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鸿郑重道:“好。”
他与银翎在两人成婚过后,便迅速回了九阙——这也是南离要求的,九阙此刻必须有人去照管。
青鸿不出一会,便整理好了名单:“南离,阴水一脉的妖想必有许多参战,九阙更多抽调了阳火一脉的妖过去。我已向东荒的禽鸟部族求援。三足乌与鸾鸟都是火兽的佼佼者,若是能来,对你们大有裨益。”
南离赶紧补充:“师兄,这些日子务必要看好那群小崽子们——我比谁都清楚他们那些一点就着的血气,有血气是好事,但弟子都还年轻,不能折在沙场上。”
青鸿的声音依然沉稳到令人安心:“放心,师兄有分寸。”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大敌将至,逄风的内心却无比平静。他的视野与羁鹰相连,注视着咆哮的群骸。
左相坐在骸的头颅上,念念有词。
他知道左相不会后悔,逄风也是。他与左相,都不是惜命之人。左相一心想让逄风成为和自己相似的人,可惜他算漏了南离。
但左相不可能后悔,他夺不去逄风所爱的南离,就要夺去他同样所爱的长夜。
逄风不可能让他如愿。
他有预感,这便是决战了。
幽荧的心神与群妖相连,迅速向各族妖兽分配了任责。逄风的识海中有片浩瀚无垠的星空——那是妖谱。
每团旋转的尘埃星云都象征着一个种族,每颗或明或暗的星罗都代表一只妖。这些星子彼此牵引,维系整片瑰丽星云的旋转。
逄风只要用神念触碰星云,便会得到这支妖族的相关讯息。水蓝的雾状星云是海族,玫瑰色的带状星云是水中木妖……
妖谱亦有已经消散于历史中的妖族,曾经璀璨夺目的群星死去了,化作微不可见的尘埃,却也流转不息。无数死星的尘埃中,有一颗蓝白的星倔强地闪烁着、燃烧着。
明明只有这么孤零零的一颗星不管不顾地燃烧着,它的光芒却比所有星云的光都要炽烈。
逄风愣了一下,用神念触上那颗孤星。
唯一的天狼对他说:“上神,请让我为你而战、为你而死。”
第207章 潮汐
骸群如涌动的漆黑的汪洋,兵分几路,向长夜行进而去。而左相坐在一只巨骸的颅顶,脸覆面具,手持青铜权杖。
他久违地回忆起一些遥远的事。
山与海尚未划清界限之前,人族只是上古各族极为弱小的一支。彼时天与地的主宰是生来具备天赋神术的妖兽。
那时,妖并不化人身,也没有多少灵智,更接近力量强横的野兽。人族并没有任何的修炼法门,即使身负灵根,也无法修炼。弱小的人族只有依靠部落,才能存活下来。
鬼车部便是其中的一支。
那时的人族如同瞎子一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索着修炼法门。尽管上古时期的修炼法门粗糙又野蛮,可这都是无数人以生命试出来的。炼气、筑基、结丹……每个境界的法门,都是无数先民以尸骨去填的。
最早,修为达到筑基顶峰的人无法突破,活活被暴涨的灵力撑破经脉而死,直到第一位先民误打误撞将灵力于丹田压缩成丹,才开创出结丹之法。
因此,上古时期的修士几乎必死无疑。并没有人羡慕他们。先民尊敬他们,爱戴他们,却都不愿意成为他们。
每支部落的修炼法门都不同,鬼车部的法门需要生咽鬼车血液,以将鬼气融入灵根,这过程中成功活下来的男子,被称为觋。鬼车部的女族长与其他族人负责收集食物、繁衍后代,觋不需要参与这些,只为部落征战。
觋终身不能成婚,一旦戴上鬼面,便永远不能揭下。他们沉默地用手中的青铜手杖杀死部落的威胁。觋的秘术,是以性命为代价请鬼上身,因此十人九不还。
他便是一名觋,而他的妹妹曾是鬼车部的族长。十二岁那年,少年在脸上涂上油彩,饮下鬼车的血液,从此戴上铜面,永不摘下。
觋因鬼气入灵根,即便不死于敌手,也会早死。但他的灵根特殊,竟创出一门新法,从此修为突破,打破了觋巫短寿的诅咒。
因此,他被部族视作希望。
几十年过去了,妹妹已然垂垂老矣、满头白发。而他青铜鬼面后的脸却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回光返照的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哥哥,你一定要守护好鬼车部,守护好族人。”
他心中异样的感情在涌动,可面具覆盖下的脸,早已不知如何落泪。
至于后来——
左相透过青铜面具,扫视着眼前辽阔的平原。他如同牧羊人般,驱赶着蠕动的骸群。
人,多么渺小而可笑?
