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宇文瑄道,“这确实是从尸体上取下来的没错。”
“倘若没有血槽,那这匕首不好拔出,”源尚安道,“若是插在尸体上迟迟不拔,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行凶者力气小,拔不下来,其二,事发突然,没有时间带走凶器。”
源尚安琢磨着,又道:“对了,你刚才说那尸身是多久被发现的来着?”
“仵作说距离应大人遇害,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血都凝固了,”宇文瑄早已经问清楚了情况,此刻自然对答如流,“而且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除了应大人身上有血迹之外,便只有门框附近有少量的血渍。”
“大人,”宇文瑄道,“卑职拙见,觉得可能是应大人突然遇到刺客,冷不防受了伤,想着跑进房内,结果却伤重不治,不幸身亡。”
“不对,”源尚安摇了摇头,“再想想。”
宇文瑄问:“哪里不对?”
“如果换做是你,你面对一个无力招架的刺客,急匆匆跑进门,下一步会做什么?”源尚安道,“应该是锁门,锁得越死越好,没错吧。”
“可那扇门,我记得是没有上锁的,没错吧。”
宇文瑄还想说什么,底下的人已经来报:“湘君大人,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把尸体抬上来了。”
“嗯,”源尚安不慌不忙道,“放到这里就好。”
源尚安缓步下堂,得靠宇文瑄扶着他才能慢慢蹲下身来。源尚安伸手揭开蒙在应无还脸上的白布,那样扭曲狰狞的面目落在他眼里,他竟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宇文瑄的眉宇古怪地跳了跳,半晌才道:“这么一副表情……死的也太惨了。好歹活着的时候也是九卿之一……哎!”
“不对……不对,”源尚安看罢,竟是连连摇头,“这不是外人刺杀。”
“府君?”
“要是的话,怎么一点打斗反抗的痕迹都没有?”
“……有的,”宇文瑄道,“走廊的石柱上,发现了三枚飞镖。”
“太少了,”源尚安在脑海中梳理着整个事情的脉络,“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怎么可能就这么一点痕迹?应无还没有中过麻药的迹象,刺客近在咫尺,不可能一点反抗都没有。就算他没有,府内的侍卫也没有后续的动作么?”
“府君,”虽然源尚安已经另有封号,宇文瑄却还是保留着唤他为府君的习惯,“可是发现了什么?”
“让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又要让应无还来不及反抗,”源尚安道,“这人选只有一个了。”
“去请应夫人过来吧。”
第14章 真相
“夫人,”源尚安冲温怜玉颔首致意,“请坐。”
温怜玉面上泪痕未干,她隔着手帕,警惕地看着源尚安:“湘君大人,为何找我?”
“为何找夫人,”源尚安仍旧文雅从容,“这得问问夫人自己了。”
“我夫君已经不幸辞世,”温怜玉偏过头来,似是擦泪,“湘君大人,我听说你的夫人也早早离世,鳏夫嫠妇私下见面,是否不太妥当?”
“如此戏谑之语,”源尚安那双含情目看得温怜玉也不禁晃神,“出自夫人之口,看来夫人也并非真正为应大人的死而悲伤。”
温怜玉忽而收住了悲痛的神色,她本意是想在言语上占上风,让他理亏,谁知道却被反将了一军。
“走的人是我的夫君,”温怜玉道,“我心境如何,旁人只怕是无法得知。”
“是啊,”源尚安点了点头,竟给了温怜玉一种深表理解的错觉,“听夫人自己说,事发之后,即刻便去报了案。”
“只是我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源尚安试图注视着温怜玉的眼眸,后者却及时躲闪开来,“夫人,府上素有侍卫,既然有刺客进门,为何侍卫毫无觉察?退一步说,即便侍卫有所疏忽,应大人自已也不知道呼救么?”
温怜玉用手帕揩了揩通红的眼角:“刺客一开始被抓了,他或许也就放松了警惕,谁知道——”
温怜玉抽噎着:“谁知道那刺客狡猾得很,竟然跑了出来,暗害了他!”
