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莫问期的话烤干衣裳,南吕又开始催着上路。
都是十二楼的弟子,寻常飞檐走壁惯的,只是头上的天险裂缝中到底有什么古怪谁都不知道,大家不免有些紧张。莫问期是其中最淡然的一个,他招呼两个身形高大的人过来当肉垫,自己左右看了看距离。
“话说在前头,待会儿上去,别碰凸出的石块,别叫虫子落在皮肉上。”
撂下两句话,莫问期一个猛冲,飞升踩着两个肉垫的肩头再一跃就到了那天险口。他一手攀着一处凹进去的石隙,借力撑着自己的身子,再一跃,人已经钻进那天险缝隙中。
片刻后,他喊了一声江阔的名字。
底下肉垫还在,江阔依样画葫芦,飞身钻入缝隙中。
南吕紧随其后,卢拾和钟云也跟着进去,后面的人一个垫一个跟上。
进入缝隙中,南吕才知道刚才莫问期非要点火还有备的用途。这缝中常年阴冷,竟然生了不少毒虫,瞧着不过蜜蜂大小,但浑身乌黑却有一双金色的翅膀。方才点火的烟将这些虫子熏跑不少,只留下极少的还留在缝隙凹陷处。一名弟子刚进缝隙时没有留意沾了这虫子的汁液,整条手臂都泛起黑气,痛痒难忍摔了下去。
“小心些,别被沾上!”南吕一边跟着向前,一边吩咐后面的人。
“是!”
隔着卢拾和钟云耍威风,到底还是有些不痛快,别的不说,方才摔下去的是他的人。而卢拾那边的那群小子却很听莫问期的话,莫说是那些毒虫,连落脚的步子都是紧跟前头的。
爬了一会儿,缝隙逐渐变得平缓,在这山中宛如一道悬空栈道。
中途停下来休息,这地方不怎么通气,所以一路上只有走在最前面的莫问期点着火折子,后面的人都是摸黑跟上。此处平缓,抬头还能看到隐约的光亮,应当是有通向地面的洞。南吕和卢拾也都亮起火折子,打量着天险缝隙里的状况。
这种地方,一半靠人为一半是造化。
那些毒虫和这极隐秘的路就是那造化,但是人为在哪里却还不得见。
卢拾打量了一下那些凸起的石块,瞧着像是草木根茎和土块混杂着的,捏着比石头软一些。轻易动了恐怕会将那上面的土块引落,若是狠了说不准会带下更多泥石,至于别的却瞧不出什么来。
莫问期见他在看那里,好心出声提醒:“卢师兄,那些根若是拽断了,也是有毒的。”
卢拾马上放开了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几下。后面一样好奇打量的也瞬时撒手,瞧着那些凸起石块的神情越发吃惊。明月十二楼的弟子都见过不少市面,暗器机关大多有所耳闻,自觉还是有些见识的。但这一路走来,除去这天险确实奇异,别的却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连尸首也没见过一具。
不少人走到这里已经开始怀疑莫问期不过是虚张声势,其中自然也包括南吕。
他没开口不过是因为卢拾刚好做了他想做的事,而莫问期也开口解了惑。若真如莫问期所说,这天险缝隙中又是毒虫又是毒枝,外人即便是找了进来也必然无法上山。这些机关根本没有让人怀疑的痕迹,宛如一个诱人深入的陷阱,只要踏入,一步错便会在不知不觉间粉身碎骨,魂消魄散。
大约是这一路上渐渐明白过来这地方的诡异,南吕几乎是爬一段就要跟他们说两句话。活像是在盯着水牛犁地的农夫,也像是跟在螳螂后面的黄雀。通道中幽暗异常,江阔仍觉得他那仰视又赤裸裸的视线实在蠢疯了。偏南吕锲而不舍,他们二人若是不搭话,他那嘴皮子便总要找些能聊的事儿来说道。不是讲江阔在楼中的事儿,便是将莫问期身上的毒,总是什么不爱听就讲什么。
专去白事上念经的秃驴都比他招人待见。
南吕和江阔之间隔了半个身位,若说从前江阔只是冷漠的话,此时便是避如蛇蝎。若非这地方实在太过狭窄,只怕江阔情愿贴到莫问期身上去,也不想沾上南吕半分衣角。
他扯了扯莫问期的衣角:“还要多久?”
