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衣袖被掀开了一些,江阔隐约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道疤。
横贯右腕,细却深。
他瞧着那疤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就被打断了。
季妈妈问:“少爷,阿七他是······”
看江阔的意思这个少年往后怕是要住在这里,季妈妈免不了要问一问。
阿七也跟着低头看他,那样单纯又信任的眼神,全然将自己交托给江阔。
江阔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衣袖盖住那道疤,轻声道:“就当做我弟弟吧,我不在的时候,您多照顾他。”
他说完,季妈妈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了几声好,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们。
阿七不明所以,只是在一旁看着。
几人坐下来一起吃了饭,季妈妈一家便回去了。阿七这才知道,他们是不住在这里的,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们这一个小角落亮着灯,瞧着有些冷清。
没了外人,江阔才好将打算告诉阿七。他将人待到苏州的时候原本也没想着他一定会答应,但真带过来了,却是想着一定要将他留在苏州。在外飘了这么些年,江阔早已经喜欢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但这种日子不好过,独身在外,一切靠自己。所以,他想让阿七过不一样的日子,有房子,有熟人,有吃有喝的日子。
阿七还是只问一件事:“哥哥呢?”
江阔指着房间,指着房间外的院子,他说:“这是我的屋子,这是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
含糊不清,模糊其词,实在算不上一种回答,因为江阔给不了回答。
他呢?
爹娘埋在这里,老宅故旧也在这里,幼年的时光和过往通通都在这里。但是江阔却不能说自己也会在这里,十二楼有进无出,他从入楼的那一日就已放弃了归处。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死了,多半也是客死他乡,哪里又能奢望能回到这里。
阿七不说话,用被子遮住了半张脸,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立马答应江阔。
江阔安静地关窗,捻了烛芯,睡前摸了摸阿七的头发:“没事,不着急,我们过完年再说。”
第10章 怀璧
大年三十,季妈妈又送了一车东西来。
大多是预备好的吃食,热一热就行,还有年节下各种时新的小食果干,最后便是江阔要香烛纸钱。
江阔带着阿七去了湖心的小岛,岛上立着三座坟茔,没有墓碑,没有供奉。江阔将蜡烛点上,拈香下拜,没有说话,面上却是比霜雪还冷的凄悲。阿七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就像是往日积压心底的仇和恨都破土而出,他没了力气压制,只好任由他们跑出来。
江阔一句话都不曾说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直到香灰入土,蜡烛燃尽。
回来的时候,江阔牵着阿七的手上船,指尖和掌心皆是冰凉。阿七也不说话只是任由他牵着,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手掌盖上去为他暖暖。船行到岸,江阔带着他进门,一路上他一次都不曾回头。
这便算是每年的团圆,隔着几丘黄土和十年生死。
直到远处响起隐约的爆竹声,江阔才渐渐缓和过来,阿七的手掌也已经凉了。屋内的火盆里早没了炭火,但没人管,阿七满心满眼都只顾着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江阔松开手,带着阿七去厨下:“阿七会烧火吗?我们将这些好吃的都热一热吃年夜饭吧。”
阿七点点头,熟练地点火劈柴,空荡荡的屋子里这才算有了些人气和热气。
季妈妈准备的很齐全,酒肉鸡鸭什么都有,简单热一热就行。苏州年夜饭少不了八宝饭,阿七喜欢甜食,刚上桌就吃了半碗八宝饭。江阔看他吃得香,心里空虚的地方似乎也被填不上了一些,看了看一旁的桂花酒起身去找来了烫酒的物件。一年到头,江阔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在外做任务要时时保持清醒,即便是逢场作戏他也最多沾一沾唇。
许是因为难得在苏州过年,今日他倒生出几分醉一醉的心思。江南的酒不醉人,热气中蒸腾着甜滋滋的花香,一杯下肚总能牵绊出遥远的过往来。
从前,家中过年时无论大人孩子都是要喝一点儿桂花酒的。那时候他还小,总是父亲拿筷子沾一些点在他的唇上,自家酿的桂花酒很甜,他吃了喜欢便追着要。多了就醉倒在母亲怀里,后面的唱戏说书放爆竹便都成了隐隐约约的记忆。
家里人不多,守岁时仆人们也都会聚起来,院中的火盆不熄,到夜里还会烤年糕蘸着糖吃。到那时,江阔便醒了,也围着火盆玩。父亲便将他抱过来,从火盆里抽了烧焦的柴,抖灭了,在地上教他写字。
“但将千岁叶,常奉万年杯。”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每年都是这样一句句诗写下来,父亲握着他的手,爆竹声渐渐消散,子夜也就过去了。
几杯酒下肚,江阔的思绪变得飘摇。阿七吃饱了在一旁支着脑袋看他温酒,江阔温酒的动作优雅而慵懒,隔着一点炉火,很是好看。
察觉到阿七的视线,江阔举起手里的杯子问他:“要不要尝一尝?”