源尚安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道:“可是据我所知,柴房的门是从外头锁上的,窗户也没有翻动的痕迹。敢问夫人,这名狡猾的刺客,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温怜玉道:“这是你们的事,应该由你们调查,我不知道。”
“是吗?”源尚安依旧看着她,“可夫人知道,我们搜查一番,也没有找到任何打斗痕迹的事吗?”
温怜玉的身体朝后缩了缩,终于抬眼正视起源尚安来。
“你要说什么?”
“夫人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没关系,我可以说给夫人听,帮夫人梳理梳理,”源尚安从容不迫道,“说明了两点,第一,真凶很可能不是来自府外,第二,应大人生前对于此人,分外信任,根本没有想过她会害自己。”
“荒唐,”温怜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府上有谁会想害我夫君!”
“好吧,”源尚安叹了一口气,“那我再说几点。第一,那把匕首没有血槽,不好拔出,想来凶手的力气也很小,所以只能任由它插在尸体上。第二,夫人似乎忘了自己的耳坠吧。”
源尚安骤然起身,缓步走到了温怜玉面前,虽然因为右腿上的旧伤,走起路来有些踉跄,可仍旧不减那份尔雅温文的风度。
突然和他凑得这样近,温怜玉莫名紧张起来,她也跟着起身:“你……你要做什么?”
“这双红玛瑙耳坠真好看,夫人,”源尚安道,“想来是应大人送给夫人的吧。”
“你……”温怜玉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耳的耳坠,“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做事谨小慎微,可惜是百密一疏,”源尚安的语气依然是十分温柔,像是一个品评风月的文人雅士,而非审问凶案的官老爷,他微微躬身看向温怜玉道,“房内的血迹都被擦干净了,可是夫人怎么忘了这双耳坠呢?”
温怜玉猛然一惊,抬头跟源尚安对视,同时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向那对耳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也难怪,毕竟这一双耳坠是红色的,像血一样,”源尚安道,“所以夫人才会忘了在行凶之后,擦掉血迹吧。”
“血迹到了现在,也应该干涸了,”源尚安又道,“夫人不必再抹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源尚安道,“你虽是温家女,可命到底是你自己的,为什么一定要对某些人言听计从?她安排你嫁给了应无还,如今又为了下一步的棋局,要求你亲手杀了他。毁掉你一生的人是她,你为什么还要对她无比顺从?”
温怜玉听到此处,眼泪不自觉地从面颊上滚落,她看着源尚安,竟是笑了起来:“湘君大人,您说的容易,可我生在这样的家里,我有什么选择?你以为我没有想过逃跑吗?我想过,可是我二姐姐跑了,那是什么下场,惨死关外家族不认。你觉得我、我有什么资格,去奢求逃跑,和反抗?”
温怜玉口里的“二姐姐”源尚安知道,那是师渡影的母亲。
他看着眼前又哭又笑的女子,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
天下是豪杰手里的一盘棋,这话说的豪情万丈,却让人忘了,大多数人并不是执棋的掌权者,而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其实你的姐姐,我认识她,”源尚安道,“实不相瞒,我兄长养子师渡影的生母,正是她。”
“你……”温怜玉唇瓣翕动,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源尚安。
“她当年不愿受人摆布,逃离了家族,但是一直对你十分牵挂,甚至写了不少信件,想要寄到你的手里,可是因为山高路远,终究未能如愿,”源尚安柔声道,“那几封信我看过一眼,大致还记得内容。”
“离开家这么多年,不知道你还过得好吗,怜玉?我一直想写信给你,可惜拿起了笔,却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姐姐不知道,你是否会因为当年的事情,而和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觉得姐姐是一个叛徒。可是姐姐要跟你说,永远不要让他人轻易地掌握你的命运,”源尚安的声音像是一场温柔的春雨,“姐姐希望阿玉,能够宁静、幸福地度过一生,而不是活成他人手里的傀儡,姐姐希望阿玉能活在敞亮的阳光下,而不是陷在勾心斗角的泥淖里。”
话到此处,温怜玉已经是泪流满面。
“夫人若是需要,”源尚安道,“我定会跟师渡影商量,让他尽力找出来当年的信件,还给夫人。”
“……不用了,”温怜玉已经解下来了耳坠,她看着那上头沾染的血渍,竟是笑了起来,不知是自嘲还是对命运的无奈,“找人来吧,我都说。”
宇文瑄这时从后头走了出来:“大人……”
“叫三法司的人来吧,”源尚安道,“问清楚了之后,把口供交给陛下。”
临走之前,源尚安最后望了一眼温怜玉。
“湘君大人,”温怜玉面上泪痕未干,因而不忍看他,整个人笼罩在了夕阳里,“谢谢你,还有,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府君,”宇文瑄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她、她会怎么样?”
