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遊是这辈子托生之后重新碰到了黎海若,才唤起了记忆来到观星台,按功劳被强买强卖封回了北斗。这句呼唤不可能是冲着上辈子的将军来的,只能是在和入梦的他对话。
而能做手脚进入他梦里的,只有——
白遊原地地一转身,就见秦风月穿了一身血红的袍子,上面用黑线绣着墨梅花枝,长发被一根墨玉簪子松松挽着,嘴唇艳红,似乎还涂了胭脂。
像是冰雪中凌寒盛放的垂枝红梅。
白遊隐约知道秦风月的过往,不由得愣了一下,因为为了摆脱那些回忆,秦风月很少穿艳色的衣服,更别提涂脂抹粉了。
“北斗大人,您不必开口,我听不到,我只是在给您的‘黄粱’中留了一段影像。”秦风月双手拢在袍袖里,神色淡然:“您能看到这里,想必是您替我找回了骨殖。这里先谢过您。”
说着,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白遊后退半步,眉心微微拧了起来。
“黎先生应该和您讲过,我这些年一直是以一种不人不鬼的样子在人间游荡,只有找到了骨殖,我才可能真正解脱。但眼下不是解脱的好时机,毕竟人间劫难将至,我身为观星台祭司,断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这点请您放心,也请黎先生和东海底那位……安心。”
提起灵泽,秦风月的眉眼似乎生动了一点,尽管那生动的源头并不是纯粹的爱意。
“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请您和黎先生不要告知他,就让他在海底龙宫里继续养着吧。否则我怕他又要兴风作浪,搅得人间不宁。”秦风月点点自己的心口:“我如今这个样子就是拜他所赐,骨殖上留有他的魂血胆,撑着我魂体不灭,甚至五感俱全,与寻常肉身无异。骨殖一旦解封,想要得到它的就会闻风而动。之前有人潜入千重阁,似乎就是要盗取你那块魂血胆。可惜那禁制太强,那人没能得手。后来黎先生寄放在观星台的血胆被拿来保你的性命,他只能打起了我骨殖的主意。因为我骨殖上的毕竟是黑龙王灵泽的心头血,哪怕被我消耗了一部分力量,也是相当有价值的。”
白遊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又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
“有些话我不能和顾采衣讲,因为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他身边一定有眼线,不可能防得万无一失。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轻易不会过问你和黎先生得到的消息。现在我把我推算倒的东西,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我就算足不出户,也清楚如今凡人的国家、种族的概念和当年已经大不一样了。这次的大劫并不是落在人间兵祸上,而是沉寂多年的古老氏族,试图再一次颠覆天地修行者的格局。若我没猜错,想要得到骨殖的,不是为了救命,而是要作法唤醒沉寂的真龙血脉。”
白遊眉头一跳。
“若我突然不告而别人间蒸发,告诉采衣不必挂怀,对于后事我自有打算,各位也不用费心来寻找。”秦风月慢悠悠地理了一下袖子,抬头笑了一下:“我命硬得很,不会走在他前头。”
这句不管怎么琢磨都不像好话,好像在诅咒灵泽早点归西。
“北斗大人,我知道您和黎先生、还有采衣都心系人间苍生,想尽力把祸乱降到最小。但天行无常,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和采衣之前自作聪明,尝试着用天机命开局,将他那个叫洛从云的学生送到平山,但还是失败了。但今后你和黎先生一定要重点关照凤翼族,他们现在的聚居地所在之处正是祸乱的起点。还有那个叫洛从雪的蝶族,很可能就是星相中昭示的天机命。”
对此白遊倒是不怎么意外,但关于上一世大劫的记忆在他脑内被抹去了,他一时也分析不出太多。
“北斗大人,上一次您舍命破局,又以人间战神的一臂镇住疆场,如今实力怕是不足以再一次忤逆天命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请您千万记住,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若您再出什么事,黎先生失去牵挂,怕是会不理智了。”
听起来,白遊像是在这场大戏里拿了个“母仪天下”的伟大剧本。
“但我知道,这话你听不进去。遇事你会有自己的取舍,那么我换个说法,别离开黎海若身边,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陪着他。”
得,黎海若的剧本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皇帝。
白遊觉得自己明白了秦风月表达的意思,只是这个说法有点好笑。
但联想到其坎坷多难的情史,白遊心想他可能是对这种话题有点别扭,才导致说出来的话怪怪的。
“现在你们要做的,是尽快查明是谁在鬼渊下害你,再追根溯源,抓到背后搅局的手。黎先生似乎在十年前就察觉到了什么,和荀子姜有了一些安排。若你们找到了鬼渊下的那个老朋友,麻烦代我问他一个问题。”
秦风月停顿了一下,微微加重了语气:“问他,广仁王的埋骨地在何处?”
