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了试,拔不起来,他才分心来答楚遥的话:“师伯,你此时又何必做出这么一副关心他的样子?是因为他成了傻子?还是因为成王败寇的风骨?”
“楚遥,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会变成这样到底有你一半功劳。”
楚遥面色沉沉,闭了闭眼还要再问。
远处的江阔和莫问期将柳无眠暂时交托给钟云和卢拾,走到了这边。
楚遥顺了顺气最终没有开口,莫问期却蹲身看着南吕的狼狈样:“那剩下的一半呢?柳无眠怎么会想不到我师父会逃,他又如何不知修炼秘籍会有风险?但你猜,到底是我师父的事叫他吃惊还是你欺师灭祖更叫他不解?”
南吕嘴角的冷笑凝固了片刻,依旧不服:“你们师徒惯会耍嘴皮子的,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叫我念着师徒情分解开柳无眠身上的蛊?莫师兄,楚师伯,你们也太天真了些。”
兜兜转转,柳无眠的命反倒成了楚遥的软肋,还真是世事弄人。
南吕此时的表情江阔曾见过,穷巷的狗,濒死的兽,宁为玉碎的疯子。是非如何,黑白两端,南吕都不在乎,心怀执念的人只顾眼前,绝不会回头。
江阔:“想必是子母蛊,究竟是什么他不会说的。在他眼里,楼主令已经比他师父重要了。”
南吕扯了扯嘴角,实在没力气笑出来,但江阔猜对了。已经走到这里,他不可能再回头了。
楚遥何曾被这般挟制过,他向来都是逍遥往来,无拘无束,从没有什么能叫他低头。柳无眠之事已不可收拾,他本打算带着这么个傻子师弟在莫邪山终老,往后过了奈何桥也好向他师父交代。可如今,他这师弟却不知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又是死局。
沉默良久,楚遥做出抉择。
“去将他腰间的楼主令拿来给他。”
那东西如今不过是一块破石头,没有用处的死物如何比得上性命要紧。
江阔正要起身前去拿,手腕被攥住,莫问期摇摇头。南吕这人心眼不知几何,后手藏在后手之后,莫问期不想让他涉险。此时尚是白昼,他功力还在。
但不等他二人决定,南吕便提出条件:“我自己拿,还请将柳无眠带过来。”
“得寸进尺!”楚遥不悦地皱眉,指尖的石片眼见着便要脱手而出。
南吕却道:“不过是小辈的一点念想,师伯何必那么紧张。这子母蛊相连,我若是折腾死了他我自己也活不成,我只是取令,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僵持片刻后,楚遥手上卸了力道。
莫问期和江阔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便过去扶起浑身绵软的柳无眠。钟云和卢拾皆面露担忧,江阔却对他们点了点头,还抱歉道:“后事未知,这楼主令只怕是保不住了。”
卢拾却不在意:“无妨,我们跟来本就不是为了楼主令。”
江阔:“多谢。”
钟云:“小心。”
莫问期也冲他们二人点点头。
他们扶着柳无眠过去,十几步路走出九曲十八弯的漫长。南吕手掌上钉着的石片已被他强行取下,掌心是一个血洞,另一只手垂在一旁毫无力道,他只好歪在一块石头上靠着。
山顶上一众人看着他们师徒一场的戏,无人插手,无人敢插手。
几息功夫后,江阔和莫问期将柳无眠带到南吕面前。
意气风发的明月十二楼之主,此时穿着不甚精细的旧袍子,双目无神,额角和面上还有未干的冷汗。他瘦了,瘦了很多,再不复从前的模样,甚至很陌生。南吕仰头细细端详他的脸,想找些从前的痕迹,却发现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只剩下低头和陌生。他已经有好久好久不曾这么细致地看过他的师父,以至于久别重逢,他心里连一丝喜悦都无力翻腾。
南吕抬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将他放下吧。”
此时的柳无眠稍微缓过了劲儿来,但整个人还是呆愣愣的。江阔和莫问期将他放下,他便缩成一团在边上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楚遥后退两步:“你若轻举妄动,我不会手软。”
南吕没答话也没点头,不知在想什么。众人后退,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谁都没有打扰。
血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南吕沉默许久才想起从怀里掏出药来吃,摸了半天,空空如也。他又想起自己的外裳和药瓶都已经被楚遥卷走,他没有伤药。
江阔见他动作困难,回身从那堆杂碎里翻找出止血的药瓶。
“接着。”
药瓶冲着南吕过去,却不想一边的柳无眠突然伸手接住了那个小瓶子。他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攥着瓶子像是在想找个东西能不能玩,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趣儿,丢给了南吕。怀中的小药瓶子是从十二楼带出来的,底下也有小巧的明月细柳徽记,南吕仰头将整瓶药倒进口中,瓶子随手抛到不远处的山崖下。
他一手已没了只觉,废了。
身上大小伤口都在流血,他此时能保持神智清明已是费力。带上来的那些人畏惧楚遥根本不敢上前相助,他孤身一人,走到自己设局的最后一步。
他不悔,也没什么埋怨。
从下决心开始,他便知道这条路九死一生。
“师父,若是······若是······”南吕顿住了话头没能说出后面的,他也不知道柳无眠当初要如何他才不会起异心,或者说,他不知要退到哪一步才能将今日的情形换一个模样。
