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西区的贫民窟里躲躲藏藏地长大,躲过了麻风病的侵害,那日,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能讨口饭吃”的地方,一墙之隔,是骄奢淫逸的安乐乡,但因长时间没进食,实在没有翻过那道墙的力气了,只能蜷缩在潮湿逼仄的污水沟旁,直到,眼前突然跳下一个举着造型奇怪的砍刀、杀出一片血路的孟章。
再然后,是他们往后的生死之交。
“我听司宿的。”
西塞罗记得孟章总爱笑着说:“司宿最懂我。”
*
览星从城墙上跳下来,落到堆满沙土碎石的地面,带起碎裂的响声和纷飞的灰尘。
他见到悬川并无波动,面色沉寂,是习惯一切的那种漠然。
他们面对面站着,站在刚经历过炮火的墙地下,成了黑暗中两道只有轮廓的模糊影子,悬川发觉自己突然不能听明白他的话了。
因为他说:“悬川,我们要分别了。”
他说得如此猝然,像是有人逼着他赶快说,悬川甚至反应不来。
他僵硬地转动大脑,企图从多种角度理解这短短一句话背后的真实含义,故而只看着览星,没有半分回应。
得不到回答,览星心里突然落空了一大块,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能是灰尘的缘故,他忍不住揉了下眼睛,与他错身离开。
“你是不是,又哭了?”他听见背后传来男人试探的声音。
这一刻,览星的碧蓝色的眼瞳似乎窜出了火焰,烧得十分猛烈,他暂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感到十分恼火。
“悬川,你走吧。”他步子停下时的语气也变重了,甚至是不留一丝拒绝的狠厉,丝毫不在乎自己一直以来维持的泰然自若终于难以为继,尽数解体,终于脱下自己的那层伪善的表皮。
可是,悬川表现出一副听不懂弦外之音的样子,只是问:“理查要赶我走,你也想赶我走吗?”
览星狠了狠心,他一动不动地说:“……对,悬川,你最好回你的临海镇,回你的联邦第一军校。”
“别耽误了自己。”
话音一落,空气就陷入十分安静之中,仿佛所有声音都死绝了。
览星不敢回头,可他又想知道悬川为什么不回答。
算了吧,他想,自己本就不应该拉他进来,难道,他要让悬川也落得如此境地吗?
悬川看着那个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想碰一碰览星,突然,他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刺痛,他下意识反抗,而两股精神力彼此倾轧,带来了更激烈的反馈。
悬川身体里依旧残留在览星的神经触手,它大胆地钻入悬川身体里,贴过悬川敏感的神经体,似乎还想探究他的一切。
悬川感受到了它的蓄意进攻,除了一开始的对抗,之后,他一直在躲避,包容着他,逐渐,览星越来越过分,像是故意要别人去打自己而挑衅悬川,悬川对于力量操控心存芥蒂,害怕伤害览星,可他同为直感者的他,本能自然不允许他继续压抑自己。
于是,他选择了最暴力,也是最快的方法,他伸出手,抓住了览星的脖子,扼住脆弱的颈脖,手底下依旧能感触到呼吸空间逐渐变得稀薄,掌控人的生命就是如此感觉吧,像是高高在上神惩处违背他命令的追随者,不满其违背予取予夺的原则,开始回收他的礼物。
窒息感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想要反抗,精神力被入侵的刺痛感显得微弱起来,他被分散了注意,冷静了下来。
“我们是一起的。”在览星脱力前,悬川松开了手,用方才像是快要令览星窒息的手环抱住了他。
“览星,我跟你一起走。”
怀中的身躯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柔软下去,悬川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捋着,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大口呼吸着。
*
几个小时后,红桃街。
览星卧室的浴室。
剪刀声清脆地发出今晚最后一声脆响,镜子前的男人微微倾身,满意地笑了一下。
“果然……”看着镜子里短发男人,览星歪了歪脖子,果不其然,没有头发遮掩的颈脖处,一抹色泽微微变深的红像是某种颈饰,无比显眼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果然,剪了头发后,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晰了。
第39章 小尾巴
昨晚,是不是闹得有点太过分了?