“只要黎先生听到了这个问题,无论有没有答案,他都会做他该做的事。今后在你们需要时,我会出手相助。骨殖我带走了,也会料理好,这些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不会影响到你们。你和黎先生可以去凤翼族看一看,据我所知,他们的前任族长洛司楠还活着,而且知道不少东西。他不会完全信任观星台,大概只有黎先生能让他开口。”
接着,秦风月眉目低垂,浅浅叹息一声:“根据星盘推演,如今大劫重演已成定局,我们唯有尽人事,再听天命。北斗大人,您今生的命理特殊,‘黄粱’对你的作用有限,大概只能看到零星片段。但以你的洒脱和胸襟,想来也不会执意强求。前世的因果福报皆已偿清,如今你有惊无险地活着出了鬼渊,也劝黎先生不要被三尺为牢困束了眼界。”
说到这里,他抖了下衣袖,身子渐渐变得透明:“我眼下想说的就是这些,如果您不愿出梦,后面大概还能看到零星片段。白将军,当年东海欠您一个情,我这里代谢过。”
他的身影消散,周围的环境也从纯白重新变回了礁石和海浪。白遊又站在原地草草看了一会,果然,零星的几个家长里短场景过后,他猛地惊醒,睁眼看到床顶熟悉的帷帐。
帷帐……
白遊坐起来,却没有下地走动,而是盘起腿坐在床上,看了一下时间——
他睡了两个时辰。
可他明明是在偏房睡的,为什么醒来后却在他和黎海若的主卧床上?
白遊就算记性再差,也不至于不记得自己的床长什么样。
他试探着拿起枕头,向床下掷了过去。
枕头接触地面的刹那,就像一朵花被扔进湍急的暗流,被突然翻腾起的浓黑旋涡吞没了。
这可是东堂,黎海若卧室的隔壁,谁有本事在这里动手脚?
所以说,他此时还在梦境中。而且这个梦境要比秦风月的“黄粱”险恶得多。若他贸然下地,还不一定会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黄粱”香是秦风月托顾采衣转交的。如果是秦风月想害他,肯定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手段,顾采衣同理。那么最有机会在香里做手脚,同时又擅长这种幻术的,只有洛从云。
第43章 结茧
洛从云。
白遊有点惊诧,同时又觉得有点好笑:顾采衣那样一个谨慎了半辈子的阴谋家,居然没防住身边的徒弟。还是那小子真的给南斗灌了迷魂汤?
顾采衣曾说过,洛从云是鬼迷心窍去千重阁里偷什么催情的迷香,才获罪被关进了鬼渊,现在想想这件事分明很可疑。说不定催情香只是个幌子,洛从云当时要偷的就是魂血胆。
洛从云和洛从雪是凤翼族,抓来的那女的也是凤翼族,这个血脉从上古流传至今、一直低调隐居在一亩三分地的种族,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白遊被困在深层的梦境里,却并不是很慌,反倒有心情胡思乱想,因为不管意识被拖到哪里,他的身体还躺在东堂,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洛从云和他接触这么久了,不会真的以为这样能困死他吧。还是说有什么凶险的后招在等着?
反正黎海若不在身边,白遊打算试探性地作一回死。
他翻身坐在床边,脚尖慢慢地伸向地面。
刚接触到实地,就见落足点处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下一秒漩涡猛地升起,把他整个人裹入其中。
这到倒没什么吓人的,但白遊的心脏突然像是被用力提了一下,他一口气没喘上来,随即猛然睁开眼,入目是偏房里简单的鸡翅木床顶。
他醒过来了。
紧接着门就被一把推开,黎海若衣衫不整、脸色煞白地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你干什么了?”
白遊这才想起,因为魂血胆的缘故,他心口流着的血有黎海若的一部分,看来是存在着某种感应。可能是感知到这幻梦的凶险,魂血胆及时唤醒了他。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讪笑了一下:“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黎海若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肩让他重新倒回床上,屈起一条腿跪在他身边:“扯淡!孔昭说秦风月给了你‘黄粱’,你用过它怎么可能做噩梦?上辈子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难道是你的噩梦吗?”
白遊没想到他的脑回路居然偏得这么曲折,只好单手搂着他的背,靠亲嘴来阻止他继续乱想。
黎海若身子一软,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手习惯性地插进他的头发来回抚摸。等亲完一轮,黎海若撑着他的胸口微微抬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白遊,你现在的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血,所以你的命也有我的一部分。我不允许你再随便作死、做那些不惜命的事,记住了吗?”