阿七点点头,凑过来就着江阔的手抿了一口,果然是甜的,他便将那杯酒都喝了。见如此,江阔干脆又拿了一只杯子来,两个人吃完了年夜饭,就这么守着小炉子你一杯我一盏的慢慢喝酒。
其实阿七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但因着性子,江阔总习惯了将他当做小孩子。一边喝还一边想,这酒不怎么醉人,阿七应该能喝几杯。谁知一壶酒下去,阿七靠在他身上醺然欲醉,他随手拿了根竹筷子在酒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听起来是来苏州时船工唱的调子。江阔就着这曲子下酒,将一壶桂花酿都喝完了。
“若是······若是没有那卷东西······没有就好了······”
“父亲,母亲······我不孝······不孝啊······”
江阔醉了,这种听起来软弱又沮丧的话他清醒时必然不会说的。
阿七放下手上的筷子,面上虽有些红但眼神一片清明。他伸手将人扶住,不动声色地探了探他的脉,又看了一眼他的面色,确是醉了。江阔醉酒很老实,不乱动,由着阿七将他扶到屋子里,一路上小猫儿一般将脸窝在他肩窝,连嘴里的话都停了。
江家的过往说起来大概是怀璧其罪。
他来到苏州之后很少出门,但他曾听庄平川和庄遥唏嘘过。他们曾说过江阔的父母是卷入江湖纷争,一夜之间家中几近屠尽,只剩下江阔一个侥幸躲过了那一劫。这样大的宅子,又有故旧仆从,江阔家里从前想必也是个富贵人家,甚至还有些名望。这样的人家不会主动卷入纷争,那想必就是手上有什么麻烦的东西被人盯上了。
十年前,江阔应该是七岁。
而他母亲身死的时候刚为他生了一个弟弟,尚在襁褓也不曾幸免于难。所以季妈妈听江阔说那话的时候才这般心酸,想来,江阔对自己的那点心软也有这个缘故在。
阿七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江阔很乖顺,半分反抗也没有。他生着一张珠玉莹光的脸,合该是在锦绣堆里养大的那种。剑眉星目,澄澈见底,偏生多年来刀光剑影看惯,逼出三分血气来。醒着的时候,江阔总是拿腔作调的,那点子逼出来的冷酷无情将他周身气度一收一藏,便如精致的刀配了烂木的鞘,反倒将人玷污了。
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江阔。
此刻他闭眼睡着,面上桃红一般映着烛光,反倒活色生香,春色无边。这才是他,干净漂亮,原原本本的他。
这样的人这样的脾性,落在十二楼那种地方竟没叫人生吞活剥了,也真是难得。
阿七替他宽了外裳又盖上棉被,屋子里的火炉还要重新烧上,不然到后半夜得冻醒过来。
次日醒来已是快晌午的时候,江阔这些年来很少碰酒也很少睡那么踏实的觉。屋子里的炭火还剩下一点点,身旁已经空了,伸手去摸已没什么热气。江阔披了衣服出门,在院子里找到正在重新烧炭的阿七。他换了新衣裳,头发也都好好地束起,手上的棍子偶尔拨一拨火盆,拨完了就在地上写写画画。
走近一看,大多是江阔的名字,还有两行春条上的诗句没写完。
“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江阔看清了这句子脚下一顿,这种颓丧的话本不该写在春条上,许是庄叔不识字买错了的。
“阿七。”江阔唤他,阿七放下棍子转身来扶,像是唯恐他站不稳,江阔笑道,“没事,已经不醉了,阿七呢?”
