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以逸待劳虽然说得容易,可执行起来却万分困难,”裴衍道,“朝廷能支撑我们拖多久,一年、半年还是几个月?打仗本来就是一件烧银子的事,如果我们一拖再拖,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会给圣上增添负担。”
源尚安神色如常,温声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裴衍想了想道,“拖延太久,只怕士气低迷,到时候取胜的把握也会下降。”
“那小裴将军的意思,是极力主战,希望立刻进攻了?”源尚安语气平和,没有一点批评责备的意思,“那我想再问小裴将军一个问题,若是我们现在就和葛荣决一死战,能有多少胜算呢?”
“这……”
“或许我说得有些不好回答,那我换一个问题,”源尚安又道,“如果此刻决战,小裴将军可有想好兵力分配,以及其他具体的迎击之策了吗?”
“这些需要进一步勘察冀州地形,以及葛荣的虚实,才能做下决定,”裴衍道,“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此时不宜采取以逸待劳的方案。”
源尚安这才转为严肃,口气也加重了不少,道:“小裴将军,行军作战光靠一腔孤勇,是没有办法取胜的。我们身为一军统帅,必须要为战士们的性命负责,绝不能在毫无把握的时候让他们白白送死。”
裴衍虽然和源尚安意见不同,但也恪守着礼节,他谨慎而又恭敬道:“既然湘君大人同我意见相左,谁也不能够说服谁,不如大人和我一同上一份奏折,报给陛下,让陛下来决断应该如何行军。”
第195章 菩提偈
“这……”源尚安劝道,“小裴将军,我想还是我们先达成共同意见,再一起上奏陛下,这样最为稳妥。”
不知为何,源尚安隐约裴衍觉得心里有几分不服:“湘君大人,下官已经言明,绝不能坚守不出,此计无异于坐以待毙,还望湘君大人三思!”
源尚安与宇文瑄面面相觑,后者起身来解围道:“小裴将军勇气可嘉,在下敬佩,不过迎战叛军之事的确得从长计议,今日夜色已深,不如在下先送将军回营,好好歇息,改日再做商议。如何?”
话已至此,裴衍也不好再执着下去,抱拳道:“湘君大人珍重,在下告退。”
“再会。”
裴衍出了营帐之后,却并未返回,而是径直来到了安乐王沈桓下榻之处。
“哦,小裴将军,”安乐王沈桓抱拳相迎,“裴将军深夜来此,必有要事,不妨直说。”
“实不相瞒,末将是为湘君大人一事而来。”
“哦?”安乐王沈桓闻言不免讶异,他担心裴衍所说的是源尚安有意配合源素臣篡逆谋反,“到底何事?速速说来。”
“方才湘君大人找我一同商议对付葛荣一事,”裴衍道,“湘君大人认为,如今敌强我弱,葛荣又屡战屡胜,正处于上风,此刻不宜与之正面交锋。所以,他希望我们能够坚守不出,以逸待劳,消耗敌军,等到葛荣粮草所剩无几之时,再来个出其不意。”
安乐王沈桓并不了解兵法,乍一听完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此乃良策,湘君大人果真名不虚传。”
旋即他发现裴衍神色有异,安乐王沈桓尴尬地咳了一声,又道:“莫非裴将军认为此计不妥?”
“不妥,万万不能,”裴衍坚决道,“若从其之计,则我军溃败,只在旦夕之间!”
“……竟如此严重?”安乐王沈桓不解,“这是为何?”
“交战平叛一事,本就甚为消耗国帑,还请王爷细思,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再畏葸不前,拖延交战,虽然能够避其锋芒,但对于朝廷对于陛下,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啊,”裴衍肃然道,“只怕到时候葛荣虽败,我军也粮草不济,国库空虚啊。”
“……裴将军所言在理,”安乐王沈桓摸了摸胡须,深思一番后道,“可……可源尚安他身为一军统帅,为何要偏偏出此下策呢?他前前后后历经大小数十战,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啊。此举必有深意……明日还需问问清楚。”
裴衍道:“王爷是担忧湘君大人有谋逆之心?”
