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渊嘴角抽动,道:“你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朕要的不是什么罪该万死,要的是能替朕平定乱局,安定人心的良策良将!”
他看向言枫华,道:“言少保,你心中可有人选?”
言枫华简直汗颜,他踌躇半晌道:“回、回陛下,微臣未曾习武……所以、所以不懂这些……”
“城阳王,你呢?”不等沈知隐说话,沈静渊已经提前说了,“你要是也没有,就不必跟朕开这个口了。”
“对了,临淮王,”沈静渊想起那个当初自告奋勇上前,替父亲将功折过的沈誉来,“你可有对阵反贼葛荣的良策?”
可惜这一回沈誉却不打算替沈静渊分忧了,原因也再简单不过:起初他需要对付的,只是一些散兵游勇,根本不成气候。既能挽回家族声望,又能博得沈静渊好感,这样的好事沈誉自然要抢先去做。但是现在大不一样了,只要不是个瞎子,任谁都能看出来,葛荣生猛无敌,去了前线跟送命没有什么区别。
沈誉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退避三舍,能躲着就躲着。
“……陛下,微臣、微臣无能……”
“……行了,朕知道了,”沈静渊压下了心中的失望,转而又把希望投在了另一位宗室子弟身上,“沈敬和,你呢?”
“报告陛下,”有和沈敬和平日交好的大臣出面道,“沈大人他今日身体不适,到不了早朝了,特意让我代为说明——”
“知道了知道了,”沈静渊明白这个人也是指望不上了,“行了,你们不用一个个跟朕说了,朕算是看明白了,能捞油水的好事,你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抢,需要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你们却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朕是养了一帮无能的蛀虫在朝堂上!”
“陛下!”底下的人又整整齐齐地跪倒了一大片,“陛下息怒啊!臣等知罪……臣等无能……”
源尚安手执笏板,一身官袍衬得他愈发挺拔消瘦,仿佛寒日冬雪里饱经风霜的一株病梅,虽然一身病骨支离,却依旧不减气度神采分毫。
方才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没有随着乌泱泱的群臣一起跪下,因而那道孤独伫立的身影在显阳殿里分外扎眼。
去,极有可能是送死,但是不去,就是亲眼看着洛阳和冀州的人送死。
值得吗?
源尚安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无悲无喜地看着糜烂的宗室、胆小怕死的文官和畏畏缩缩的诸臣。
真的值得吗?
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人,来到了那日的黄昏,他似乎在这一刻又看到了郦道元远去的背影。
源尚安按下了心中所有的杂念,在前方人声渐止的那一刻站了出来,躬身道:“陛下,微臣源尚安愿领兵前往,为陛下平定乱局,护卫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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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静渊大喜过望,显然把源尚安当成了危机四伏中可靠的一抹希望,他几乎是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就当场叫人草拟了一封诏书,加封源尚安为阳平县开国公。
秋筠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奉旨宣诏的岑落冲秋筠恭维地笑了笑,道:“皇上有旨,加封湘君大人呢。”
秋筠虽然没有混过官场,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加封?”
源尚安同岑落客气了几句,派人送他离开之后道:“因为陛下要让我去前方平叛。”
秋筠几乎是冲口而出:“大人您的身子骨,能带兵打仗吗?”
“不能也得能,”源尚安道,“朝中无人,若是我再不去,只怕洛阳失陷、大魏易主就是早晚的事了。”
秋筠知道源尚安说的是天下大任,也知道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绝没有逃避的道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哭:“大人,你还回来吗?”
