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总要先确认他的平安。
京城中十二楼捉楚遥的网已经撒开,他江阔分身乏术,寄出信之后便匆匆离开。
在柳无眠的布置下,一阶的弟子带队,二阶弟子和准二阶弟子盯着京城内外的几处可疑的府邸和出入口。楚遥上一次现身实在京郊,但他最擅易容乔装,叛出十二楼后又得高僧指点遁入空门避祸。京郊能搜的寺庙都已经被掏干净了,但柳无眠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认定楚遥还在京城之中。
寺庙能搜查,但有几家富贵人家却动不得,难说楚遥是否受他们庇护藏匿府中。
好巧不巧,南吕带着江阔和苏青阳盯的便是崔丞相府。
大约是之前给崔敛批命的道士实在靠不住,崔老夫人至此后便再听不到一个“道”字,更是带着崔夫人转投佛门。十天半个月便会请高僧名士来府中讲经说法,崔府一众女眷都深受佛门影响。南吕在半月前了结了护卫的事儿,转身便接了盯梢的活,崔府的地形图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是以每日交班的时候都会让人换点盯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今日午后,江阔从偏门换到后院,还真看见了府上住着的两位僧人。
一位老僧,长眉斑白下垂,已是打坐都要弟子搀扶才能起身的年纪。身边的弟子瞧着却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一直陪在那老僧身边连开口都很少。崔老夫人显然是掌着内务实权的,两位大师在府中行走竟然还有专门的二人抬步辇。
“师父,我们何时送佛舍利出京?”
老僧道:“还有七日,道净,你的功课尚未做完,不必跟着我了。”
出京?江阔听到这话时,南吕已经从另一边摸过来,他的轻功是楼中一绝,行走纵跃如猫儿一般无声无息。
“如何?”
江阔示意那个步辇上的老僧:“七日后,他们要送佛舍利出京。”
南吕点点头,柳无眠之前便猜测楚遥想必是混迹在京中佛门弟子之间,伺机而动。这老僧不仅是崔老夫人亲自写信请来讲经的,便是成王妃,晋王太妃还有诸多贵眷都十分推崇。既然崔丞相府是南吕盯着的,那便是疑点最多,其中最要注意的便是这一老一小两位僧人。
南吕交代:“盯紧了,出府或传递东西,都跟上去。”
江阔应下。
但连着数日,两个僧人每日都只是来往于崔老夫人和他们的院中。前日成王妃和晋王妃曾派人来取经书,又言次日请老僧前去讲经,但道净只是客气回绝说是师父身体欠佳。崔老夫人又忙延医用药,京中也不少人送来拜帖和珍贵药材,道净出去一一谢过一样都不曾收下。唯一的疑点便是即便老僧身子不适,那道净和尚依旧每日传话在安排佛舍利出京的事。
参与这桩盛事的贵眷颇多,十二楼也家家户户都曾探查过。
回到院中,江阔会将那一日来往的人员名单交给南吕,这份名单过了楼主的眼却排查不出什么蹊跷。
这么一查便来到了七日后。
相府正门大开,连崔丞相和崔家大少都在其中,一家人恭恭敬敬地送高僧及佛舍利出门。街道上还有不少贵眷前来相送,出城的一路上崔丞相还派了护卫开路,声势颇大。十二楼在京弟子有一半都在崔府附近,黄钟和南吕坐在必经之路的茶楼厢房之中,卢拾江阔等人已经来到城门口。
卢拾问道:“那两个僧人身上有没有功夫?”
江阔摇摇头,那老僧病愈后也是一脸死气,多走几步路仿佛都会散了骨头架子,至于那个小的,更是个愣头青的模样。
卢拾收了话头,在城门外的茶棚里坐下,显然是不信这话的。如今的道教佛门敢出来行走江湖的大多会些拳脚,越是声名在外越是如此,这老僧在京城混得如此风生水起,一点功夫都没有反倒是奇怪。若说是藏拙,骗得过江阔却骗不过南吕,只能等碰上再看。那车队慢悠悠的只怕还要走一会儿,卢拾招手要了一壶茶招呼江阔坐下。
他从前可没这般好脾气。
江阔没有猜人心思的癖好,坐下便坐下了。
许是干坐着没意思,卢拾突然跟他聊起闲天来:“听闻你前些时日是在崔丞相家二公子的府上做护卫?”
