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来,先起来,”源素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太医院凡是有点名气太医我都已经叫过了。事已至此,也非是人力所能改变的了的。”
源素臣叫她起身,可秋筠听了这番话,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站起身来。她啜泣不止,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世上难道就没有让人活下去的法子了吗?”
“夜里凉,”源素臣道,“起来吧,跪久了对膝盖也不好。”
源素臣绕到了后院,试图透过纱窗看清源尚安的身影,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觉得耳边似有蜜蜂嗡嗡吵闹,弄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知道这是自己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觉落下来的后遗症,源素臣扶着廊柱缓缓坐下,靠着它闭了闭眼。
这一年多以来他们很少交谈,源尚安没主动跟他说话,源素臣也就没有自己去找他。两人曾经的形影不离像是一场不真切的美梦,没有人再主动提起。
他忽而又想起慕容楚嫣来,那姑娘在从源尚安府上出来之后,又去找了他,说了言枫华逼娶自己的事情。可源素臣对此也做不了主。源素臣毕竟跟慕容楚嫣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法让人退婚,这终究是一个“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年代,人们的偏见根深蒂固,而一国丞相的权力还没有大到能够逾越世俗眼光,强迫一位在朝官员休妻的地步。
晚风吹得源素臣昏昏欲睡,他的潜意识里却又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他就这么倚靠在长廊上,也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睡过去。
一片朦胧之间,源素臣隐约听到传来了轻微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哭腔:“大人……有、有右使大人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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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渡影带着亲兵行至了五将山,勒住缰绳道:“这是何地?”
费崇被沈知隐想法设法拉到了军营里,他谨小慎微道:“回大人,这里是五将山。”
“五将山?”师渡影喃喃自语,“这可不是个好地方。”
后头的源念之听到,出声问道:“师大哥,怎么了吗?”
师渡影知道此地是昔日前秦天王苻坚的折戟之地,但他深知此言一出只怕会扰乱军心,于是岔开话题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
“你们听好了,主帅虽已经擒拿,但残部仍在逃离,切不可掉以轻心,”师渡影道,“源念之,今晚巡防便由你来负责。”
“是。”
师渡影又做了一番部署,奇怪的是,尽管他已经面面俱到,可心里面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觉着不安。师渡影隐隐预感到自己似乎还有所疏漏,但他一时间也觉察不出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料的不错,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变数会源于费崇。
“……你说什么?”源素臣顾不得自己头痛欲裂,忙拉着赵璩追问,“他出……出什么事了?快说。”
赵璩扑通一声,先给源素臣跪下来了,道:“右使大人……右使大人被、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漠北人捉住了……现在、现在生死不明……”
“什么?”源素臣顷刻间如坠深渊,他揪住赵璩的衣领,眼珠布满血丝,把后者吓了一跳,“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不知道哪来的一群漠北人……”
“就是、就是……”赵璩道,“我也说不上来他们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柔然在阿若还可汗自尽之后四分五裂,随后……随后有一支部族好像、好像叫什么突厥人,目前还不清楚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所以……所以他们才趁火打劫……”
源素臣脑中一团乱麻,但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先是松开了手,然后仔仔细细地理了一通前因后果,最后道:“这么说来……这么说来,这些叫什么突厥人的,是把他捉去,做了俘虏了?”
没等到赵璩作答,源素臣又呢喃道:“既然是俘虏……他们必然别有所求,不可能杀了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赵璩愣了一下,踉踉跄跄地站直了身子,好半天才道:“他们的要求、要求是,用前些日子押解回京的主帅和被俘虏的草原人,换右使大人回来……”
第189章 心如铁
源尚安听到窗外动静,披衣起身,推开门道:“出什么事了?”