一望无际的平原泛起绿意,有牧人骑着马匹,挥舞马鞭在草原驰骋,空中猎鹰翱翔。
八臂的骸鬼如蜘蛛般爬了过去,所到之处拖出漆黑腥臭的粘液,它吐出一条猩红的舌头,如一道血鞭,袭向牧人。
空中的猎鹰最先发觉,它毫不犹豫地飞扑下来,锐爪向骸柔韧的舌头抓去,这无疑是以卵击石之举,猩红舌头轻而易举将鹰扯成两段,残羽与血淋淋的内脏劈头盖脸洒了下来。
“脱里!”牧人愤怒地喊着,双腿一夹战马,挥舞着长鞭向左相冲去。左相却连手指都未动,那只贪婪骸伸出舌头,将牧人卷进口中,只留下那匹青毛的马。
失了主人的马两眼血红,以不共戴天之势向骸群冲去。它陷入骸群,连水花都没溅起。骸群爬过的嫩草枯萎了,只留下黑红的污迹。
他遗憾地想,野兽总是愚蠢的,它们输给人类,大抵便是因为不懂智谋。
也许不是不懂,是不想懂。
很多年前,左相亲手灭绝了天狼一族,这太容易了。天狼空有强横的蛮力,却蠢得可怕。只是因为狼崽失踪,便举全族之力与他族相抗,落得衰落乃至不复存在的下场。
太容易了,他只是从中挑拨而已。
天狼重情重义,忠贞又护短。他徒弟身畔的那头也是一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足以让那头狼杀掉他了。
即便是始神,魂魄受创也断不可能再活下来,可他却没死,反而与那头狼成了婚。
左相很少失败,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他饶有趣味地想,他们还会带来什么惊喜?
妖神令一出,阴水一脉的妖族紧锣密鼓往长夜赶来。军帐之中,逄风依然是幽荧的神衣装束,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南离知晓,他的神魂正入主月宫之中,以月华压制着骸的力量。而他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守护好逄风的躯体。
过了许久,逄风睁眼,脸色有些苍白:“我已将部分神念留在月宫,压制邪力,为参战兵士疗伤,但月食快到了。”
左相进攻的日期正巧撞在月食之日,月食降临之后,月亮会失去与大地的联系。骸群也能借机反攻。南离抚了抚逄风瘦削的背脊:“还有多长时间?”
逄风抬起眼:“五个时辰。”
南离递过去热腾腾的饭盒:“你先吃些东西,别垮了身子。江逐辰已经吩咐长夜卫做好准备,还有机会借助月亮的力量重创。”
食盒冒着热气,四样小菜,清蒸鱼小心去了刺,凉拌时蔬翠绿爽口,糖醋排骨摆得齐整,看得出南离下了不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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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风神色一冷:“先等一下。”
神衣流淌绚烂的霞与彩,百兽奔腾的广袖无风自动,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逄风探出修长的手,五指向下一握。
刚退潮的海畔。
群骸用身躯做筏子,组成一团硕大的黑球在平静的海面蛄蛹,无数只骸聚合成一条巨大的黑蚕,向岸边爬过去。
海有海眼,名为归墟,倾天下之水难填。海民为平息海眼怒火,将无数人祭填了海眼。死于海底之人被唤醒,形成了这头巨骸。
海的另一畔。
几名鲛人骑着鲸豚,手持镶嵌海螺的权杖,为首的鲛人女王金发翻卷如波浪,碧蓝的海眸里闪着凝重之色。
她以鲛人语高呼着什么,数名身材健硕的男性鲛人从海中跃出,挥舞骨矛刺向巨骸,巨骸被激怒,分裂出几头更小的骸鬼向鲛人冲去。它们却不如鲛人灵活,几道火焰从杖上的火炎贝飞溅而出,它们很快在手持螺杖的鲛人手上败下阵来。
鲛人女王很明智,一直在用这种方法慢慢削弱着巨骸的力量。可那头骸实在过于庞大,即便如此也保留绝大部分的力量。令鲛人女王担忧的是,那头骸已经逃到了近海。
此刻是退潮,鲛人不可能追到岸上去。因此,鲛人女王心中充斥焦急。
随着逄风五指握下,悬在海面的那轮明月顷刻倒转,爆发出了一股强横的引力,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掀起汹涌的波涛!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而幽荧作为月之精魄,自然身负昼潮夜汐之职。
气势磅礴的波浪咆哮着,浪头足有房屋那般高,猛涨的潮水如同噬人凶兽,一浪接一浪,向骸猛冲而去!
暴涨的水浪中,一群剑鱼奋不顾身地挥舞着头顶的巨剑,刺穿了巨骸的表皮。
骸哀嚎着,被迫开始解体,化作无数只体型较小的骸。鲛人女王念念有词,鲛人族借机冲上去,解决了潮水里漂浮着的落单的骸!
