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冰凉的井水刚一入口,逄风眼前的世界突然间天旋地转。槐树、荒村……万物都在远去,混沌中,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第15章 太虚
船舫在河水上游着,风灌满了帆。隆冬严冷,只是河水依然激荡,尚未结冰。湿冷如绵密骨针,往人骨子里扎,晾晒衣服干不得,需用火炉烤,不然便摸上去一手潮意。
逄风披着白狐裘,怀里捧着个精致的雕花手炉。火炉中一簇白中带金的火焰闪烁着。雪落在他的发上,须臾便化了,将那墨发氲得更乌黑。
小五急道:“少爷,回船舱吧!小心冻坏了身子!”
他平淡道:“不急,我还想赏会雪。”
小五劝他不得,只得小跑着回了船舱,不一会,捧了壶热茶回来。茶是上好的龙井,逄风便坐在船尾甲板上的桌凳上,慢吞吞呷着茶。
这红木桌凳是专门为他设的,南淮人喜在画舫中品茶、饮酒。只是他一直觉得雾里看花,总差点意思。
雪片轻轻飘入冰裂青瓷杯中,被氤氲的热气化成细小的水滴。
江心一点雪,落在他的眼尾。
他叫逄风,是林家的小少爷,林家是商贾世家。不过对外,他的名字一向是林逢。
他的母亲很早就病逝,父亲则不知所踪,逄风是由外祖父母养大的。外祖父母从小便告诉他,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只是林逢,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逄风去细问时,外公只说他的父亲是皇室旁支。而如今皇室内乱,国土四分,一旦暴露,整个家族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不过逄风对做皇亲国戚并没有兴趣,他只是想贩茶罢了。
贩茶的日子很惬意,很悠闲……只是逄风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本不应如此轻松地活着。
这船茶作为皇帝过寿的贡品运往京城,于林家万分重要,他不放心,便亲自押运。
逄风吐出一口白气,白气很快在湿冷的空气中烟消云散。江上茫茫,偶有大鱼跃出水面,溅起尾尾浪花。
白涛滚滚的江面上,隐隐有个白影在晃动。
白影越来越近,竟是头神俊的白狼!白狼拖着两条巨尾,奔跑间双尾飘拂翻涌,如两条纠缠飞舞的狂野银龙。
它踩着波涛而来,幽幽碧瞳中野性十足。
狼落在甲班上,熟练地抖了抖湿淋淋的毛,尾尖金白焰燃起,潮冷毛发瞬间又变得柔顺温暖。
它松开一条长尾,其中竟然卷着条乌鱼。鲜活的乌鱼被灵力包裹着,露出一口尖锐的齿,在甲板上扭动着。
狼做完这一切,才亲昵地蹭了蹭逄风的脖颈。它试图去舔逄风的脸,却被躲开了。
逄风蹙眉道:“南离,别这样。”
南离是他十一岁时捡到的幼狼,那时它浑身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雪白毛色。逄风只当它是小狗,便收养了它,却没想到南离竟是妖兽。
平日里,仙人与妖兽本是凡人不可触的存在。只不过近来战火连绵,就连修真之人也不能免俗。京城常有仙人御空而行,妖兽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算是凡人望族,也能买上几只幼兽,驯养看家。
只不过都是些未开灵智、修为不高的妖兽。
铜锅子下的火烧得正旺,鱼骨熬的汤底飘了一层红油,麻辣鲜香四溢。鱼肉粉白相间、晶莹剔透,被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铺在盘中。
鱼片旁摆着几碟青菜,有绿豆芽、娃娃菜等。皆是鲜嫩欲滴,叶片挂着透亮水珠。
冬日里绿叶菜本就难得,只有铺设火道的温室里才有,贵得离谱。这几碟菜,怕是南离又去山中狩猎,取妖丹换的。
乌鱼片下锅,不出几秒就熟透。鲜嫩的鱼片裹着椒麻十足的红油,在筷子上颤颤巍巍,送入口便使人身子一暖。
逄风低垂着眸,拨弄着碗中几棵细细的豆芽。他吃东西极斯文,红油不会沾到衣上半点。南离见状,忙夹了几块鱼肉到他碗中。
他老老实实吃掉了。
逄风不喜荤腥,只是碗中的肉肴,就算不喜,他总会一丝不剩地吃尽。南离知晓他身子骨弱,便一个劲给他夹鱼片。
南离升起掌心的火焰,仔仔细细为他烘干发梢的湿润。分明是至强至热的南明焰,在逄风身边却和暖炉无差。
火兽的火焰,从来不会灼伤喜爱的人。
他带些责意道:“又去看雪了?”