江阔点点头。
“怪道那崔二公子不肯放人,”卢拾嘴角勾起坏坏的弧度,竟提起水壶给江阔倒茶,“从前只觉得你这人实在不合群,瞧着又绵软不像个爷们儿,不曾想你也算有些骨气。”
“这话怎么讲?”能从卢拾嘴里听到这样实在的话,太难得了。
卢拾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你不知道?进京前,我曾在楼中见到崔丞相手下的人,说是为崔二公子来买断你。你知道的,楼中寻常护卫或还用金银能买,但死士要买断光靠银子是不够的。这种事实在少见,我便多少听了一耳朵。”
离开金陵前,崔敛曾说可以让他脱离十二楼,竟是真的。
“我本以为这一趟传令是白费功夫,不想你竟跟来了,倒是还有些血性骨气在身上,是我往日小瞧你了。”卢拾举杯和他撞了一下,江湖中人,结缘解怨不过一碰杯的事。
一壶茶喝完,远远的正好看见车队走来。
卢拾和江阔上马先行,他们出发的时间是正午,今日最多走到京郊的济宁寺歇脚。一路上都有人盯着,卢拾和江阔要确保他们的行进路线没有更改,若是遇上半道劫财生事的还要提前出手解决掉。
今夜,济宁寺,便能见真章。
许是这僧人的来头有些大,京郊的匪贼都不敢动心思,一路上除去两个临时起意的小毛贼便无人出手过。那两人在卢拾手下连三招都过不了,自然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们赶到济宁寺的时候太阳刚落下不久,入内,楼主已经坐在堂前喝茶。
柳无眠掀了一半眼皮,拖着慵懒的音调问:“到了?”
“是,还有半柱香。”卢拾答。
话毕,柳无眠便带着黄钟和南吕到后面去,几个准二阶的弟子上前收拾一番,堂前的一切痕迹被尽数抹去。只留下门外一个穿着破僧衣的扫地僧和门内一个个蹲在一旁擦地的小僧弥。正殿的佛祖金身也早被掏空了,九霜就藏在里面,江阔和卢拾两个大男人一时找不到能藏身的地方干脆绕到殿后躲在了墙外。
不多时,果然见两个青衣护卫带着人来探路。
扫地僧宣一句佛号,合掌道一句阿弥陀佛便放他们进门。护卫四下查看了一番才客气询问堂中的小沙弥是否可以借宿,小沙弥眨巴着眼睛说师父云游在外,可以借宿,但需守佛门规矩。护卫连声应下,然后去请人上来。依旧是二人抬的步辇,道净跟在身旁,连带着方才那两个共八个护卫,四名仆从。
他们进门时,卢拾一直盯着一个一个地看。
“卢师兄见过楚遥?”
卢拾摇摇头,压低声音道:“除去楼主和黄钟那几个,剩下的都没见过楚遥。我在看他们身上面上是否有易容缩骨的痕迹。”
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江阔不会这些。
道净扶着老僧去后面的房间歇息,两个护卫跟过去看门,其余的待在大殿之内守着佛舍利和行李。扫地僧和小僧弥都是楼中人假扮的,两人到后面和那老僧见了礼又送了斋饭,前面便空了下来。待到入夜时分,南吕突然现身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老僧这一行人在上山前曾有人离队再未回来。
江阔心中一惊,队伍后面跟着的是夷则和苏青阳,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总之,楼主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带着黄钟匆匆下山去了,山上一切由南吕负责。
已有动作便该一鼓作气,南吕带着人悄无声地靠近大殿。江阔和卢拾在外面接应,卢拾本想做个冲锋的人此时待在外面不怎么乐意。直到几人走入殿内,整个济宁寺都依旧是静悄悄的。
瞬息之间,殿内烛火一晃,卢拾猛地起身:“不对!”
江阔紧随其后,几步来到殿前,尚未入门便听到殿中数声刀剑碰撞之声。卢拾一只脚才入殿内脖颈间便横亘上一把匕首,匕首刺入门框三分,是九霜的匕首。殿中护卫被堆在佛祖脚下,九霜捂着手臂半跪在地上,林钟与夷则手臂上都有一道剑伤,南吕和苏青阳好些只是警惕地看着佛祖金身之上。
佛祖拈花而笑,手掌上坐着一个人,他手中的剑竖在身前泛着寒光。烛火昏暗,那人眉眼低垂竟有几分慈悲的模样,但就在方才几息功夫,打趴了一屋子的顶级高手。
南吕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莫问期!”