白遊想起梦境中秦风月的叮嘱,一时也有点愧疚,于是轻轻翻了个身,和黎海若面对面侧躺着:“记住了。”
“嘴上答应得痛快,每次都不长记性。”黎海若嗔了一句,又重新凑上去在他的喉结上亲了一下:“都记起来了吗?”
“没有……我没看到太多过往,倒是看到了秦风月给我留下的一段讯息……”
顾采衣在书房里泡了壶老普洱,在茶香中从容不迫地摆好了棋盘,对门口的洛从云招了招手:“来下棋。”
洛从云露出了一点意外的神色,但马上被大尾巴狼一样讨好又假装乖巧的笑容取代了。他坐到顾采衣对面,抓了颗黑子捏在两指间,笑嘻嘻地问:“老师,您怎么想起下棋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教过你一场,被你叫一声老师。”顾采衣执白子,眉间萦绕着淡淡的倦色:“甚至你做错了事,我私心里也不想把你交给别人审判。”
洛从云用一种近乎露骨的垂涎目光盯着他执棋的手,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做错了事自然要受罚。我私心里也希望,审判我的是您。”
“既然你这么说,左右现在没人,你和我讲讲,你做错了什么事?”
“您为什么突然找我下棋聊这种话?”洛从云随手抛下一子,歪头叹了口气:“是洛司楠族长让您起了疑心吗?”
“本来你有很多破绽。是我之前轻心了,因为我总觉得,你对我表现出的那些想法,虽然荒唐,但总是有……真心在里面的。”顾采衣垂眼盯着棋盘:“若当时是我自己去见洛司楠,想必他要说的远不止那些,要交代的也不会是不痛不痒的‘保全蝶族血脉’。能从逼宫篡位的风波中全身而退的老家伙,别的不说,规避危险的本事肯定是一绝。我猜,他当时要规避的危险就是你吧。”
洛从云没说话,低头状似认真地算着下一步的子。
“你拜入我门下的第一天,我就教了你棋道。但这么多年来,你和我的棋路完全是不同的两个方向。我钻研百家古谱,一直中规中矩很少出错,最差也是能拖成一个平局,要想攻破确实很难。而你跟着我学了一个月,就开始琢磨起了自己的路子,路数又散又跳,却有很多高明的步法在里面。”
“我天赋异禀。”
“确实是天赋异禀。但那天在东堂,我看你和孔昭对弈,用的分明是我教你的棋路。所以你研究野路子,只是为了胜过我吧。”
洛从云抬起脸,舌尖轻轻地绕着嘴唇舔了一圈眼睛里投射出一种堪称危险的光芒:“顾采衣,你知道吗?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胜过你。”
顾采衣八风不动:“人往高处走。我的棋艺也并不是独步天下,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和我较劲?”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下棋。”洛从云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地盯着顾采衣的眼睛:“不胜过你,你就永远不会正眼看我。”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咬牙切齿地笑道:“那晚在山上,如果不是黎海若出现搅局,我早就已经把你带走了。”
“坐下。”顾采衣面无表情地发话:“你不是要胜过我吗?这局棋还没下完呢。”
他很少撂脸色,一旦沉下脸,白遊都要怕他三分。洛从云不情不愿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今天和你摊牌吗?”顾采衣无声落下一子,提走了洛从云的三颗棋:“刚刚东堂传来消息,白遊和黎海若从鬼渊出来了。”
“所以呢?”
“所以即使你有本事在这里杀了我,黎海若他们也会盯住你,让你没机会做后面的事。”
他就在这里,轻飘飘地展开了洛从云手中卷拢的图,强迫其中的匕首展露在青天白日下。
他要逼迫洛从云亮出底牌。
洛从云半天没说话,两人各怀心思,面对面坐着。你来我往地又各走了七八子,眼看棋局收尾,洛从云才抹了一把脸,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换回了尊称:“顾老师啊,我对你的真心可不是假的。这一点你信不信?”
“我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取决于你的真心价值几何。”顾采衣落下最后一子:“够不够让你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洛从云没回答,苦笑着把棋盘一推:“差你半子,我又输了。”
顾采衣优雅地掏出帕子擦着手指:“你会输很正常,想知道你差在哪里吗?”
“哪里?”
“你太急躁了。你的思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胜算的。但落那个关键点时若再等上三步,你的局也不至于还没成型就被我破得这么快。”顾采衣端起已经放凉的茶叶抿了一口:“你想给白遊下料,在秦风月的‘黄粱’里做手脚根本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因为那个东西经过了我的手,你还没有动我的东西却不被我发现的本事。若你再等上几天,能在东堂里混得熟了,成功的机会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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