赵璩把情况同源尚安说了一通,后者怔了怔,道:“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余孽重新擒拿,交还回去,如同放虎归山啊。”
“……就是这个理儿,”赵璩避开了源素臣,轻声道,“可……可你我谁不知道右使他是丞相一直当做亲儿子养大的人,又是准备将来接班的。不能不管他的生死啊。”
“……这样吧,”源尚安想了想道,“赵大人你先回去,暂时不要走漏消息让人知道,以免人心动摇。这件事我同他说说。”
“哎,”赵璩叹息了一声,最终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源尚安从屋子里拿了一件披风,盖在了源素臣身上,道:“夜里凉,进屋去吧。”
源素臣默不作声,只是扣住了源尚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腕,神色落寞而又寂寥。
“……兄长,”源尚安又凑近了一点,“外头冷。”
“……别松手、别松手,”源素臣的语调像是个彷徨无助的迷路之人,“你、你让我握一握……我……”
源尚安宽慰道:“兄长,你先不要着急,我现在就派人去营救他……”
源素臣怔愣了一下,借着月色看清了源尚安的眉眼,缓缓道:“这是这一年多以来,你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他其实心里早有了决断,可不知为何终究无法说出口,源素臣起身拉住源尚安的双手,又道:“赵璩、赵璩呢?”
“哎,大人,我在呢,”赵璩方才就没有离开,只是找了一个僻静点的角落,“有什么吩咐您说就是了,我一定照办。”
“……你去回突厥的人,就说是我的话,”源素臣决绝道,“我不会用一批将帅,去交换一个军士的。你跟他们说,不只是师渡影,这些年来军中所有的士兵,都是我眼里的儿女,突厥可汗他要放人,除非把所有被俘的士兵全放回来,否则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这,大人……”
尽管赵璩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也对源素臣平日杀伐决断的作风心知肚明,但乍一听见如此绝情之语,他还是会不免觉得心惊胆战。
……这个人当真无情到了极点。
“大人,”赵璩声腔哽咽,“这些塞外之人一向杀人不眨眼,不把人命当回事……这么做、这么做是在把右使大人……把他朝绝路上逼啊……大人还请三思啊!”
源素臣闭着眼睛,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好似在竭尽全力地忍耐着什么,五官也因此颤抖不休。
源尚安搀着源素臣,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事,然而这些时日以来源素臣都没能休息,几乎是熬尽了心血,源尚安哪能扶得住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源素臣朝后倒去。
“丞相大人!”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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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替源素臣把了把脉,而后道:“湘君大人放心,左使大人他只是前些日子劳累过度,又没怎么休息,所以才突然晕了过去。静养几日便好了。”
他怕源尚安还是不放心,又补充道:“其实左使大人向来身体强健,肯定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那就好,”源尚安道,“你快去煎药,好了之后就立刻端过来。”
说罢他掩住唇舌,又是一阵咳嗽。赵璩在一旁听着揪心,道:“湘君大人,您也去歇歇吧,这里我带人照看着就行。”
源尚安无奈地笑着,伸手去摸了摸源素臣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之后才慢慢放下心来:“我不妨事的。”
源素臣缓缓睁开眼睛,见是源尚安在侧之后,反而转过身背对着他,道:“你不是打定主意要清静清静,还来找我做什么,也不怕见了让你烦心。”
源尚安试图让他转身,可源素臣甩开了源尚安搭上自己胳膊的手,仿佛赌气一般道:“你还来管我做什么,让我一个人死了干净。”
源尚安知道他这是为着之前的事,心里还有气,于是又柔声道:“我不管你,难道就这么看着你受病痛折磨?你要是不在了,只怕我的五脏六腑也会跟着一齐碎了。”
源素臣这才消了点气,转身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对我断绝情谊了。”
“……什么话都叫你一个人说了,”源尚安有些无可奈何,“那我也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赵璩和大夫面面相觑,最后决定不打扰他们两人,默默退了出去。
“算了,别的都先别说了,”源尚安把药碗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了搅,又轻轻试了一口,确认不烫之后才端给源素臣,“先喝点药,好好睡一觉吧。”
源素臣不要他喂,自己一口气把药汁闷了下去,又道:“应该好好休息的人是你。”
“你原本就同我不一样,”源素臣道,“去哪儿都招人喜欢,谁都更偏爱你一些,连爹爹生前也都更偏心你。”
源尚安以为他会嫉妒,接下来会说一些愤愤不平或是含酸带刺的话语来,他正想着要如何宽慰,不想源素臣却是摇了摇头,道:“所以你应该比我活得更好,你应该沐浴在阳光之下,应该喜乐安康,应该百岁无忧。而不是像我一样,陷在泥淖里,满手鲜血,背负一切。”
“……怎么可能呢,”源尚安伸手抚着源素臣的脸颊,心中满是疼惜,“你我早就不可分割了,你若是执意一条路走到黑,我又怎么可能一个人独自清白。”
他主动抱住了源素臣,道:“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就是容易说一些丧气的话,什么陷在泥泞里,又怎么就满手鲜血了。你不要想这些,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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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透进来的那一刻,师渡影还有些不能适应,他伸手遮在了眼睛上,道:“这么早就来,是专程来给我送断头饭的吗?”
