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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隐一瞬间如鲠在喉，不知道是该说源素臣气昏了头，还是该说他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以为自己是开诚布公，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但人们并不会这样想去，反而会觉得源素臣这是强词夺理，欲盖弥彰，再掷地有声的辩驳也敌不过寻常人的口舌。
……不过这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源素臣这么做，反而是在帮他们。
沈知隐想到这里，面上已然浮上了笑意。
他抬头望着天空，意味深长道:“又下雪了啊。”
第204章 浪淘尽（上）
杨景涟是在长江边上找到的源素臣。
半月前，梁军再一次试图北伐大魏，一雪前耻，源素臣领兵交战，总算是把梁军逼了回去，他还想再继续乘胜追击，可不想天降暴雨，江水暴涨，拦住了去路。
源素臣整个人被天雨完全淋透了，发丝和衣袍上哗啦啦地淌着水，他望着梁兵撤离的方向，执意走上了江边的悬崖。
他不甘心。
“左使大人!”宇文瑄变色大呼，“危险!危险啊!江水上涨，靠得太近的话随时可能会被卷进去的!”
狂风怒号，浊浪拍岸，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的是古往今来无数的英雄血、英雄泪，还有英雄恨。
他知道他的天下，到此为止了。
源素臣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幕，任由雨水击打在面上，他立于江边的身影挺拔伟岸，又在天意弄人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尚安，你看这条滔滔江水，见证了古往今来无数人的是非成败，”昔年的源素臣用马鞭指着江水，冲着身后的人笑道，“但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我会跨过这条江水，马踏建康，直取萧齐，让大江南北重归一统，我会收敛所有无名的尸骨，以此祭奠天地间不灭的英魂，我会让这持续了一百多年的乱世，在我手里结束。”
宇文瑄和温云翘上前就要劝源素臣回去，却听见他面对着滔滔江水，忽而仰天长笑起来。
“大人……”
那笑声里既有藐视一切的气概，也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夏月已过，如今已然是正光十六年的深秋，源素臣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依旧难以释怀。
“丞相大人。”杨景涟一连喊了好几声，源素臣都没回应，不得已之下，杨景涟只好走到源素臣身边:“丞相大人，可喜可贺，好消息啊!”
源素臣不解:“我何喜之有?”
杨景涟故意表现得欢呼雀跃:“丞相大人，皇后已有身孕，再过两月便能诞下皇嗣。”
源素臣没想到是这个消息，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半晌才道:“确实是个好消息。”
……算起来，他也有一年多没有去看望女儿了。怀孕之人最是辛苦，源素臣不知道源若樱在深宫中一切是否安好。
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源若樱腹中的孩子能够为他所用，而是……而是不管怎么样，他的女儿要一切平安。
杨景涟见源素臣相信了自己，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沈知隐同沈静渊商量后的办法。
早在今年源素臣出征之时，沈静渊便得知了源若樱怀有身孕的消息，他先是欢喜大魏江山后继有人，然而这份欢喜很快就在沈静渊意识到这是源素臣的筹码之后烟消云散了。
沈知隐把话说得很清楚，一旦皇后生下来的是个皇子，那么源素臣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废掉沈静渊，立这个年幼的孩子做皇帝。
再之后，他甚至可以威逼利诱这个具有源氏血脉的孩子把大位禅让给自己。
“陛下，若等此子降生再动手，便太迟了。”
“真要动手……”沈静渊拿不定主意，“你们看，应该定在何地最为合适?”
武卫将军奚和延道:“陛下，明光殿东阁可以藏匿甲士而不被发觉，微臣以为选择此地最为合适。”
几人之中，言枫华支持用下毒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暗杀源素臣，对于直接刺杀一事持怀疑态度，因此他未曾开口发一言。
沈静渊也注意到了言枫华的异常，他道:“言少保今日是怎么了?为何分外安静?”
言枫华道:“微臣静候陛下谕旨，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沈静渊确认他不是打算临阵倒戈之后松了一口气，道:“两月之后，朕会以皇后生子为由，召源素臣入宫觐见，你们及时准备，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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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枫华并不甘心让沈知隐和奚和延抢走功劳，他打算瞒着沈静渊先行动手，于是找来了先前拉拢的太医桓邡。
桓邡在听了言枫华的要求之后怛然失色，道:“大人、你……你这是……”
“我奉天子密旨，暗杀奸佞，”言枫华道，“放心，事成之后，你必有重赏。”
“我……”
“怎么，你不敢了?”