安乐王沈桓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
“依我看,湘君大人绝无此心,”裴衍道,“他若是真有意支持丞相大人篡位夺权,一早便动手了,何须等到今日。”
“那……那他是为了什么呢?”
裴衍念及此处,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抚膝道:“他源故卿正是功成名就之时,誉满天下,怎么舍得赴死。”
“……小裴将军,”安乐王沈桓道,“莫要妄言啊。”
“慷慨悲歌何其容易,大义赴死又何其艰难,这不怪他,”裴衍道,“若我同他一样,身居要职,手握重权,我自然也不肯从容赴死。”
“但我不一样,裴某是南梁降臣,深受魏帝隆恩,才得以有今日,”裴衍又道,“裴某虽无大才,却亦有报国之志,陛下圣明烛照,君恩似海,裴某深知无以为报,唯有一死而已。此战,裴某誓要以必死之心,对待叛军!”
“……好,好啊……”安乐王沈桓赞叹不已,“裴将军能有如此雄心壮志,葛荣何愁不灭!天下何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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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尚安提笔写着给沈静渊的奏疏,看见宇文瑄来报,停笔道:“怎么了?”
宇文瑄险些跺脚:“唉……”
“好好的,叹什么气?”源尚安道,“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唉,我倒情愿是我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宇文瑄道,“府君,您可知这安乐王背后如何议论你?”
源尚安以为是安乐王沈桓不习惯长途跋涉,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没想到在军营里吃了不少苦,于是道:“他是王爷,不像我们过惯了苦日子,有些不适应是正常的,若是王爷对于饭菜和仆从不满,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差人去帮他换了便是。”
“哎呀,不是,”宇文瑄急道,“都这个时候了,府君您怎么还替他着想为他说话?”
“也不知道安乐王是被谁灌了迷魂汤,今天一起来,就跟下人议论,说什么府君您不定下决战日期,是畏缩不前,”宇文瑄道,“现在这事儿已经传了不少人了?”
“竟有此事?”源尚安道,“你速速将传言之人拿来,带到我这里来,绝不能纵容流言蜚语祸乱军心!”
“是。”
几名传播谣言的士兵即刻就被宇文瑄送到了源尚安面前,他道:“散播谣言,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七个人跪在地上,没了谈论之时的眉飞色舞,一个比一个怂,没人敢接话。
“不知道?”源尚安道,“好,我这就来告诉你们,初犯者,杖责八十,再犯者,杀无赦。”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这话、这话也不是我们先说的……”
“对对、我们、我们是听安乐王的侍从说的……”
“大胆!”源尚安道,“你们散布谣言,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污蔑安乐王,是和居心?”
“……没有没有……小的们不敢……”其中一人磕头道,“大人……我们不敢胡说……”
“宇文瑄,”源尚安道,“带下去,杖责八十,以观后效。”
“是。”
宇文瑄手一挥,立刻便有人上前将地上的人拖走。
“谢大人……”
“谢大人不杀之恩……”
宇文瑄走近源尚安身侧,道:“府君,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关于行军一事,我已经奏明陛下,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音,料想或是书信未到,或是陛下正在连夜同人商议,”源尚安道,“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同安乐王解开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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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赵璩道,“大人您醒了?”
源素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才过丑时,”赵璩道,“大人,您再歇歇吧。”
他近来一直休息不好,疑心是源尚安最近状况不佳,所以他才一直记挂着。源素臣披衣起身,道:“睡不着,不睡了,正好出去走走。”
“……那,我叫人陪着大人?”
