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殿。
皇宫最西边,那座深红的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显得威严而安静。
远远望去,雪地里似乎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还在缓缓蠕动。
周寂疆微微眯眼,仍旧看不清。
孙公公转头看他,不知是太寒凉使得他身体肌肉僵硬,脖颈扭动颇有阻塞感,木头关节似的。
“周丞相,还继续走吗?”
他又在给周寂疆机会,也在给他自己一个机会。
周寂疆看着他,嘴角上扬,却是露出回京都以来第一个笑来,笑容很淡,而且很快就没了。
“来都来了,”周寂疆目光望向湖对面,定格在那个黑色小身影上,这次,那小身影发出了声响,是笑声,清脆极了,“不如看看那是个什么。”
说罢,没有犹豫就提步绕着湖岸边,走了过去。
孙公公似乎还有话要说,只是顾忌三年前那件事,还是强行呼出一口气,压了下去。
他一遍遍给自己鼓劲,哪怕不带周丞相来,三年多那件事也已经跟周丞相生了嫌隙,纵然周丞相宽宏大量……
人性就是这样,孙公公一步步从小太监走到帝王身侧,也是从阴谋诡计与防不胜防之中活下来,他太明白要是想要从皇宫里活下来,就得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不能冒任何一个风险。
皇宫把人变成了会吃人的怪物,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了你。周丞相一日不死,他终究还是日夜难安。
既然是死局,他还不如先下手,寻求出路,或许还有万分之一希冀。
孙公公从摇摆不定,逐渐神情自若,面上也露出熟悉的讨好笑容来。
周寂疆瞥了他一眼,这位孙公公惯会在人前说阿谀奉承的话去讨好、迎合别人,就像是宫里许多人那样。
以至于周寂疆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只有从云端坠落,落入险境,被落井下石了,才发现这位孙公公也对他抱有极大恶意。
这份恶意来得毫无缘由,又汹涌。
周寂疆并不清楚为什么,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从这边走到湖对岸,其实也就一会儿。周寂疆抬眼,那深红的宫殿在他眼前更清晰了,连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都能清楚瞧见。
深宫寂寥,宫外贵女却一个个想插翅飞进来,也不无道理。这太后宫殿金碧辉煌,在这雪地坐落,当真像是九重天上金色岛屿。
只是越美好虚幻的事物,就越发危险。周寂疆少年时曾经所次跟随师父云游天下,也入过云梦山采药修道,他见过许多花草毒物长得有多鲜艳夺目。
突然,受伤小腿传来尖锐疼痛。
周寂疆下意识低头,发现脚边多了个糯米团子,粉雕玉琢,拿一黑色狐裘大氅包裹着小身体。
刚才就是这黑色糯米团子横冲直撞过来,碰到了他的右腿。
小孩年纪小,不懂什么叫做伤,只听周寂疆闷哼一声,玩闹着还想提起他的小胳膊小腿,踢周寂疆那条腿。
周寂疆抿唇,弯腰,手指勾住黑色糯米团子的后领子,一用力就把他小身子提了起来。
黑色糯米团子连忙扑棱,手脚乱动想要挣脱,嘴里还迷迷糊糊喊着什么:“救命!”
孙公公没料到周寂疆受伤这么严重还有这样厉害的力气,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他还小,不懂事,周丞相您快把他放下。”
周寂疆置之不理,脸色不变,他看着这黑色糯米团微微晃了神,隐约想起三年多前他也曾在平川城救下一个团子养在身边,只不过那团子肤色有点蜡黄,看起来营养不良。
虽然是蟹黄团子,但也比这黑色糯米团子乖很多。
这孩子太会嚷了。
没多久,那深红的宫殿,宫门缓缓推开,一些宫婢婆子围绕着一穿着大红色宫服的女子走了出来。
那女子看起来不年轻了,满身红色,佩戴金银珠宝,浓妆艳抹,鹅蛋脸,虽生得美艳,但其穿着打扮庸俗又有风尘味儿,就减了几分殊色。
她看也不看周寂疆,只看见周寂疆手里拎着个糯米团子,登时暴跳如雷,蹙着柳眉,厉声道:“放下他!”
随即又吩咐身边人去按住他,那架势显然是要他命了。
然而她怒气冲冲,身侧却无一人有所动作。
“你们!”那大红色宫服女子就要发怒。
“谢姬。”周寂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用这个称呼,轻轻喊了她一声。
从舞姬到沦落卫国再到尊贵太后,她大抵有三年多未听过这个称呼。那女子整个人都一震,抬起眼,首次正视这个“刺客”。
“周丞相?”她跟周寂疆对视了半秒,愣神,以为看错了。
周寂疆朝她颔首:“是我。”
谢姬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你回来做什么?”
