尊一片苦心,萧洛自愿领罚。”
“好。”江岁寒轻一颔首,四平八稳地道,“那就从明日起,每天酉时三刻来无妄峰扫台阶,三千三百阶,什么时候扫完了,什么时候回去睡觉。”
这回没“嘶”了,沈在清身后的弟子们,都麻了。
三千三百阶,那得扫到下辈子去啊!还要不要睡觉啦!
“为期三年。”
哗啦一阵响,天上东倒西歪,下饺子了。
唯有当事人萧洛,坦然地应:“弟子谨遵师命。”
“不错,倒也像点话。”江岁寒翩然拂袖,将受伤的手背于身后,下巴一抬,微笑,“掌门师兄,你看这样处置可以吗?”
后者苦笑着摇头:“既然萧洛本人都没有异议,那我又能说什么?你们师徒开心就好了。”说着,看了眼身后七荤八素的小弟子们,由衷地叹了一句,“小五,有句话,师兄不知当讲不当讲。”
“掌门师兄尽管讲,岁寒洗耳恭听。”
沈在清:“前些年我一直觉得,你不开宗立户广收弟子,是苍穹派的一大损失,现在看来,倒是师兄我浅薄了。”
……你若收徒,我这小可怜门派就该考虑散伙了。
·
夜已深,屋外静悄悄的,只有寒冷的风偶尔来敲下窗户。
桌子上,点着一盏灵灯,萧洛正在给手腕受伤的江岁寒涂药。
“师尊,这个力道行不行?你要是疼,就告诉我,我轻一点。”
不久之前刚凭一己之力,给苍穹派招收弟子难度拔到地狱级的某人,现下怂得像只小鸡,别说刮骨疗毒面不改色了,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伤口。
江岁寒闭着眼,咬紧牙,疼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在内心自我催眠——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我一点……
“!!!”他猛地身子一震,痛到肩膀发抖。
萧洛看着了,温声劝:“师尊,要是疼,你就出声,别硬撑着,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别人。”
江岁寒撇撇嘴,试图稳一稳他无情道大佬的人设:“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想当年为师在漠北与群魔鏖战——嘶!”
痛痛痛,就被那厮抓了一下而已,怎么可以这么痛!
萧洛涂着药,柔声哄:“师尊,别动,稍微忍一下,天魔老祖的本命魔气,是会有点难缠。”
“我不疼。”江岁寒板着脸,死鸭子嘴硬。
“嗯,不疼。”萧洛浅浅一笑,顺着他说。
江岁寒不乐意了,什么嘛,哄小孩子的语气,到底谁才是师尊,谁才是徒弟?
他从小娇生惯养的,没受过苦,忍痛能力极差,稍微受点小伤就作天作地,偏偏来了这又三天两头的负伤,负伤的囧样,都被萧洛这小子看了去。
不爽。
“笑什么笑,别笑。”江岁寒撩了他一眼,目色冷冽,意思都是你的错,好端端的招惹什么天魔老祖,还有脸在这笑。
萧洛立马不笑了,乖乖听话,低下头去。
这还差不多。
因这一小插曲,江岁寒终于没那么惧怕伤口了,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视线放在自己手上——肌肤裂开,血肉模糊,一道纵深狭长的口子横亘在腕上,只差一点,就割伤了经脉。
萧洛正执着一把削薄的匕首,在灵火上反复翻烤,刀锋偶尔转过来,一线寒冷的锐光刺痛了他眼球。
江岁寒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眼睁睁看萧洛把匕首从火中拿下来,轻如鸿毛地贴上了他手腕,顿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白着脸,期期艾艾:“阿,阿洛,一定要这样吗?能不能让伤口……”
自己愈合?
“不能。”萧洛摇头,神情认真,“皮肉伤不重要,愈疗术就能治好,最棘手的是这魔气,必须用猎魔刃辅助灵药除去,师尊,稍微有点疼,你且忍——”
他话音戛然而止,抬眸朝着门口,惊愕道:“掌门真人?”
“嗯?”江岁寒跟着就回头去看,结果,门口空空如也,那一刻,他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果然,紧接着就是一股撕心裂肺的疼,从伤口深处迸发出来!
“!!!”他一个没绷住,险些惨叫出声,好容易憋住,才恼怒地转过头来,贝齿咬唇,桃花眼熬得通红,“阿洛,你竟然敢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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