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寂疆不明所以,摸了摸发烫面颊,又摸了摸眼尾,他记得他不胜酒力,喝酒总是不能痛快畅饮酣醉,他喝个半杯就容易上脸,发红。
“有何不妥?”
沈清时道:“没什么。”
周寂疆就没多想,半倚着床默了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也不知怎么就好使了,想起一桩少年旧事来。
他记得他与师父云游天下,到云梦山肆意玩闹几个月,离开时不舍,就与沈清时偷了地窖好几罐子桃花酿,在屋里狂喝一通,两个人横七竖八,都不在床上。
周寂疆醉倒,沈清时比他喝得多,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固执劝他酒喝。
周寂疆倒在青石板,衣领都乱了,就笑着小小地放肆了一把,信手拈来,酸酸念了几句诗来: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接下来周寂疆不愿意想了,他自个儿嘴欠招惹人,然后被扑上前来坐着腰啃了两下脖子什么的,也没酿成什么大祸。
只是每次想起来这桩事被他俩师父知道了,就如芒刺背,蚂蚁在脚底爬。
他脚趾微微抠地。
连忙想着转移话题,眼神一转。
“你也带酒来了?”周寂疆微微低垂着头,很快就在微弱烛光下,发现沈清时袖口里有些黑黑影子。
他说着就顺手拿了过来,低头一翻却发现那物色泽银绿,翠碧诱人。
沈清时低笑,似乎看出什么,只是没戳破。
“是你最喜欢的洞庭碧螺春。”
周寂疆一怔,他喜好不多,很难被人知晓,倒是沈清时对他了如指掌。
只是可惜了。
“如今我嘴里全是酒里苦味,不能细品这好茶,你拿回去别浪费……”
周寂疆还没说完,沈清时打断他话道:“那便留着,等你清醒了再喝不迟。”
这一番话出来,周寂疆都无拒绝余地,只能点头,又无奈笑了。
沈清时看他,只觉得手里这洞庭碧螺春微微拉进了他们那颗胸腔里的心脏,距离缩短了,夜露寒凉似乎也不那么难捱了。
沈清时顺势拿出包着红色酥皮点心的帕子,坐在他旁边。
周寂疆就脑袋昏昏沉沉,微醺着吃点心,跟他轻轻说话。
本来说着说着还犯困,周寂疆突然就听见身侧人低低道:“今日我来寻你,是问你,明日如若事成,有何打算?”
他惊得蓦然从床上坐起,暗夜的风雨吹进窗户,分外寒冷。
竟是酒醒大半了。
他也对上身侧人视线,皎洁的月光从树枝间掠过,也落在沈清时那张俊脸,斑驳晦暗。
对方确实很专注望着他。
“沈小侯爷果真智多近妖。”周寂疆逐渐冷静下来,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这并不难猜。”沈清时道,“我只担心你。”
一句担心当真是发自肺腑,奈何碰上周寂疆,他本来惊坐起酒醒大半,如此,脊背又靠了回去,在床头,盖了薄被,轻轻道:“担心有何用?”
沈清时为人处世总是淡泊明志,不争不抢,要是他争了枪了,未必比谁要差。
沈清时只靠猜都知道他要在明日狩猎做些手脚,那么,天子越渊执政多年,未必不知道。
“明日争斗,不过是下注,赌罢了。”
想起沈清时一开始问他那个问题,事成之后要如何,他倒是没有细想。
这个小世界没什么值得他留下,那么修补完这个小世界bug,可能就回去了吧。
他看着沈清时,却觉得“走”这个字有些难以说出口,最后只道:“更深露重,沈小侯爷该回去了。”
沈清时闻言,利落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只是走到一半还是回过头来,遥遥望了龙床上那人。
周寂疆低着头,手边是一帕子咬了一半的红色酥皮点心,脚边是一堆古玩珍宝美酒,快把他埋在里头了。
他低头视线不知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安安静静,看起来颇为孤单。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则危。”沈清时没忍住,打破这安静,沉声道。
“我知道。”
周寂疆回京时讥笑他微贱的那些人,现在都来拜见请求交友同欢。
要是普通人得被这荣华冲破头脑,可周寂疆毕竟跌过一次跟头,知晓什么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因此才会推了赏赐功名,把准备狩猎之事交于齐连周处理。
到时候出了问题也不会寻到周寂疆头上。
就那齐连周还傻乎乎以为可以将功补过,接诏书之时,侍宴宫中,御筵上举杯朝贺,大臣个个心怀鬼胎,就他还笑得出来。
“齐太尉与你有仇,也许会下绊子,小心为妙。”
周寂疆道:“我知道……你今日话怎么如此多?”