不知为何,最近几年她常年在芳华殿里与其宫婢婆子嬉笑怒骂,装着求神拜佛模样,也算深居简出,连外面消息都不灵通了。
她说着,看见周寂疆现在这副模样,脸色有轻视,提着绣水色小花朵朵的裙摆,亲自把那黑色糯米团子从周寂疆手里抢了过去。
密布裙裾边,荡开红霞。
出乎谢太后意料,她轻易就夺回了孩子,没有犹豫,她立刻将孩子交给宫婢婆子,让她们将孩子带进殿里。
周寂疆就那样静静望着他们,突然冷不丁道:“三年前,我也曾来过芳华殿,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孩子,看着样子,该有四岁了吧?”
谢太后几乎是立刻抬起眼,她先是惊讶,随即满眼狠辣。
周寂疆知道谢太后在想什么,无非是灭口二字。
因为周寂疆被孙公公引到芳华殿,知晓了她的秘密。
太监之所以在皇宫里存在,无非是皇宫里不能有男人,不能有男人,无非是怕男人与宫妃等等私通。
谢太后养男宠也并非光明正大,她用重金收买了主持宫刑的官史,将她一位名叫萧勇的男宠塞进其中,拔掉须眉,假充宦官陪伴左右。
不多时,谢太后与其萧勇纵情淫乐,生下二子。
说来这萧勇,原是市井无赖,为人阴诈,一朝飞入深宫与当朝谢太后双宿双飞,野心逐渐膨胀,又靠着谢太后宠信,被封了个忠信侯,还有了块封地。
他开始与谢太后商量,结交官吏,网罗党羽,盼着天子越渊赶紧暴毙,好让他们小儿子上位,这样他们晚年方能顺遂平安,享荣华富贵。
“……”
黑色糯米团子大抵四岁多,那就是周寂疆流放之前就已经……
谢太后瞒得太好,不动声色,以至于周寂疆都没发现,他是前世做完深情炮灰任务复盘剧情才发现的。想来,天子越渊也大抵不知道。
事实上,前世,天子越渊活得太久,一直没给谢太后与其萧勇一个机会扶摇直上,哪怕天子越渊最后引火在紫宸殿自焚,这二人也早就老死了。
说回原话,周寂疆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刻来到芳华殿,撞破这秘闻。
谢太后战战兢兢多年,如履薄冰,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她草木皆兵,就如同此刻,她拧眉,思考着怎么灭周寂疆口。
周寂疆也望着她,神情如常,仿佛真是好奇芳华殿怎么就会多出个孩子了。
“周丞相,久别重逢,应当走累了吧?何不进来,喝杯酒?”谢太后勉强挤出个笑脸。
这笑脸在那张已有皱纹且美艳到庸俗的脸上,显得格外虚伪。
周寂疆神情不变,道:“不必了,时辰已到,陛下应当在寻我。”
似是巧合,周寂疆离开紫宸殿,与谢池春说过何时回去。
时辰到了他还未归,谢池春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会焦躁不安,千方百计寻他。
周寂疆发现他说出那句话,谢太后神情更僵硬,许是那句陛下寻他戳到了谢太后心肺,她正担心两人碰面,到时候私通事情败露……
时不等人,谢太后不免面上狠厉,往后唤了声:“萧勇!有人进来了!”
这架势显然是要捉住周寂疆,让其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周寂疆抿唇,往后一看,孙公公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退了几步,远离风波中心。
没有犹豫,周寂疆甩开二人,拖着伤重右腿,往湖对岸跑。
他毕竟是九星阁出来的人,轻功尚在,异于常人,很快就跟他们拉开一大截距离。
孙公公抿唇,他心里隐约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猜测,这猜测有七八成是真的。
却没想到周丞相能有如此手段,刻意引他入局,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每个人都被算计进去……
终于,孙公公失了旁观者淡漠,望着怔愣谢太后,连忙催促:“快让人追啊,事情败露,芳华殿上上下下,绝无一个活口!”
谢太后看了孙公公一眼,她并不聪明,但事已至此,也能看出许多。
这本就是孙公公的计谋,想要周寂疆彻底“不小心”撞破谢太后秘密,让其死在芳华殿。
至于天子越渊那样在意周寂疆,到时候大怒,也是头一个拿谢太后开刀,那时候,他至多也就背上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
孙公公也是在搏命,他在赌,赌天子越渊对周丞相有几分在意。
若是在意到了骨子里,那他也必死无疑,可帝王不是狠心将其流放过吗?哪个人舍得对在乎的人,刻下“奴”字?