莫问期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众人听见:“约莫还剩下一半吧。”
这鬼地方,土腥味和奇异的酸味混杂一起,众人爬行又添上汗味。实在是叫人胃里翻江倒海,和一帮恶心人的人凑在一起爬恶心人的地方,江阔恨不得像话本里的石猴一样赶紧蹦出去。
“快走。”这次不用南吕开口催,江阔先忍不了了。
猫腰行过平缓的上坡,通道中的景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混杂根茎的土石全然不见,此处的裂缝直直向上,仰头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通路如蛛网一般横斜交错。
难得能直起腰来,众人仰着头却只觉得神魂震荡。那些通路是手臂粗的石柱,排列上瞧着像是某种玄妙阵法,多看几眼只觉头晕目眩,连带着内息都变得紊乱异常。
卢拾最先回过神来,二话不说狠掐一把掌心,直到见血才停手。
“别看,凝神!”卢拾攥住钟云的手臂用力掐了一把,钟云痛呼一声才反应过来,忙低头凝神,堪堪平复了喉口的那口腥甜。
这阵法像是某种心法秘籍,多看几眼,内息竟会随之周转起来。只是,才过一周天,丹田处便出现羹塞,以这个速度算看上一时片刻只怕就会走火入魔。钟云才想通其中关窍,身边就有好几个弟子口吐鲜血倒地不起,整个人如窒息的鱼一般抽搐起来。
尚且清醒的弟子也都是刚回神,自顾不暇,更来不及管他们。
再看角落里的两人,莫问期的手扣在江阔后颈上,交颈低语,江阔根本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待到身边的人熬过这一波,莫问期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根布条,蒙了江阔的眼睛。
南吕才稳住心神,抬腕横举,袖弩便对准了莫问期。
然而被袖弩瞄准的莫问期却半分惧怕也无,瞧着满地打滚的弟子一脸不屑:“进来后我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你现在便是想追究我也没法子叫他们重新活蹦乱跳的。”
“进来前为何不说?”南吕不傻,不会轻易被他忽悠。
却不想莫问期吊儿郎当地歪头一笑:“一时忘了。”
哑巴亏,吃了下去却吐不出来,南吕的脸色比这乌沉沉的山壁好不到哪里去。
“好了,何必强撑着气势。”被蒙着眼睛的江阔突然开了口,冲着南吕的方向说话,“轻易受阵法影响的弟子即便上山了也派不上用场。且我们也不曾提前告知卢拾和钟云,很公平,不是吗?”
被提到的卢拾和钟云倒是没想到江阔会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不过,虽没良心,话却在理。南吕此时根本不会对他们动手,且双方倒下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半,确实公平。
弩箭放下,南吕闭了闭眼,等莫问期的下文。
莫问期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些石柱,阵法对他丝毫不起作用,这番姿态着实气人,但也极具说服力。
“这阵法乃是我门中独创,所以记不住的最好别跟上来。”他牵了江阔的手,环顾剩下的这些人,目光最后停留在南吕身上,“你虽是柳无眠的弟子,但这阵法想必你也不曾学过,待会儿记得听仔细了。”
话音刚落,莫问期牵着江阔飞身跃上离他们最近的一根石柱。
落地,击柱,再落地,再击柱。
无名剑的剑鞘不断和和石柱相击,声声盘旋回荡在这狭长的天险中竟如同乐曲。头顶上的石柱少说百十之数,莫问期带着江阔依旧身姿轻盈,击柱极快。百十柱中,要准确无误地踏上四十九根正确的柱子才能破阵。
东南,第四十九。
“诸位,可别逞强,这阵法踏错一步必是血祭莫邪山。”
南吕恨不得即刻捏爆了身上带着的最后一枚解药,莫问期这种能气得死人掀棺材板的奇葩不如早日去地府重新投胎的好!
第48章 痴儿
莫邪山这一道阵法拦下明月十二楼一半的人。
钟云虽身手不及他们,但脑子好,莫问期和江阔走了一遍,他全部都能记下。和卢拾一道,二人紧随其后,跃入那石柱阵法中。偏生卢拾身法超群,带着一个钟云落地还能做到几乎不发出声响。
这让下面一群等着再听一遍的人都没了指望。
南吕恨得牙根痒痒也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后面的人莫要逞强。最后只有约莫半数人顺通过那石柱阵法,破阵之后已过山腰,向上盘绕的缝隙和石阶差不多。虽参差不齐,但起码不用猫着腰前行,空旷些的地方甚至能躺下歇息。
又走了一个时辰,众人停下休整。
半死生发作,莫问期和江阔当着南吕的面掏出这几日攒下来的丸药吃了下去。
南吕已连斗嘴的心思都没有,阴着脸忖度着到顶还要多久。缝隙中不见天日,但按照他们下水后的时辰和用完的火折子来看,此时应当已经离山顶不远。
昏暗中,这个巨大的裂缝像是蜿蜒盘绕的蟒,阴冷,可怖,像是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什么。
众人都累了,无言的静默中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像一种试探。
莫问期靠着江阔闭目养神,破阵之后,哪怕只有他们二人,莫问期也没有和他说什么私密的话。这山上到底是怎么样一副情形,只有莫问期一人知晓。他原以为是人多眼杂,不好交代什么,不想一路上莫问期都没有再跟他透露更多的内情。至于半死生之毒,最后一颗解药还在南吕手中,无论前路如何,南吕必然是要见到柳无眠才肯将解药交出来的。
江阔动了动手指,莫问期立刻睁开了眼睛。
江阔敲了两下指尖,把声音压进喉咙:“醒了?”