“我……”源尚安道,“抱歉啊,这一次我也不知道。”
“说起来,把你留在身边这么久,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源尚安又道,“不知道你可有心上人?若是有的话,我可以帮帮你。”
秋筠神色寥寥,许久才道:“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她用手指蘸去眼眶边的泪水,强颜欢笑道:“我早就在心里面,悄悄地和他过完一生了。”
源尚安骤然间明白了秋筠所说的人正是自己,可他……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给予这个姑娘任何的回应了。
“……啊,对了,”源尚安只能转移话题,他从书架上取下来一封书信和布囊里的几锭银子,“我给你留了一点银两,还有一封书信,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拿着这封信去找我师兄。”
“大人这是要赶我走?”秋筠落泪道,“我不要走,我这辈子情愿守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好、好,哪儿也不去,”源尚安掏出了帕子,递到了秋筠手里,“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可你也不要伤心了,你一哭,我看了也觉得难过。”
“大人……”宇文瑄正要进门,却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我知道了,”源尚安道,“这就走,不耽搁。”
他最后转身向秋筠道:“即使我不在了,你和若叶也都要好好的。”
第194章 君恩重
“府君,您不用太着急,”宇文瑄见源尚安已经出了门,上前道,“人马还需一会儿才能整顿完毕。”
“我兄长呢?”源尚安摸了摸源若叶的头,问道,“可回来了吗?”
“这……”宇文瑄也不知道,“府君您要是不放心,大不了再去看一眼吧,来得及的。”
“……爹爹,”源若叶虽然已有十四岁,不算小孩子了,却还是舍不得源尚安,她拉着源尚安的衣角道,“我不要爹爹走。”
“若叶乖,爹爹要去打仗了,”源尚安蹲下身来,把女儿抱进了怀里,“你一个人在家跟着秋筠姐姐也要好好的。”
源若叶不知为何,伏在源尚安的肩头呜呜地哭了:“爹爹……爹爹你还会回来吗?”
源尚安无法答应她,也不敢轻易答应她,最终只是摸了摸源若叶的脑袋,轻声道:“不管爹爹日后在哪里,爹爹都会一直爱着你。”
源若叶却哭得更凶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不该在临别之际放声大哭,让源尚安更加担心,更加放心不下。可她还是忍不住泪水,她已经在十来年前失去了母亲,她不想再一次地失去父亲。
秋筠最终还是前来接走了源若叶,源尚安最后看了一眼病梅馆,上马道:“宇文瑄,启程吧。”
“唉,好。”
“……稍等等,”源尚安又道,“还有空闲么?若是还有……我想再去看一眼观雪阁。”
这一次宇文瑄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源尚安在观雪阁前勒住了缰绳,下马道:“你们丞相大人回来了吗?”
侍卫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能从源尚安的眼眸中看出那份朝思暮想的期盼,是以开口之际有些不忍心:“湘君大人,丞相他还在平定乱党的路上,虽然连克连捷,但暂时还没有办法抽身回来。”
夕阳的余晖落在源尚安的背上,寒风呼啸中令他陡然而生苍凉之意。尽管葛荣来势汹汹的消息被官府一瞒再瞒,却还是有一部分百姓听到了风吹草动,才过了一个团圆年,就慌慌张张地带着家眷逃离洛阳。
整座京城被战争和溃败的阴云笼罩着,街上残雪未扫,甚为冷清,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也鲜有人至。冬日的天地好似独独把这份孤寂留给了他源尚安一个人。
他第一次来洛阳见他,也是这样冬雪弥漫的时节。
那时候的源尚安轻轻扣开了观雪阁的门,来接他的人是乔沐苏。
乔沐苏拉着他进门,道:“你兄长还没醒,我去叫他。”
“不,不用了,”源尚安反握住了乔沐苏的手腕,“让他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等他。”
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注定没有办法在离开洛阳之前,再一次等到他的兄长了。
“……府君……”
宇文瑄想说太冷了,他的府君应该在加一件衣裳,可这话却被源尚安误会成了催发的信号。源尚安缓缓撤步,战靴在雪地里留下了几只孤单的脚印,始终不舍得把目光从观雪阁上离开。
“……走吧,走吧,”源尚安转过了身子,踩上了马镫,“不等了,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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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宇文瑄道,“这次陛下好像还钦定了安乐王与咱们一块进军,他负责监军。”