却没想到,他算计颇多,唯独轻敌,要知道,那可是周丞相,周寂疆,那可是年少成名,玩弄天下权势,助天子越渊夺各国之人。
孙公公也一阵心惊肉跳。
周丞相毕竟是九星阁之人,当真不负惊才绝艳之名,哪怕成了废人,也能随便要人命。
这次,他后悔了,就不应该对其出手。
可后悔没用了,他现在唯一念头,就是让谢太后快些认清局势,让萧勇出来,萧勇身体硬朗魁梧,必然能追上重伤未愈周丞相。
“……”
说来萧勇整日与达官贵人饮酒、赌博,今日也是如此,他与高黎正在芳华殿边饮酒,边赌博。
高黎是将军,行军打仗,路途无聊,赌博取乐多了,自然比萧勇要好,没多久萧勇连输数局,气也上来,趁着酒兴赖账。
高黎喝得糊涂了,不知好歹,非得让他将银两交出来。
两人正僵持,忽闻殿外谢太后喊声,登时酒醒大半,跑出去一看,只见湖对岸,雪地里有一披着鹤氅的身影,远处看去,当真是白鹤翻飞,漂亮干净得很。
说实在,他们似乎从没在宫里见过这种出众之人。
到了这种危急时刻,谢太后毕竟舞姬出身,见他们竟然还敢出神,她吓得脸色发白,连身份都忘了,只骂他们二人道:“愣什么?还不快追!”
闻言,两人酒差不多醒完了,顿时明了,要追,湖对岸那身影却渐渐消失在眼前。
夫妻本是同林鸟,还大难临头各自飞呢,更遑论他们只是酒肉朋友。
高黎怕被谢太后私通一事牵连,吓得拔腿要跑。
萧勇拉住他,酒喝太多,他满眼通红,具是狠色。
萧勇道:“你与我私交甚密,朝廷之上更是一个阵营,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高黎愣愣,只听萧勇拔起青铜剑来,毫不犹豫:“你同我去追,不论身份,挡我荣华富贵路,杀无赦。”
◎作者有话说:
粥粥:来呀来呀追我呀,追到我就让你……
入土为安(顶上狗头)
◎最新评论:
<img src="http://static.jjwxc.net/images/nutrition_icon.png?var=20220822">自从喝了营养液,除了更新,不想干别的。
……
笑死
短小,要养肥…
追到就让我嘿嘿嘿
-完-
第100章
周寄疆跑得并不算快,只是他起步要比身后追来的人要早多了,才一会儿,他耳畔全是风声,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
倒是寒风凛冽灌入喉咙,如刀割,他唇瓣更显苍白。
周寄疆没想到那两人竟连个瘸了腿的重伤废人也追不上,一时心绪复杂,心也松了些。
接下来他刻意调整着步伐,始终保持着可以让身后人追不上但足够能瞧见他背影的距离。
那萧勇整日整夜饮酒纵欢,前几年进宫时或许还能有些体力,进宫里就彻底废了,他追了没几步喘得很,心里火气更甚。
他见前方那白袍身影慢了,认定他是精疲力尽,满心满眼都是捉住他弄死他。
高黎也与他抱有同样的心思,只不过他慌张,也要聪明些,渐渐,他喘着粗气,突然惊叫起来:“他、他好像离紫宸殿愈发近了!”不禁脚步一缓,萌生退意。
他突然想起当今帝王是个什么狠角色。
要知道,先前敌国还未被灭,其中魏国公主草菅人命,残杀忠臣,暴虐百姓,不说残暴名声,单听个这位公主乐于欣赏炮烙之刑的事迹就足够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天子越渊却是能硬生生让魏国公主闻之色变、逃之夭夭的人。
雪不知何时呼呼落下,惧怕后知后觉随着腿脚爬上了脊椎骨,高黎心慌意乱,萧勇却是一把掼住他后领。
“今日帝王生辰,设宴款待群臣,必然无暇顾及后宫。”他眼眶都气红了,与野兽无异,“若是你再犹豫,那我们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高黎抬眼望了远处紫宸殿厚重的琉璃瓦,这才定了心神,狠下心跟着萧勇步伐追上那个快要在转角消失的背影。
当真正追上后,他们却是愕然望着那个立在紫宸殿台阶之上的玄色龙袍身影。那人穿黑狐膁金龙袍,头上是金镶珠松石冠,穿着皆是宫中最稀罕夺目的物件,然而那些个珍宝物件却没把帝王给比了下去,反而满身尊贵,更给帝王增添了威严。
是天子越渊。
他此刻低眸,不紧不慢将手里小巧精致的青铜捧炉塞给了那周丞相,更将身披鹤氅取了下来,将周丞相彻底罩住了,动作行云流水做完,才瞥了不速之客一眼。
只是一眼,却比寒风更凛冽。
两人一时怔愣,脑中闪过什么,高黎脑子更快,吓得叩头请罪。
那天子越渊微微抬手,道:“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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