营帐中,逄风捧起食盒。
第208章 众生
深夜,明黄的圆月如同被凶兽噬咬,渐渐残缺不全,直至彻底隐没于幽蓝的夜空中。
逄风身形一晃,被南离扶住。
长夜卫与骸的交战,已持续三天三夜。第二日,陆地的妖族已赶到战场,与骸展开厮杀。长夜境外的平民都已撤走,可仍然有不属于长夜的民众死于骸口。
长夜陆续开放边关,接纳难民。
这并不是单纯的善良之举,骸需要吃人,若是吃不到人,它们也维系不了多久。接纳难民,同样也是为长夜减缓压力。
逄风睁开眼:“月亮的力量被暂时封住了……如今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他说:“南离,载我去战场。”
灰黄的沙土平原尘土飞扬,嫩生生的草芽被踏碎,沦为凝固着血色的干涸沙土地,蠢蠢欲动的漆黑骸群与全副武装的兵士战在一起。
到处是怒吼、嘶叫。
长夜卫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为防止死后落入骸口,身体都绑着太阳*火制造的火炎珠。一旦他们身死,火炎珠被引动,会将自身与骸鬼一同炸成灰烬。
几头庞大的鹫鹰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深入骸群后方,广阔的羽翅掀起漫天风雪,阻止骸鬼的前进,正是雪岭的几头鹰。
南离抽出长刀,长夜中狼的碧瞳如萤火,闪闪发亮。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太阳真火与阴死之霜便在刀上燃了起来。
逄风身侧的劐水悬浮着,发出几声剑鸣。他召出了太阴之鱼,漆黑的游鱼轻盈地在空中轻舞着薄纱一般的鳍,跟在他身畔。
南离伸出手指碰了碰:“这是什么?”
逄风斜斜递过去一眼:“太阴之鱼,也是幽荧的化身之一。”
南离小心翼翼地将鱼捧在掌心,阴鱼轻轻蹭了蹭他,随即一跃而起,漂浮在战场之上。
阴鱼摆尾的弧度与大道相合,鱼鳍洒下漆黑的雨滴。它迫近骸群,轻灵当空游动。
逄风挥出劐水——
长夜卫已经战了三天三夜,早已疲惫不堪。江逐辰率领更门的修士,迎着骸而上,将军长枪染血,脸上尽是伤痕。
他望向身侧的弟兄们。
与骸的战斗之中,本来只有三十几人的弟兄又折损了十几位。如今只剩他们苦苦支撑。
身为将军,他早已习惯了牺牲与别离,甚至这些已经难以撼动他的心神,却依然痛彻心扉。他们活过了长夜最艰难的一段时期,本来已经解甲归田,却再次挂甲,无怨无悔。
但他们毫无怨言。
灵王的遗诏中,曾提及左相的威胁。几十年来,江采月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因此这次骸灾开始之后,长夜才能最快做好准备。
刀剑无眼,骸更是如此,染血的暗红沙土地横陈着断肢残臂。江逐辰抹一把脸上的血,挥枪怒吼着冲了上去。
只要能拿动枪与刀的长夜卫,都在奋不顾身往上顶。这隘口后是长夜一座重要的城池,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一步不能退却。
人都有恐惧,也一到战场,血性被激发出来,便什么也不怕了。
有年轻的长夜卫,还未及冠,修为也只在筑基左右。他们五人一组,操控着一只傀儡兵人,与骸血战在一起。
年轻的兵士悲切地喊道:“队长!”
在骸扑过来之前,年长的长夜卫推开了他,猛地引爆了火炎珠!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年轻兵士满脸是血,却又顾不上嚎啕,他掌心中被塞了张保命的符咒,浸透了血,队长引爆火炎珠前塞给他的。
年长兵士嘴唇翕动着,年轻兵士辨认出那口型,他说:“活下去……”
染血符咒黯淡无光,它为年轻兵士挡住了火炎珠的冲击。他的手臂颤抖着,紧咬牙关,脸部肌肉抽动不止。
平日里,他们几个总是厌极了年长卫兵那副严苛的模样,队长不许他们喝酒,训练几乎像要操练死人,也从来不近人情。可生死关头,他却将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兵。
沙土地磨破了兵士的膝盖,他躯体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将全部灵力灌注进兵人,向骸冲了上去。
“杀——”
烈烈旗帜高扬,是长夜的牙旗,长夜军旗绘着一条环抱着月与昙花的阴鱼。年轻兵士仰起头,血淌进眼中火辣辣的,隐隐约约映出高昂的旗帜。
参军之前,年轻兵士的祖母曾郑重其事将亲手织的香囊塞进他怀里,香囊绣着昙花与月亮,祖母说,长夜国之所以名为长夜,是因为一位名为长夜君的神灵庇护。
月君长夜从不回应人关于功名利禄的发愿,因此渐渐被人遗忘,香火全无。可长夜君始终如一,庇护着长夜众生。
她皱纹密布的脸浮起慈祥神情:“伢子,祖母也想变成雪岭盘旋的神鹰、邦达原疾驰的骏马,陪伢子守长夜的边关。可祖母老啦,你要记住,白狄人之所以能存续,是因为月君的恩德,即使已经没有人记得……”
年轻兵士将符咒攥在掌心,操纵兵人拼命地冲杀着。骸的利爪掏穿了他的大腿根,撕裂的剧痛。他前冲的动作一滞,颓然倒在沙尘密布的土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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