“安乐王和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这样的安排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源尚安看着一封封奏报,又仔仔细细地琢磨着冀州一带的地形,“皇上也算是有心了。”
“可……”
“怎么了?”源尚安道,“你在我面前有话直说便是,别把自己憋坏了。”
“皇上不是封了您做……做冀州刺史吗?”宇文瑄很想为源尚安打抱不平,可他又担心此举会给源尚安带来麻烦,“谁都知道这冀州一带,如今算是叛军的地盘。”
这是一张名副其实的空头支票,说白了,这“冀州刺史”的官衔到底能不能落实兑现,还得看他源尚安自己的本事。
沈静渊虽然不满源家,可也不屑于做这等暗地里恶心人的事情。源尚安推测做这事的不是沈知隐就是言枫华。
源尚安已经写好了沿路勘察的治理与民情状况,打算之后一同寄给沈静渊,这会子听到宇文瑄的话,他放下了毛笔,道:“也许这一举动是激励之意,你也别把旁人想得太坏了。”
宇文瑄听出来源尚安是在保护他,安乐王沈桓就算同他认识,可到底也是皇上派过来盯着他们的眼线,难说不会安插人手,将两人之间的对话一并转告沈静渊。
宇文瑄换了话题,道:“另外来的人,就是镇北将军裴衍。”
裴衍算是源尚安的晚辈,自小因孝心而颇有令誉,又有将帅之才,因而“小裴将军”的美名一直为军中之人所津津乐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曾经是南齐的人,而后归降的大魏。但这一切跟他的德行相比,甚至连白璧微瑕都算不上。
宇文瑄知道裴衍年轻有为,因此谈到他时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源尚安却不知为何,越听眉头越是揉在一起。
“……怎么了吗?府君?”
“年少有为自然是好,可是……”源尚安道,“为何不迟迟敲定主帅人选?要么让小裴将军听命于我,要么让我听命于他,反正不能让一处军营中同时有两位主帅。我离京前就已经给陛下递了折子,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回应?”
源尚安是担心送信的人在半路中遭遇不测,因而没法成功送达,宇文瑄明白了,道:“府君您放心,我马上就找人去查探一下什么情况。”
要是路上遇险,因而耽搁了日程,也就罢了,怕的就是……
怕的就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迟迟压着不报。
“稍等一下,”源尚安道,“你先去请小裴将军过来,就说是我有事想要同他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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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裴将军,”宇文瑄客气道,“来,我们大人有请。”
裴衍笑着冲宇文瑄抱了抱拳,道:“那就有劳宇文将军了。”
源尚安听见动静,放下了手里的药碗,主动地站了起来,道:“小裴将军,来,请坐。”
“我也就不卖什么关子了,”源尚安用汤匙拨了拨棕色的药汁,“这一次请小裴将军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探讨如何对付葛荣的事情。”
“既如此,”裴衍道,“湘君大人缘何不请监军安乐王一同前来?”
“哦,是这样,”源尚安道,“我是想着,先同小裴将军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再传达下去。”
说完,他忍不住咳嗽起来,摆手道:“……抱歉,我得先喝药。”
裴衍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也没有催促什么,等源尚安放下了药碗,才道:“晚辈不才,所以想先听听湘君大人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裴衍的和蔼,给了源尚安一种此人很好说话的感觉,“我是觉得,叛军没有可靠的粮食来源,只能依靠四处劫掠才能维持。如今我军中将士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粮草供给,不如给他们来一个以逸待劳,先把葛荣的主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之后,再发起总攻。”
源尚安担忧裴衍不能理解或是不愿赞同自己的建议,他又拿出来这几月来收到的奏报,递到裴衍眼前道:“我这样说,自然是有了充分的调查的。葛荣所到之处肆意烧杀抢掠,以致民怨沸腾,这样不得人心的军队,势必不能长久。而且,葛荣来势凶猛,先前正面迎击的官军,几乎都是以溃败告终,由此观之,强攻只怕不是上上之策。”
裴衍只是淡淡地扫了一遍纸张上的字,不置可否。
“当然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源尚安又道,“毕竟陛下这一次是诏令你我共同前行,按理说,你也是三军统帅之一,我若是绕过你,一个人独断专行不大合适。所以才找你来一同商议,你不用忌讳什么,有什么想法直说就是。”
裴衍犹豫了一阵,道:“湘君大人,在下以为,此计恐怕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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