怎么净说废话。
“你要说什么不妨直接说了。”周寂疆道。
不必东扯西扯,乱费时间。
沈清时无奈,两人实在太过默契,不必多言都知道对方何意,只能开口说了:“是九星阁你的师兄弟,让我嘱咐你这些话。”
这句话如擂鼓。
周寂疆一下子沉默是金,半晌才轻轻道:“他们可还好?”
并不好。
阁主病死后,九星阁群龙无首,又遭谢池春下令追杀,九星阁师兄弟死伤大半,连青城山都回不了,只能四处奔波,劳累漂泊。
沈清时拖着将死之身,拼了命才得以保全他们。
但是在一起沈清时没有说,明日又是一番争斗,足够耗费心神。
“等你明日功成身退,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说罢,沈清时才头也不回翻窗出了紫宸殿,似是身后有鬼在追。
他怕周寂疆问,他不能隐瞒,肯定要一五一十说了。
这些年他忍了太多,遇见周寂疆,难免想要倾诉。
玉砌的台阶夜里已滋生了白露,伫立良久,罗袜都湿进来了。
脚下生寒气,他胸膛又开始作痛,低头,抹了把唇角,果真摸到湿润鲜血。
沈清时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在云梦山的时候,他幼时还好,到了后来身体就越来越差了,生来就带着娘胎里的病,活不过二十。
师父说有一法子,或有万分之一活下来可能。只是这法子,需得敲碎骨头,待骨头长好,再敲碎,一次次反复,长达几年他都得变成废人,困在一方天地无法动弹。
太痛苦了。
沈清时是最怕疼的人。
他师父劝他千百次都被他洒脱拒了。
他潇洒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铿锵有力说完,他转头,勾唇嬉笑一番,成功遭了师父一顿毒打,师父让他别不懂还乱说话,又问他尽人事以听天命,他尽心尽力做事了吗?
但其实沈清时当真对生死没什么执念,他对普通人拼了命想要活下来这事没什么渴望,他从心所欲,不逾矩,连师父有时候都会别扭夸他几句聪明又通透。
而沈清时生来就悲观,也或许能够将世间诸多事情看的透彻的人,大都薄命。
他很认命,觉得这俗世活个二十年也够多了。他还自嘲,不用看自己两鬓斑白皮肤蜡黄的狼狈老态多好啊,死在自己风华正茂年纪,下了阴间都是最俊那只鬼。
后来遇见周寂疆方有活下去一丝信念,结果周寂疆还跟越国皇室子弟跑了。
跑了也就跑了,沈清时洒脱,不是非得强扭下瓜咬一口,他爱一个人,远远看着周寂疆幸福,他就幸福。
偏偏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沈清时发现周寂疆过得并不好,那样一个他爱了无数年华岁月的人,连强夺都舍不得,被人流放平川城了。
那年他刚好二十。
他原是打算赴死,后来又心甘情愿没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最新评论:
往小树坑里浇营养液,会长出参天大树吗?
爪
每次看到这种情节我都觉得好可怜,为什么好人只有变“坏”才可以生存下去。
谢太拉了,现在沈还有几分看头太太千万别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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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13章
第二日设宴,百官饮酒,酒足饭饱后,帝王臣子便远郊狩猎去了。
出行时,随行者皆是华服丽冠之人,仪卫又是何等威风凛凛,招惹不少外来人惊叹:
“此地界,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果真不负越国强盛之名!”
同时心里也感慨帝王狩猎就这么大排场,而贫寒之地吃人也是有的……
王室贵族与仆从,云泥之别啊。
这一切被齐连周看在眼底,心里不无得意,更是将声势弄得更浩大了,出行前还到周寂疆这里明里暗里卖弄了一番。
但齐连周没讨到好,只奇怪,周寂疆为何用复杂眼神瞥他一眼?
探究时,周寂疆又蓦然出声:“怎么不着白衣了?”
明知故问!