陌生的名字,熟悉的脸。
数日前的信件中,面前的人在苏州江家老宅中凭空消失,此刻却在大殿中手握长剑睥睨众生。
江阔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猝不及防。
第18章 传说
“像你这样心肠软的人会在江湖里被骗得尸骨无存。”
这话是当年江阔升二阶弟子的时楼中长老说的,他曾不屑一顾,也曾嗤之以鼻,他觉得楼中的人并不懂他。但是此刻,佛祖在上,他看见那人漫不经心的笑容,第一次想认同十二楼的批语。
心肠软的人不会因敌人死,但会因身边的人死。
“愣着做什么?拔刀!”卢拾拽下脖颈前的匕首,冲着江阔喝道。
水寒刀出鞘,江阔却只是一直盯着那人发呆。换了一身深青衣衫,头发随意束起,露出额头与眉眼,换了一副心肠做派便是如玉如松的气度,半点没有当初模样。
莫问期,难怪他自称阿七,原是他不曾体味深意。
十二楼最出色的一二阶弟子被一个人压得毫无优势,实在是丢人,卢拾正打算上前却被南吕止住:“你打不过。”
就这一句话,面前的莫问期是何身手众人都领悟过来。殿中不算宽阔,若论近战,卢拾已是殿中最厉害的人,但南吕这样说便是莫问期的身手已经能压过众人。且最要紧的是,殿中的人在十二楼少说也是十年的资历,可认识莫问期的只有南吕一个。
“莫师弟,久违了,你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楚师伯也就在附近?”南吕警惕着看着莫问期的动作,说着寒暄的话,姿态却丝毫放松都没有。
他问这话时林钟和夷则皆露出吃惊的神色,看向莫问期的眼神多上两分敬畏。
黄钟和南吕曾说过楚遥有一个弟子,但并未说明这弟子的来历,如今看来,莫问期的师父便是楚遥。那么他从苏州一路赶来便是为了楚遥,那阿七当初跟着他是为何,又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的。甚至,化名阿七接近他是否一开始便是因为他十二楼弟子的身份,江阔站在殿内,隔着人群和烛火去看他,却只有陌生。
莫问期并不说话,只是把玩着手里的剑,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
师父和黄钟被引下山,紧接着莫问期便出现在这里,这到底是调虎离山还是声东击西,南吕一时判断不出来。但无论如何,他们无心也无力和莫问期过多缠磨,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既然莫师弟不屑同我等寒暄,那便失陪了。”
南吕话刚说完,佛掌上的莫问期身形一动,他一抖手腕,长剑直逼南吕面门。那剑极细,比寻常的剑细好些,那剑也极快,破空之时几乎没有声响,直到近前才泛出阴冷杀气。南吕出剑抵挡,生生被逼退两步,挡下后竟然连手都在微微颤动。寻常兵器,自是兵器越重出招越慢蓄力便越多,但莫问期这一剑几乎能和顶级弓弩媲美,力道竟然还这么大。
不等南吕反应过来,莫问期逼到近身,他的下一招便是朝着南吕的脖颈。背倚门框,南吕无处躲闪,江阔见状顾不上许多水寒刀竖劈而下,断了那剑的去路正横在南吕身前。
莫问期侧首看他,眸中半点波澜也无,剑锋一转便朝着他而来。
刀剑相碰,江阔亲身感受到那剑的速度和力道,势若闪电,剑走游龙。莫问期的身法更是将他的剑招变得鬼神莫测,各种刁钻古怪的角度都有可能成为漏洞。江阔心知他在近战上绝无优势,横刀向前,借着莫问期抵挡的力道顺势向后一退。他方后退,南吕和夷则便一齐攻上来,局势乍变,但莫问期以一敌二也毫无败相。
九霜伤了手臂已用不了暗器,苏青阳在她边上护着。卢拾和林钟在一旁伺机而动,看他们这架势竟是想要擒下莫问期。
数招过后,南吕和夷则退后,换上卢拾和林钟。可莫问期的剑招没有减慢半分,反倒是愈发眼花缭乱。江阔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招数,即便在狭小室内,他的剑也和长了眼睛一般一招一式从未有过失误或落空。
南吕扯了布条将大腿上的伤口缠住,低声对江阔说:“莫问期的无名剑从前在楼中仅次于师父。”
轮番几次,他们四人身上都多少挂了彩,反倒是莫问期连喘息都是轻微的连疲惫都欠奉。约莫过了一炷香,他突然提起侍卫身边的几柄刀朝着众人一甩,不过一二息功夫,人便夺门而出跑没影了。
“不用追了,追上也无用。”南吕止住还想追的卢拾和林钟,看着一地狼藉颇为无奈。
多年过去,那个煞星依旧是叫人束手无策。
月上柳梢,空中亮起回城的信号。济宁寺中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已经清了嫌疑,再没有跟着的价值了。南吕带着一众人下山,回城的路上难得跟他们说起了从前。无功而返又兼大雨倾盆,南吕竟然难得露出些狼狈的神色,和往日冰冷的阎王样全然不同,反倒有了些活人的样。
“楚师伯一直不肯收徒,黄钟和我说过很多次,也骂过很多次。后来,一次出任务回来,师父带回来一群小孩子,破破烂烂的。楚师伯那天喝了酒大概是心情好,不知为何就挑中了莫问期。没过多久,他就带着莫问期走了,一走七八年,再回来时师父依旧打不过师伯,黄钟和我也完全不是莫问期的对手。”
在这段传说一样的过往里,莫问期孑然一身却也同样满身秘密。
不知为何,江阔那种遭人欺骗背叛的感觉似乎淡了很多,在大雨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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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内据点,楼主并未怪罪。
今夜种种再次说明了楚遥和莫问期是多难缠的人,最生气的是黄钟,听完南吕的话之后直接将杯子捏成了碎渣。
医士在堂中为伤员包扎伤口,柳无眠沉默地听完今夜的事带着黄钟和南吕走了。众人散去,江阔也回到自己的屋里,身上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伺候的人送上热水供他梳洗。
整个人泡到热水里的时候才觉得身上冷,他闭目养神,脑子里却还是想着今夜庙里的一切。渐渐地便想到从前的阿七,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竟也能奇异地重合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他站起来去够搭在屏风上的干净衣裳,才套了里衣却发现外袍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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