阿七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桂花酿没什么后劲,是江阔一时喝得多往日又不怎么碰酒,才喝了一壶就倒了。
吃了早饭,阿七将枕头下的压岁钱取出来,江阔便带着他出去买爆竹和糖人。正月里街上摊子不多,买了爆竹又买了些小玩意儿,糖人摊子没支起来,江阔便带他去给季妈妈一家拜年。客栈里有客商也有游子,年节下也是开着的,江阔按照旧年的例子给季妈妈一家也都发了红包。庄遥便将店里备着的各色面果子糖糕又给阿七装了一食盒,有了这些,阿七便将糖人的事儿都忘了。
临走时季妈妈说金陵的齐叔送了信过来,问阿七的那两处屋子怎么处置,江阔想了想还是回信让找人看着。
回去的路上,他将之前的打算又问了一遍。
阿七仍是想要和他在一处,江阔思量了片刻只说知道了。若是能将阿七留在苏州,有季妈妈一家的看护,自然是妥当的。但若是阿七非要跟着他也并非不可,江阔自己也暂时会留在金陵,阿七在常青客栈待着也是一样的。到时等他接了别的任务再让齐叔将人送到苏州即可,本就是聚少离多,让他多开怀一段日子也无妨。
只是,若是这样,那么回程就要提前了。
苏州的一切都像是偷来的日子,如今阿七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人心险恶,世事蹉跎,江阔在明月十二楼活了大半辈子,只有偷一些干净的东西,才能继续撑下去。
第11章 突袭
新到的护卫才到一日便被崔敛赶走了。赶去后院保护红檀,但就红檀那个身手实在是用不上别人保护。
但江阔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她怀孕了。
这果然验证了当初刘究找的那个道士不靠谱,据说崔敛的祖母崔老夫人和母亲崔夫人都很高兴,对红檀更是体贴入微。为着她能安心养胎特意调来一个嬷嬷两个大丫鬟照管内事,服侍她和崔敛。
这些都是崔敛自己倒豆子一般告诉江阔的,彼时江阔依旧蹲在屋顶上,崔敛一个人在书房中看公文嘴上依旧不停。
“说起来,夫人还是该谢你,这孩子当是那一夜有的,后来我们可不曾同房过。”江阔只当麻雀叽喳并不搭话,但崔敛非要将这话说得暧昧低沉如窃窃私语一般。
不过,红檀也算是得偿所愿。
刘小姐的位置起初不过是凭着崔敛一时兴起。崔敛并不长情,若是再来一个红檀,只怕知府夫人的位置也还是会换人的。是以最初江阔便发现红檀很疼崔桓,大约是希望通过孩子来巩固地位。如今,她真的身怀有孕,那么这个知府夫人的位置也算坐稳了。
回到金陵之后,江阔干脆将阿七直接挪到了常青客栈。虽说阿七自己还是喜欢往城外跑,但他喜欢江阔也不勉强,只是晚上是要回齐叔那里休息的。护卫的日子过的还算闲散,直到春日花开的时候才算真正起到些作用。
崔丞相炙手可热,家中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眼见着崔敛在金陵越做越好,自然有眼热的朝中官员,暗中的试探变得比去岁多了不少。多的是借着飞贼和强盗来刺探消息,也有想要潜入书房偷信件公文的,皆是些不入流的功夫,江阔独自便能应付。好几次都是等江阔料理完了,后院的那个护卫才赶到。
江阔的刀以疏阔迅疾为主,他下手控着分寸,只将人拿下并不下死手。这原也是崔丞相和崔敛的意思,朝中不比江湖,若要翻扯些事情出来总要有合理的旗号。崔丞相府上自然有审讯的手段,倒也算是合了江阔的意。
院中月色清冷,江阔背身站在庭前,四周的人都倒在他脚下。他随手甩干净刀上的血借着月光自上而下看了一眼自己的刀,收入鞘中,干脆利落。他动刀的时候像是霜雪中独舞的鹤,灵活优雅,只可远观。
“江师兄果真厉害。”新来的护卫倒是乖觉,人也长得乖巧,很会奉承人。
不等江阔开口,屋内的崔敛走出来扫了一眼战况,挥手让人将倒地的人都拖下去。他像是没看到另一个护卫一般,径直走向江阔,江阔心道不好忙抬手躬身拉开一点距离:“让人闯入院中,是江阔失职,还请大人责罚。”
“亦是淮南的过错,愿同罪,请大人一并责罚。”
这名叫淮南的护卫并非杭州总部养起来的护卫,他长在京城,算是南吕门下。原本见他生的清秀又颇通诗书,江阔心中是窃喜的,但不知为何,这人来到崔府之后却满把一腔热情放在江阔身上。虽说看起来也像是后辈孺慕之情,但这行事说话却多少有些莽撞。说白了,就是没什么眼力见儿。
江阔请罪本是为了免掉崔敛的一番油嘴滑舌,顺便拉开距离,省的他借机动手动脚。但淮南掺和进来,这事情就变了味道。
崔敛果然移了视线,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淮南,然后眯着眼睛问:“这位护卫人在后院,怎么能说同罪呢?”
淮南躬得更深,坚定道:“十二门向来同气连枝,若是今日江师兄受罚,我愿分担一半,若是大人觉得不足,我也愿同罪同罚。”
庭中一时无声,江阔只觉得心塞。
片刻后,崔敛出声免了他们的礼,笑着对淮南说:“好了,我心中有数。你二人护卫我们夫妻本就辛苦,我怎么会是非不分随意处罚呢?你们都是十二楼中的好手,我舍不得罚的。”
说到最后,崔敛却是将视线转向江阔,见江阔面色平静他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进屋,进屋后又喊江阔进去。淮南冲江阔笑了笑,辨不出什么心思,傻呵呵地回到后院去了。
进到屋中,崔敛倒是一派正经地在整理公文信件,也不抬头,闲话一般地问起江阔淮南的来历。
江阔简单说了,并没有比崔敛知道的多。
“他成日一口一个江师兄的,但你们并非同一位师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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