对面的人说着师渡影听不懂的语言,他顿了顿,似乎也意识到师渡影只怕听不明白,于是对着一旁的翻译说了几句,后者转达道:“师大人,我们很遗憾地告诉您一件事,您的养父源大人似乎并不同意拿您来换我们身在大魏的同胞。”
师渡影席地而坐,身姿挺拔如松,他闻言毫无意外之情,反而坦然道:“看来你们的算盘落空了。”
那名突厥人道:“师大人,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句古话,叫虎毒不食子。我们认为,源大人这么做太过于绝情,您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人赴死。”
师渡影难得地笑了:“这说明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他。”
“他从来不是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而舍弃大局大义的人,”师渡影道,“你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功。因为在他那里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任何例外。”
面前的几个突厥之人互看了一阵,显然不大理解源素臣的做法和师渡影平静如常的态度。他们用突厥语窃窃私语了一阵,最后选出来了一个年纪较大的人去同师渡影交涉。
那名长者俯身盯着师渡影的眼睛,似是不相信他会对生死一事如此从容不迫:“你的养父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赞同他的所作所为。至少在我们看来,你的父亲很冷血,对你没有一点关心之情。”
师渡影的笑意中多了几分讥讽,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你们不懂这些。恰恰是因为我是他养大的孩子,所以他才不能为了我一个人,而开特例,让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寒心。”
那名突厥长者摇了摇头,似是觉得可惜,又道:“师大人,我们知道你是鲜卑人,身上流着属于草原的血。你为什么要为一个汉人王朝卖命呢?”
“我在中原长大,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汉人鲜卑人的分别,我的眼里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大魏的同胞,”师渡影平静回复道,“你们费心心思地同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要劝我投降,为你们效力。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不会背叛大魏的。”
“真不好意思,师大人,”那名长者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们已经派人去中原散布了消息,现在只怕不少人都知道你身为源素臣的儿子,面对草原之人不战而降,令大魏蒙羞。你就算抵抗到底,也没有任何意义。最多只会白白地送了性命,还不如就坐实了这个名声,我们也不会亏待您。”
“我的回答还是那句话,不可能,”师渡影收住了微笑,那名突厥长者竟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源素臣,“这位老先生,我认为我们观点不同,本就是两个道上的人,继续交谈下去除了让您白费口舌之外,没有别的作用。不如趁早动手吧。”
那名长者眉毛跳动得厉害:“师大人,您一定要自寻死路不可吗?”
师渡影这一回的声音很低,低到牢狱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他落寞地闭上了眼睛,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慕容毓卿的声音。那个他毕生所爱的少年,永远留在了冰冷的雨夜。
师渡影再一次睁开眼睛,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割舍下对人世最后的眷恋:“动手吧。我死了,你们也好回去交差。”
第190章 一些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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