逄风点了点头,目光黏在他头顶毛茸茸的耳朵上。
南离垂下头,任那只纤白的手轻轻揉弄自己的狼耳。他眼神柔和,却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只是身后晃来晃去的两条雪白长尾出卖了自己。
他低声道:“林逢,你还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他往常都叫主人,在逄风的逼迫下才改了口。
逄风叹了口气:“你知我不愿以此束缚你,又何必逼迫?生为凡人,我已是知足。”
他眼神飘忽,似去到九重天上:“断凡思,断凡念,一心长生,可修炼却耗天地灵气,如今禾苗不生、虫蛇横行……我不愿如此。”
自南离化形起,他便缠着逄风,要他同自己签订同命契。人死,妖同死。可妖死,妖的修为却会转至人身。
逄风自然是不愿的,可南离却执意如此。
南离巴掌大的时候,就知道衔着灵药往家送。半大时,就常和山中妖兽为灵药打个遍体鳞伤,时常拖着条伤腿,衔着灵药一瘸一拐去逄风。
这样自然是被逄风责了很多次,只是狼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根本管不住了。
逄风试图以不服药拒绝狼,可它目光灼灼盯着他,大有他不吃自己也不吃不喝的势头。他总是狠不下来心。也是亏得南离,他身子虽然弱,但及冠后便很少生病了。
化形后,南离一心想让他走上修行之路。只是逄风不愿。他心念极为坚定,南离也左右不了他,只是时不时,他总会提一下。
凡人寿命太短了,南离接受不了失去他。倘若逄风只能活不到百年,他情愿与他同生共死。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几乎在须臾间,沉沉的夜幕便压上了头顶。雪依然不住飘落,显得江上孤船无比寂寥。
船行水中,寂静无声。蜡烛火光摇曳,逄风持着一把剪刀,专心致志地剪烛花。
“喀嚓”一声中,一点烛芯落下,火光映亮了他专注时好看的侧脸,南离有些呆了,耳朵不由得抖了一下。
床榻很大,被褥早被烘得温暖干燥,逄风起身上床,盖上棉褥。南离随即化为白狼,卧在床榻旁,却将尾巴盖在了他身上。
狼幼时,总不能独自睡觉。只要逄风离开它,便会发出尖细的哼叫。逄风只得抱着它,哄着它睡。
南离长大后,逄风床便容不下它了。它便睡在床榻旁,却把尾巴盖在逄风身上。狼知道自己的主人会蹬被子,却不会放开自己的尾巴。
逄风迷迷糊糊地睡去,夜上三更,船体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睁开眼,却发现身边卧着的白狼已经不见了。
他抬手去摸南离卧过的地方,是温热的。
第16章 心剑
船体依然在剧烈颠簸着,隐约有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倏忽间,木板碎裂声响起,随即接连不断。
逄风摸出枕头下的火折子,点亮身旁的油灯,提着灯,扶着墙壁往甲板跑。
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还在继续。
无论如何,这船贡茶都不能受半点损失!如果水进货仓就完了!
逄风爬上甲板,油灯的光只能映亮一小片,显得无月无星的夜里格外可怖。他努力抬高油灯,却发现江心浮着一只白兽,正是南离。
狼龇牙咧嘴,似乎在与江中什么东西对峙着。夜里太暗了,逄风看不清那东西的全貌,只能望见一线铁青的背脊,似是条大鱼。
那鱼妖喷出漫天水浪,向商船席卷而至,却又被一道火幕拦下。
逄风见状,迅速往货舱冲去。
他知晓妖兽打架,凡人插不上手,被灵力的余力波及都可能丧命。若是对面知晓了他是南离的软肋,还会让南离分心。
逄风并不认为这只是普通的妖兽袭船,妖兽通常远居深山,避人而居。如今此妖发狂,必有隐情。若是引走南离的声东击西之计……
只是他运送的是茶,又怎能有人大动干戈,只为截茶?除非他运送的根本不是茶……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划过脑海。
逄风来不及细想,冲进货舱。
货舱很暗,茶叶被装在木箱里,垒得整整齐齐。货舱中的守夜船员不知为何晕死过去,倚在一摞箱子旁,逄风伸手探了探——还有呼吸。
逄风尽力举高油灯。一箱箱茶看过去,木箱封装得很严实,如果被人动了手脚,他肯定能察觉。
他走过一个拐角,却突然发现一箱茶被人用蛮力拆开,嫩绿茶芽洒了一地,而油灯照不到的黑暗中,藏了一个人影。
那人手中上下抛着一个黑匣。小五倒在一旁,正是因为舵无人掌,船才颠簸不止。
逄风压住话语中的怒气:“你拿了什么,还回来!”
他劈手便去夺那匣子,可那人身上竟浮现出一圈灵力光晕,将他震出几步!
竟也是个仙人。
对方的脸被照亮,竟是个清秀的少年。少年两眼弯弯,笑吟吟道:“拿了又怎样?”