莫问期摇摇头在江阔肩头蹭了蹭:“没睡。”
两人对了这么一个不像切口的切口,指尖搭着掌心又开始写字。
莫问期写:“莫忧。”
江阔写:“山顶,楚,柳。”
莫问期没说话,点点头。
他没有带错路,更没有下套,这地方就是莫邪山也正是师祖闭关修行的地方。自水下洞口出来后,莫问期曾要求生火烤干衣裳,那是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江阔却隐约猜到了。那些缭绕不断,盘旋上升的青烟,大约就是莫问期给楚师父传递的消息。只是,到底有没有传到山顶,楚师父是否察觉异样,他们却不得而知。
见江阔沉默下来,莫问期又在他掌心写字:“有我。”
江阔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只是靠着养神,没有睡也没有再说话。
次日清晨,不知哪里传来的轻微的鸟雀叫声惊醒了缝隙中的人。南吕最先起身,找了一会儿没好到,但面色却显然好了不少,这声响是在告诉他快到山顶了。缝隙从原本的逼仄难行变成猫着腰就能走过,鸟雀声从上面传来,虽然细碎且时有时无,但总比什么都听不着要好很多。
再次起行,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在看到一处漏下阳光来的地方。
到了这处,南吕再也按捺不住,无需莫问期再多言,径直绕过他们自己带着人便往前面去。
“前面没有机关了?”钟云问莫问期。
莫问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钟云忍不住感慨:“若换做我,此处必然要放上两个机关,待人卸了防,正是最好的机会。”
莫问期:“前面那三处已经能拦下大多数人了,我猜,先人没有在这里设机关也是想着若有人能走到此处,不是命硬就是有缘吧。”
钟云嗤笑一声,却没有继续插科打诨。
极狭的石缝裂成长阶,阶上数十步跃出便是一片平坦圆台。圆台约莫五六丈宽,瞧着是一处演武用的地方,山中一夜,山顶正是一片光华灿烂。海风常年侵扰的莫邪山顶是一处桃源,连枝头的鸟雀都胆子极大,并不怕人,反倒盯着这十余个从山中蹦出来的人瞧。还有更嚣张的,企图过来讨些食物吃。
到了顶上才能看见这山的模样,所谓状若宝剑,当真一分不差。
山顶圆台之西便有一处山壁如剑柄一般耸立在正中,其上有好几处石洞,瞧着规整古朴也有些年岁。
“那些不知是谁留下的,听师父说,师祖曾修整过。”莫问期介绍着山顶的事,不过大多也都是听楚遥说的。
这边正聊着,南吕那边的人已经奔向那处山壁。一路上这帮人因莽撞也吃了不少亏,不想到这个关头依旧不学乖,而南吕竟也没有出声阻止。他并不是会热血上头的人,相反,他那样的人越是到最后关头越是镇定克制。
江阔觉得奇怪,一边慢慢走,一边细细地看着南吕的反应。
不多时,跑在最前面的人到了那处山壁下,他也算谨慎,先用石子探路。小石子砸在山壁上也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心地掏出铁爪和绳索准备攀上去。不想铁爪钩了两次都没勾住山壁,绳索一软便滑了下来。
“怎么回事?”
“师兄,这铁鹰爪钩不住。”
这石壁确实和寻常石壁不大相同,脚下没有藤蔓,连地衣都没有。南吕蹲身细细查看,发现这石壁底下半人高的地方都覆盖着一层石粉,而石粉下的石壁虽瞧不出什么,上手却是玉一般的触感。既润且滑,莫说是铁鹰爪,只怕穿着特制的鞋带上手套也不一定能攀上去。
南吕转头看向莫问期:“这地方有机关?”
是问话,语气里难得抖出来的几分焦急却显然是希望莫问期点头。
只是,莫问期又要让他失望了。这石壁莫说是机关,便是山缝中那般的凸起都没有,近乎笔直,又高又险。若非上面的人放绳梯下来,下面的人便只能仰望兴叹。
南吕:“我怎知你是不是在骗我。”
莫问期扑哧一声笑出来,笑他天真,也笑他不服气。
“这般孩子气的话你也说得出来?”莫问期径直抽出无名剑,剑尖抵着山壁,狠力一滑,“你瞧,半分痕迹都留不下来。这地方我是真没办法,从前师父曾拿这山壁练我的轻功,可惜,我没练成。”
同出一门,连莫问期都没有连成,南吕便更不用说。
兜兜转转,苦心孤诣,面前的山壁却像是南吕曾经望向莫问期、黄钟、师父等人那样,能看见却不能企及。他不服,自小就不服,但在明月十二楼想要混出个模样,他只能暂且压下这些不服,另谋他路。于是,他开始智取,开始排兵布阵,开始步步为营。楼主亲传二弟子混出了些名气,一二阶弟子常有的艳羡和敬服的眼神叫他心里好受了不少。可他却可悲地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在师父那里分到一个眼神,一个黄钟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赞许的眼神。
可他不曾如愿,师父给他的至多一个点头,连微笑都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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