悬川几乎没睡好,可能是调用精神力的缘故,总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不休不止地躁动,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后的原野,熄灭表面火焰后,依旧有很小的火星悄悄炸开。
咚咚敲门声传来时,悬川腾地一下站起身,他有些不自在,更多是紧张,其实他早就起床了,十公里跑完了,洗完澡且把头发打理得仿佛要出席某个高级别的场合。
可等览星敲响他的门,他还是感到手足无措,总觉得哪里没有准备好。
“悬川哥,你醒了吗?”览星声音隔着门传来,似带着些犹疑。
“来了。”悬川深吸一口气,飞快拧开门。
给览星打开门之后,他就赶快转身回去了,他拉开房间书桌的座椅,慌慌张张地说:“昨晚睡得好吗?”
他一边说着,又整理起来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床铺,把枕头拿起又搁下,放下后又拿起来,如此重复好几次,像是得了什么重复命令的机器人。
“嗯,悬川哥,我留在安那里配方,她改造了一些,特地拿来给你尝尝。”览星并没有走进来,不远不近地站在门框那里,注视着悬川的背影。
“哦哦,好。”悬川并不知道他还站着,他对着不需要画蛇添足的床铺瞎忙活,但注意力还搁在览星那边,闻声赶紧点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话落地上,发出某些令他心惊胆战的且难以挽回的响声。
他小心翼翼的同时又很粗心,甚至,他都没去思索这杯改良酒是否应该接下,毕竟现在还是早晨,尽管悬川晨练回来了,可也不意味这就到能喝酒的时间。
而且悬川也从不喝酒。
这只是个由头,因为一个人想要见谁,因为心底已然溢满,于是,迫不及待,不顾一切。
悬川终于有要转身面对览星的迹象,他抱着那只枕头,拍了拍上面被他新弄出来褶子,问:“安来了吗?”
“嗯,在楼下跟洛汀聊天。”览星温和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轻声回答。
“她们关系很好吧,安一直都想有个妹妹跟她玩。”
“看着是不错,洛汀也一直很讨厌我跟温地。”
悬川放下枕头的时候默默笑了:“那你们的关系也一定很好。”
尽管悬川看不见,览星依旧乖乖点点头,说:“他们是我的家人。”
这句话结束,悬川突然想不到该接什么话了。
览星在他身后也一言不发,不知道是没想到该说什么,还是没话可说,反正,悬川寂寞地发现,空气安静得快要让人窒息。
悬川转过身来,却发现,览星原来一直都站在门口,眼睫落寞地半垂,似乎也在为他们之前的氛围苦恼着。
就在悬川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他的视线滑过览星的头发,既不是之前扎在脑后的发型,也不是这几日带着假发的装扮,是他属于览星的利落清爽的短发,悬川心中微微惊讶,他不由地说:“你怎么剪头发了?”
察觉到悬川炽烈的视线,览星抬手拨了几下额发,轻轻嗯了一声:“长发太热了。”
就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窗外正刮着入冬的风,览星嘴里的热像是胡言乱语的瞎话,毕竟,冬天和热,这听起来怎么想都是不对劲的组合吧。而悬川也只是微微失神,没发现什么逻辑悖论。
空气陡然陷入奇异的安静,悬川视线乱转,从览星微微泛红的耳朵滑到脖子,以往都不怕冷的览星,今天穿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领口遮在颈脖的三分之二处,露出的那块皮肤白皙无恙,看不见昨日的痕迹,可悬川视线却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啊,那是因为他。
“星星,”他脚步微移,指着览星的领口,愧疚地问:“疼吗?”
览星深深地看着他,那湾极为漂亮的颜色似乎会说话,悬川看见他的眼底升起纵容而满足的笑,听见他说:“我没事的,很快就会好。”
他看起来,有些开心。
“……”悬川一时卡壳,对览星反应理解不良似的,过来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突兀道:“览星,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这话,并不是在对览星表达责怪,他是在怪自己迟钝,不用心。
“我们认识了近十年,我还去过你家,但是,我还是感觉我们之间依旧有着距离,起初,我将你当做洞穴里的人,把你视作不存在于现实的虚拟人,距离,是因为不真实与真实之间产生的,但现在想来,其实有部分原因在我,因为我的偏见。”
览星敛起眉,没打断悬川自作主张的“追责”。
他预感,他们要好好聊一聊了。
于是悬川继续说:“另一部分原因,是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他把视线放在览星身上,语气冷静沉着。
“览星,你在某个时候,反正先于我之前,你知道了一些真相,在军校,我没有发现你是谁,你也未曾同我挑明身份,如果说是因为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但之后,你在临海镇待了那么久,你又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是你不想跟我见面,还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
“异类?”悬川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每一个字都长着棱角,刮着他的声带,他说:“你不愿意我加入你们,对吗?”