“谋害朝廷要员,”源尚安见那扇门已经合上,三法司的人已经进去问话审讯,他便也收回了目光,“绝对不会是斩首这么简单。”
“可怜啊……”宇文瑄感叹道,“她——哎,怎么非要走这么一条路?府君,我想不明白,人生在世,非得这样身不由己地活着吗?”
“可谁也不能事事如意,”源尚安摇头叹息道,“有时候旁人看着还有出路,只有当事人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死胡同。所有人都能顺心如意的时代,还远得很。”
他望向西沉的斜阳,想起洛阳城破的那一日。
源素臣站在断壁残垣之上,许诺道:“尚安,这片废墟之上,终究会诞生一个崭新的国度。”
源尚安凝望着他,下意识地发问:“什么样的?”
“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饥寒交迫、也没有敲骨吸髓,人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源素臣坚定不移道,“如果有,我会将它驱逐出去。”
源尚安怔怔地望着他,而后道:“那……你我能看得到那一天么?”
“我不知道,”夕阳洒在那片废墟之上,像是燃起了一把烈火,源素臣久久凝视着脚下的土地,“但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够看到那一日么。”
这番话误了他的往后余生。
他本可以守着父亲、守着幽界,和妻女一块度过平淡无奇的一生。他本可以不问世事,做一个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
是源素臣拉着他入了万丈红尘。
但他从未后悔。
他第一次进京去看望源素臣之时,曾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一生只求无功无过,能在乡野间平凡度日,在敕勒川下牧马放羊,平淡一生,不违本心便好。
源素臣望着他,问道:“尚安,你当真这样想?”
源尚安不料他忽地正色起来,怔了一下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何必在这事上同你说谎话。”
“乱世狼烟,烽火不休,”冬日的凛风拍打着窗户,源素臣望向观雪阁内的一片银白之景,“想独善其身,可谓是难上加难。”
“尚安,”源素臣道,“这普天之下,没有真正能不问世事、置身事外的人。即使你百般躲避,时局的浪潮也会将你裹挟其中。要我看,与其被动地做一个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倒不如主动去成为破局之人。若是要我庸庸碌碌,一事无成,那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顿了一顿,复又看着源尚安道:“既然执棋之人软弱无能,那么我看,也是时候换一番天地了。”
源尚安心里一惊,似是已经料到源素臣接下来要说什么:“兄长,你……你要知道,这番话若是说给满朝文武听,要算是大逆不道、目无王法了。”
“那又如何,”源素臣浑不在意,“你又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尚安,我无心做一个忍气吞声的好人,也不会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反贼。我要的不过是这里改天换地,至于生前身后事,千秋万岁名,我不在意,”源素臣道,“但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人,恐怕会是困难重重。”
“你既有此心,又何必畏惧这重重困难?”源尚安道,“丈夫担当生前事,英雄何计身后评。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得舍小我、弃私欲、顾大局,不求尽如人意,但求俯仰无愧天地而已。”
源素臣听罢,忽地大笑起来,那笑容里没有张狂,只有了然于心之后的欣慰:“尚安,你这样说,那你根本就不是能独善其身、熟视无睹的人。你是正道上的君子,终究不可能对这天下乱局置若罔闻。”
“再说了,”源素臣又道,“这万里江山、乱世烽烟里,若是缺了你源尚安,岂不是太寂寥、太无趣了。”
第15章 春寒
应无还的案子很快便传到了宫内,乔沐苏也听说了此事。
“大人,依您看,”门客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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