柳无眠却像是根本没有听他说话,稍微有了些力气便开始扯衣服上的线头玩,一根扯断便换一根,乐此不疲。
南吕看着他的动作,苦笑:“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师父,此生此罪难消,但我没有回头路。明月十二楼就当做师父您留给我最后的东西吧,我在一日便会守着它一日,也算是全了我们这段师徒缘分。”
废掉的那只手只剩下刺骨的寒凉,南吕侧了侧身子,用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去翻柳无眠的衣襟。
那玉令柳无眠习惯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
手指才勉力翻开外裳,柳无眠突然回过神来,手指扣住自己的衣襟不愿让南吕翻看。
“脏!脏······不给看!你脏······”
稚气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出口,子母蛊催动后柳无眠原本伤了嗓子的毒被消解,他含含糊糊地拒绝南吕靠近。他不喜欢沾着血的手,更不喜欢面前整个人的神情。
他不懂那情绪的含义,总是他厌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无眠嫌他脏,不给他,更不想让他触碰。南吕原本死水一般的心绪突然有被掀起波澜,这几个字清晰地告诉他,柳无眠想要的继承人从来不是他。即便如今傻了痴了,身中蛊毒,柳无眠依旧看不上他。
南吕不顾他的抗拒,不管自己手掌的伤,扯开柳无眠的衣襟攥着他脖颈上的绳子用力一扯。
红绳断裂,楼主令终于落到南吕手中。
江阔和莫问期对视一眼,只觉得尘埃落定,这一出闹剧总算到了头。
一旁的楚遥也正打算上前将柳无眠接回来。
不想瞬息之间,柳无眠原本呆愣的眼神变得清明,等南吕发现这变化后,柳无眠已抽出袖中剑狠刺而来。本就重伤的南吕竟在一息之间后仰在地,躲过这一剑。但他此时全然没了力气,整个人砸在地面上之后再无挣扎之力。
十寸长的袖中剑寒光一闪,没入南吕的胸膛。
柳无眠居高临下,笑中含悲:“南吕,你做错了,师父不得不罚。”
一番变故,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先动起来的是楚遥,他飞身来到他们师徒二人身旁,南吕仰躺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胸口的血止也止不住地涌出来。但在子母蛊的作用下,柳无眠也已面色苍白,松开袖中剑之后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楚遥揽住他的肩膀:“无眠!何至于此······”
柳无眠靠在他肩上笑了笑:“师兄,我这一生不曾做个好徒弟,也不是个好师父。我教坏的弟子,总不好再劳烦师兄替我料理。”
“也不知,我这样做,师父会不会觉得我勉强算是稍稍赎了罪孽······”
才说两句话,柳无眠便再也没力气开口。他靠在楚遥的怀里,看着倒在地上的南吕,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明月十二楼中十二名楼主亲传弟子,大半是孤儿,都是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曾几何时,他们也都是全心信赖他,敬仰他的。那些师徒情分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只是,他不是个好师父,所以走到今日这样的死局里。
袖中剑入体的瞬间,南吕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直到他看清柳无眠的脸,那双眼睛里半分犹疑都没有,是和从前一样的坚定又果决的眼神。
南吕突然反应过来——他要死了,是他的师父要杀他。
他做错了吗?他不知道。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喑哑地喊出了一声:“师父······”
第51章 归宿
柳无眠死了。
死在他一直想回到的莫邪山,葬在他仰望一生又背弃了一生的师父身侧,成为小小一方石碑。
楚遥陪着他直到闭眼,无人敢去打扰,楚遥将他葬好后借了无名剑在墓碑上刻下柳无眠的名字。这到底算不算完成了他师父的遗命,楚遥不知道,但柳无眠最终是笑着走的。
“师兄啊,我叫你费心了……”
一生走到头,从第一声师兄到最后一声,楚遥也不知道柳无眠算不算变回当初的师弟。但不管算不算,人死灯灭,尽数成灰。他们这半辈子师兄弟做下来,他也说不清最后是怨更多还是什么别的更多。
江阔没上凌旭峰,卢拾和钟云准备下山,在与他告别。
在柳无眠突然出手用袖中剑重伤南吕之后,众人将大半心思放在柳无眠那边,等他们发现时,原本倒地不起的南吕已没了踪迹。莫邪山并无下山的路,绳梯也不曾搭好,卢拾望着崖边的血迹,心中有了定论。
南吕应当是自己跳下去的,已然必死,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众人不得而知。
只剩下钟云还在唏嘘:“多傻,执念至此,最后还是一死。”
江湖路走到头,最后一段总归是黄泉路的。但如柳无眠和南吕这对师徒一般的,在外人看来终究是不值得的。
江阔不懂,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扯了句无关紧要的:“你们到底下说不准还能找到楼主令。”
卢拾笑了:“你以为我之前的话只是蒙南吕的?”