悬川自始至终,都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无论是直感者的身份,还是与览星的关系,他都没有实实在在的立足点。
览星愣愣地瞧着他,仿佛刚启动的扬声器,声音慢吞吞地成型,然后,他听见自己嗓子发出一道喑哑的动静,他在说:“对。”
他确实从没有把悬川当成同类。
在洞穴里,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悬川是内城人,他们有着阶级的天壤之别,在洞穴外——他们一起站在阳光下,同淋一朵云,躲在一把伞下,可仍旧相隔无数光景。
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览星,确确实实没有把悬川当成伙伴。
“那就解释得通了,览星,抱歉。”悬川脸上浮现几缕歉意,他勾下头,自嘲地笑了。
览星沉默地点点头,而悬川还想继续说着什么道歉的语句,可还没开口,悬川忽然察觉到一股力量陡然收缩,他们之间稍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
“你做错什么了啊悬川,你到底在对不起谁啊?”
他拉过悬川的衣领,双眸里暖意杳无踪迹,一双冰冷的眸子紧迫地盯着他,如同暗夜里饥肠辘辘的猛兽,情绪在眼底疯狂涌动着,他厉声道:“悬川,你觉得自己活着对不起别人,所以你一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那你说说,你到底哪里亏欠了别人?”
是在准备时刻舍身救下联邦军民的时候,还是敢徒手与虫子博弈的时候?
你到底在哪里对不起那些人?
还是说,你觉得,对不起我们?
悬川被他推搡着往后倒去,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床上,等他反应回神时,览星半跪在在床上,双手撑在他的两侧,正在……俯视着他。
“我……”悬川喉结微动,忽然,他感觉到一阵温热。
暖意源自左膝,每到秋冬就格外冰冷的左膝,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以外的温热。
览星手掌盖上悬川的左腿膝盖,在悬川愕然的目光下,他掌心轻而缓地往上游移,这是不带半分暧昧意图的亲密接触,毫无邪念,隔着裤子,他小心翼翼地描摹出那道弯弯曲曲的疤痕,生怕弄疼他。
悬川不禁呼吸一窒,他脑海里同步浮现出当时的画面,一把造型奇特的砍刀,还有,422年,在得知某些真相后,他恍惚听见的崩塌声。
……其实当时不一定会留疤,这是他自找的。
“我没什么关系的……”这是一句快要听不见的自语声,淹没在衣料摩擦声中,在彻底消失之前,被有心人听见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明没人问他疼不疼,而悬川这样说,像是正迫不及待地去原谅谁。
他欠谁的?
览星声音里压抑的情绪终于被这句话尽数击碎屏障,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刻薄的语气,他直白地挑明道:“这是在中区留下的吧,悬川,你做的还不够吗?”
“悬川,你多留几道伤口在身上,百年后,会有人因此给你树碑立传吗?”
“联邦根本不在乎!”
览星气喘吁吁地看着身下的人,一时爆发,等冷静下来,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他慌忙站起身,把手从人家的大腿上撕下来,将自己的影子从悬川身上移走。
“星星……”悬川撑起身,坐在床上,想伸手拉住览星……览星却在往后退,像是要逃到悬川看不到的地方去。
“明明都是我在任性。”览星垂下头,声音几乎自语喃喃:“悬川,你怪我把你拉进来吗?”
我不想你忘记我,但我现在狼狈地发现,这样做,并不能保护得了你。
览星难过地想,他没办法保护任何人,无论是艾尔还是悬川。
他只会伤害他们。
悬川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在览星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难以接受的话时,他说:“这次,不是我误会了吧。”
“什么……”览星脑袋卡壳,没听明白。
“终于,”出乎览星的预料,悬川笑了,那是一个释然的笑,他说:“览星,你忍了很久呢。”
“……”览星心脏越跳越快,他不确定悬川下一句话是会让他升空还是摔落在地。
“你一直在瞒着我什么吧。”仿佛害怕打破什么珍贵的物件,悬川说得很轻,他问:“你为什么不敢对我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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