齐连周心思都被打乱了,来时得意洋洋,去时脸色一阵难看,佝偻着背,快步上马走了。
周寂疆望着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就淡淡将目光收回来了。
不多时,周寂疆腿脚不便,谢池春派了内侍过来邀请他共乘一匹汗血宝马,被他一句于理不合,干脆拒了。
谢池春是天子越渊,是帝王,毕竟不能待在他一人身侧,于是没有强求。
马上就要到了郊外,人迹逐渐罕至,很快,周寂疆就远远落在王室贵族后面,望着谢池春在人群簇拥下骑着马横冲直撞,纵横驰骋而去。
群马疾驰,襟飘带舞。
当真潇洒恣意。
女眷都在轿子里,夫人们看着自家孩子撒了欢儿就跑,心下无奈,只觉得他们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就知道骑马游猎,到时候也不知何时才能功勋卓著,光耀门楣。
想着想着,有些机灵的夫人就把主意就打到了那位大人物上。
再没多久,周寂疆坐在轿中,轿子本应该很宽敞,此刻却逼仄了。
只因身边多了几个未出阁贵女。
周寂疆抬眼,这些贵女,皆是携着糕点帕子,含羞皱着眉头。
她们竭力想要找些话题,声音都抖了。
“若是怕被长辈责罚,尽可以多待一会儿。”周寂疆道,“不说话也没事。”
那些贵女紧张的不停抚弄裙带,闻言怔了一怔,连羞怯也忘了,抬眼。
入目是周丞相正偏头,他怕寒,膝上摊着厚重毯子,毯子上搁着本典籍,正屈指缓缓翻着,初春,微风还有些寒凉,拂过书页,又吹乱了他细碎发丝,额前露了一小团墨。
贵女心想,若是她们表哥表弟被打了奴印,肯定烂泥扶不上墙一蹶不振了,哪里会有周丞相如此丰神俊朗?
想着,又不约而同都偏过身子,挡去帘子缝隙吹进来的寒风,最里面那是怎么也吹不着了。
几人就这样默契安宁坐着。
“驾——”
蓦然,外面飞驰的马蹄弄出来了声响,颇为轻快。
“竟是有人偷返回来了?”贵女讶道,同时心里猜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周寂疆指间夹着书页,却仍旧不紧不慢翻着,直到一声“吁——”后,窗外又忽而有敲木声,周寂疆偏头,就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
鬃毛飘洒、马蹄立空扬尘。
那人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孔雀开屏。
待人降住马,周寂疆道:“你喂我吃了不少土。”
马背上的人:“……”
沈清时不知该气该笑,也是奇了:“你眼光怎么总与他人不同?”
“我很差吗?”他目光一转,盯着那些个贵女。
“怎、怎么可能!”
沈小侯爷此等俊秀才郎,那可是一回京就夺取不少贵女青睐,成了权贵之家眼里金龟婿人选。
为何?
沈清时确实看起来没什么瑕疵。
虽是病弱,但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与之言语,又觉谈吐不凡。
连她们朝中做官最严苛长辈,也说,沈小侯爷若是醉心权势,绝对要将京都那些个青年才俊都衬成庸庸碌碌之辈。
沈清时听这番奉承,笑得快滚下马去,又面朝周寂疆:“周周你看,有人抢着要我呢。”
“……”贵女察觉失言,又连忙低下头去。
周寂疆道借过,几个贵女连忙将挡严严实实帘子给让开来,他顺势俯身掀开帘子,下了轿子。
沈清时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
待周寂疆左脚一蹬跨上了马背,他不轻不重道,“这些都是名门闺秀。切勿顽劣。”
又一面跟贵女说了:“他嘴里疯疯傻傻惯了,你们别睬他。方才如有冒犯,抱歉。”
“没有,没有。”贵女连忙道。
沈清时心下觉得不过一句话罢了,倒也听劝,实打实跟着道了声“对不住”,又笑起来说:“我如今偷偷返回来,骑马带周丞相去了,姊妹们马车里坐着,记得帮我掩饰。回头,我给姊妹你们猎回几只毛发上乘的野兔,养着玩儿。”
周寂疆垂眸,看见那些贵女隔着纱窗也遮不住欢喜雀跃,被逗着嫣然一笑。
他并不意外,沈清时当年在云梦山就惯会哄人欢心,一声声姊妹,甜言蜜语把人砸得头晕目眩,从而偏爱于他。
说来也奇怪,她们对沈清时好,倒也无关情爱。
想着,周寂疆发现沈清时那里进度已经变成过些日子去贵女们府上为她们调蔻丹了。
别家男子忌讳酒色之名,怕沾染脂粉钗环,沈清时总是很坦诚洒脱,变着法儿给她们带胭脂水粉,夸姑娘们美若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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