虽然只是物件,但总能省去些麻烦。
卢拾在南吕死后已许诺那些跟着南吕的那些弟子,这些时日皆是楼中内动,大家各怀心事也属常理。南吕既死,他日掌权他也会对此事既往不咎。卢拾和南吕不同,为人正直,说得出便做得到,且如今南吕已死形势明朗。这些山上的弟子们也不是傻子,自然还是懂得识时务的。
于是,不出一个时辰,原本还针锋相对处处戒备的两波人已经合力将下山的绳梯搭建起来。
“江阔,我不是南吕。明月十二楼将不复从前,我会尽力让它变得清明。”
“卢师兄,我信你。”
作别卢拾和钟云后,江阔和莫问期在莫邪山上住了几日。
刚葬了柳无眠,楚遥要在洞中静坐三日,算是送他那倒霉师弟最后一程。
莫问期见江阔一直看着崖边的血迹,坐到他身边,递上一碗茶:“在想南吕还是柳无眠?”
江阔接了茶:“都有。”
莫问期不乐意了,靠得更近,肩膀紧挨在一起:“想他们做什么?”
江阔喝了一口茶,平静道:“也是在想我。要是当时在金陵没有遇到你,后来没有遇到楚师父,或许我的下场也和南吕一样。”
他神情太过平静,平静到让莫问期有些后怕。
莫问期:“你也想过同归于尽吗?”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在明月十二楼的十年,撑着江阔的就是报仇,可如日中天的十二楼楼主,哪里是他能轻易杀死的。
“没错,我也曾想过,最好的打算大概就是玉石俱焚。柳无眠身边高手如云,我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如愿。”江阔摩挲着粗糙的碗边,回想当时。独行太久,他没学会给自己留后路。可偏偏,在他独自对着冷月推演计划的时候,有不知死活的个小樵夫敲响了刘府的后门。
这段心事,莫问期并不知道。
“怎么从前不说?”
洞里寂静一片,莫问期隔着火光和夜色,细细地用极尽温柔的眼睛看着他。莫问期想抱他,最后却只是伸手勾住他的手指。
江阔放下碗,牵起他的手:“都过去了,如今没事了。”
红色解药一丸一丸吃下,三天,正好也是楚遥也出关的日子。师徒许久不见,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江阔打破僵局:“楚师父要和我们一起出海吗?”
楚遥遥望山下碧波苍茫的海,又回头看向凌旭峰后几处孤坟,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去了,江湖事已了,已经不是老家伙的天下了。”
莫问期面上微动,却没有出声劝说,他了解自己的师父。
江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温和道:“既然楚师父心意已决,我们做晚辈的不好再说什么。莫邪山清苦,我们得了空会回来看看,楚师父若有什么吩咐也可传信到苏州。”
楚遥笑了,抱臂上下打量江阔,又看向莫问期:“江鹤声这儿子可真不错,不知你这小子走了什么运,倒被你拐到手了。”
眼见着江阔面上泛红,莫问期撇了一眼他那动不动就不着四六的师父,使了个眼色。
楚遥见好就收:“徒弟媳妇,我知道了。我这徒弟若是往后叫你不高兴了,你就用你江家家法惩治,师父许的。”
他这样说,江阔更不好意思,只低着头含混了一声“嗯”。
次日清晨,二人到师祖墓前拜了拜,又和楚遥辞行。
35/38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