能出动两个修士抢夺,这东西必至关重要。如果丢失,等待林家的可想而知。
逄风再次踉踉跄跄冲过去,却再次被震退几步,若不是他身上有南离一道火焰护体,恐怕早已受伤。
货舱外的涛浪汹涌,狼的嘶吼与火焰灼烧江水的炸裂声不绝,南离显然是陷入了苦战。
少年眼珠转了转,小五软绵绵的身体突然腾空飘起,他舔了舔尖尖虎牙:“给你?可以,不过匣子与这凡人的命,总要选一个吧。”
“下仆而已,于你来说也不过几两银子。”
这句话出口,少年不知为何有点脊背发凉。
常青木甩了甩头,把这奇怪的想法赶出脑子。当今世道,富贾之家对平头百姓吮骨吸髓,视人命如草芥。而凡人望族,大概是骨头最软的了。
他笃定这位林家少爷必会放弃这下仆。只要他开了这口,自己的任务便完成了。
空中的小五脸色开始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艰难地睁开了眼,喉咙中挤出不成调子的音节:“少爷……别……管我。”
逄风的脸隐藏在油灯投下的阴影里,神色不明,他的肩膀却在细细的颤抖。
不是惧,是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那种怪异的违和感又开始从心底冒出来。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无力,手中应该握着什么。
虽然势单力孤,仙凡之别又有如天堑,可逄风不惧,他眼中烧灼着一道火芒,不屈之芒。
修剑者,先修心。
或者说,心即为剑。
他直视常青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入了仙途,以凡人为刍狗?”
“天地灵气怎能供养出你们这些败类!”
光芒倏地在掌心汇聚,如星子,刺破沉夜。一柄有些虚幻的剑出现在逄风手中。明明是初次握剑,他却觉得无比熟稔,好似已持剑数年。
逄风此刻脑中一阵清明,没有半点杂念,几乎是行云流水般本能挥出了剑。
一剑,平递。
少年拿着匣子的手臂应声而落,切面光洁平整,并无半点鲜血流出。说来怪异,那手臂落在地上,顷刻间化为一截树枝。
小五的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松开,他倒在一箱茶旁晕了过去,幸好呼吸仍然顺畅,暂时无恙。
逄风还没从方才的震惊晃过神来,少年却已丢下匣子,就往外逃。逄风将匣子揣入怀里,就要追赶,喉咙却一阵腥甜。
他咳出了一口血。
少年纵身跃入汹涌的江中,那鱼妖见状也不再纠缠,钻入江底。
此时船员都吸入了迷药花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无人掌舵的船已在江上打转,一根桅杆已经发出折断的闷响,正在向他所处的位置缓缓倾斜!
逄风来不及多想,迅速冲向船尾舵楼,商船在湍急的水流中不住打晃。桅杆当头砸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托住了倾斜的桅杆。
是南离,他知道他会来。
灵力固定了桅杆,北风再次灌满了帆,也驱散了使人入眠的妖花粉。商船终于行回航道。逄风拖着虚软的身体,要去检查船底。
入了夜的冬日更冷,逄风方才只着单衣便急急冲了出去。此刻被冷风一激,他的脸色更白了,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似马上就要倒下。
所幸船底没有漏,只是船沿的木板碎了几块。但这样仍可能漏水,应该尽快让船员去钉上涂了柏油贝粉的木板。他强撑着扶着船沿站起来,却又咳出一口血。
逄风眼前一阵漆黑,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似乎在焦急地喊他,他想告诉那个人他没事,可他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与此同时。
常青木和另一人鬼鬼祟祟的走在实行宵禁的城中,那人正是此前的鱼妖。他用灵力撬开了一间空屋,躲了进去。
“嘶——泠泽,快搭把手。”
泠泽斜睨了他一眼:“又去手欠招惹别人了?你若放下匣子就走,也不至于横生事故。”
常青木龇牙咧嘴:“我只是看不惯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吸血虫,又想放那小厮,也没想到一个凡人怎能突然伤了我——快按住我!”
泠泽猛地按住他的躯体,常青木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身躯剧烈颤抖着,他那条被斩掉的胳臂此时竟然重新从断臂处生了出来。
他咬着条毛巾,含糊不清道:“剑气,好疼……”
泠泽叹了口气,手贴着他的背,给他渡去温和灵力。不出一阵,常青木又变得生龙活虎。
“诶,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今天总觉得那个伤到我的人有点眼熟。”
泠泽思索了片刻,认真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今天引来狼妖和他打斗的时候,明明修为都差不多。可我总觉得自己很怕他,不是修为压制,而是……”
他想了想:“打个比方,我总觉得他下一秒会让我下跪,叫他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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