“不用了,”源素臣起身拴上了佩剑,“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了,放心吧,我又不会走丢的。”
源尚安的身子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不肯说,源素臣也不忍点破。
窗外飘着小雪,源素臣拉紧了披风,罩上了兜帽,在一片莹白中踽踽独行。
这里是城郊,因为战乱,此地早已破败不堪,无人居住。如今安静得只能让源素臣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他没有走多远,眼前便忽地出现了一处亮光,源素臣下意识地用手指遮挡着视线,定睛良久才发现这不是他的幻觉,前方不远处的确有一方微弱灯火。
源素臣想起来,民间似乎的确有在寒冬腊月祈神拜神,以求长生不老的风俗。但他向来对这些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若当真有神明,那么他们一定都是瞎子,因为他们全然无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他们也一定都是聋子,因为他们对于濒死之人的哀嚎充耳不闻。源素臣想。
当然,这其中还有另外的原因,佛门藏污纳垢,不少年轻人为了逃避耕作,选择剃度出家也在其中。介于此,源素臣主政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严厉打击佛门,曾经在大魏风靡一时的佛教也才有了萎靡不振之态。
但是现在……伫立在源素臣眼前的,却是一座于风雪中岿然屹立的佛寺。
源素臣很奇怪,自他主政以来,没人再敢顶风作案,兴修寺院,不少原先建立的寺庙也因此门可罗雀。如今风雪之夜的郊外,怎么还会有一个“漏网之鱼”?
寺院中木鱼声盖过了雪声,源素臣发觉大门并未关闭,好似是刻意为他敞开一般。
他没做犹豫,抬脚踏入了其中。
寺院的住持清觉并未回首,甚至连双眼都没有睁开,他双手合十,道:“我知施主为何而来,也知施主身为何人。”
“不要故弄玄虚,”源素臣道,“我没有说出姓名,灯火如此昏暗,你也看不清我的衣衫,怎么能断定我是谁,更不用说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可见你们所谓的道义,也不过是夸夸其谈,哄骗世人而已。”
这话着实有些唐突和冒犯了,源素臣从未如此待人,他会有如此言论,实在是对于装神弄鬼之人厌恶到了极点所致。
清觉道:“不然,贫僧不是用眼去看,而是用心去感受罢了,贫僧知施主是左使大人。”
源素臣道:“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可知道在京城之外私建佛寺是什么罪名?”
清觉浅笑道:“大人如何断定所见为真还是为幻?”
“你不必同我谈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源素臣紧了紧衣领,“有话不妨直说。”
清觉双手合十,朝佛像前拜了一拜,道:“既然如此,那贫僧也斗胆问大人一句,大人可曾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什么罪名?”
“我从不在意这些,牺牲是必然的,再加上这世上没有地狱,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死后报应,”源素臣不无讽刺道,“这就是你们佛门的手段么?塑造一个虚假的神像供人朝拜,再利用人的恐惧来扩大影响,获得更多的信徒。”
清觉转身道:“这不也是左使大人的手段么?推倒了一座大山,大人又毫不犹豫地建立了一座新的大山,压在大家的心头,没有信仰固然是可悲的,而依靠虚假欺骗产生的信仰就更可悲了,除了虚度光阴之外一事无成。”
这一次源素臣罕见地没有说话。
清觉将三炷香插好,又道:“左使大人前来不是为了论辩,而是为了湘君大人吧?”
源素臣像是倏忽之间抓住了某种希望,几乎要上去擒住清觉的双臂了:“你这么说,你有办法救他吗?”
“生死有命,枯荣有数,怎么能强行逆天呢?”清觉摇了摇头。
寒风从门缝里溜进来,将那柱香和蜡烛都彻底吹熄了。清觉也没有半点将之复燃的意思,就这样立于黑暗之间,轻声道:“这是湘君大人自己的命数,旁人无法做主,他能陪你至今已是勉强,又如何能强求。”
“那他……”源素臣道,“大师,敢问他还能支撑多久?”
清觉只道:“八十三年。”
“大人,”下属提着灯笼,总算寻到了此处,“大人,外头风雪冷得很,还是回去吧。”
源素臣侧身看了清觉一眼,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
第196章 远别离(上)
“这是……”沈知隐垂头看了一遍信上的文字,“这不是源尚安写给陛下的奏疏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别管了,”言枫华道,“总而言之,这东西不能交给陛下。”
“……你疯了?”沈知隐觉得言枫华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葛荣要是攻破冀州,一路南下,等着你我的可都是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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