桓邡垂头丧气，知道言枫华捏着他的身家性命，他道:“我尽力一试吧……至于能否成功，全凭天意了。”
桓邡之所以敢答应言枫华试一试，是因为他最近得知源素臣因为常年征战劳累，饮食并不规律，头几年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日子久了才慢慢发现患上了胃病。
虽然暂时不至于伤及性命，可他也得用药压制病痛。
源素臣在怀里抱了一只手炉捂着，阖眸躺在床榻上，头上还盖着手巾。
楚夕岭在一旁侍奉，不免焦急道:“大人，听说皇宫这几日有人员异常调动，这多半是陛下有所图谋，打算加害大人您啊。”
源素臣伸手拿下来了额头的热巾，露出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双泛着铜光的眼眸令楚夕岭一瞬间觉得他好似一只抓到老鼠、打算慢慢将之折磨至死的猫。
“你在着急什么?”源素臣看向楚夕岭的那一瞬，后者的冷汗便直接下来了。
“我替你说了吧，”源素臣道，“你想等我死了好接位掌权，是不是?”
楚夕岭慌忙跪下，道:“在下不敢……”
正在这时，桓邡派人端着汤药进了门，道:“大人，药熬好了。”
然而桓邡不知道源素臣从前是学过医术的人，他低头闻了一下便知道药汁有异。
源素臣不动声色道:“闻说古人有亲奉汤药，以示忠诚之举，先生既来奉药，何不效法先人?”
那大夫始料未及，道:“汤药乃是为解大人疾病所用，我怎能随意服用……”
“你不肯喝?”源素臣嘴角带着轻微的笑意，可眼底闪烁的分明是骇人的寒光，他上手直接扼住此人的喉咙，将碗中汤药灌了进去。
“呃、呃……”那大夫即可到底，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没过一会儿便停止了呼吸。
楚夕岭跪在一边目睹了一切，情不自禁地乱抖起来，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查!”源素臣猛然将药碗摔碎在地，“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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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隐道:“谁叫你提前下手的?你昏了头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言枫华又气又怕，十指紧攥道:“既然如此，只有提前动手，和他一了百了了!”
“你……”沈知隐道，“你这个坏事的混账!就这么沉不住气吗?皇后怀胎尚不满十月，这时候叫他来，他能相信吗?”
“……早产半月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言枫华道，“事已至此，唯有将计就计了!”
沈知隐气得直跺脚，拂袖而去:“若此计不成，你言枫华难逃一死!”
源素臣正仔细观看着地图，他伸手将其握于掌心，好似握住了他梦寐以求的山河天下。
沈知隐使出了浑身解数，面露喜色，一路疾奔而来，道:“丞相大人，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他不顾士兵阻拦，直接跑到了源素臣跟前，手舞足蹈道:“丞相大人，皇后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源素臣怔了一下，道:“不是还有小半个月吗?”
“是啊，谁也没想到皇后娘娘早产了几日，”沈知隐道，“好在、好在母子平安，具无大碍!皇上已在宫中置办喜宴，就等大人您前去呢!”
“若樱……若樱当真平安无事吗?”源素臣忙问。
“您去了便知，”沈知隐道，“车马都已经备好了。”
“陛下，”杨景涟道，“城阳王已经将消息报给了源素臣，他马上便要进宫了，陛下需早做准备，不能让他看出异常来。”
沈静渊心烦意乱，整个人如坐针毡，抓起手边的一樽酒灌了下去，想借此壮胆。
“陛下，”杨景涟再一次提醒道，“陛下神色有异。”
不必照镜子，沈静渊也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是何等的面色苍白，他快速的呼吸了几口气，道:“你放心，朕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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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温留卿道，“陛下与明光殿中设宴，请吧。”
源素臣半信半疑，问道:“那你呢?你这是要去哪里?”
温留卿淡然一笑，道:“皇子降生，必然要大赦天下，微臣自然是要为陛下草拟诏书。”
源素臣琢磨了一番，的确没有发觉异常，便道:“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
转而又交代温云翘和其余的卫士道:“你们随我进殿，留守四周，不可大意。”
温留卿提醒道:“大人，家宴之上外人在列，似乎不大合适。”
源素臣立刻想到源若樱刚刚生完孩子，势必身体还有些虚弱，的确不适合面见自己的下属，于是道:“那好，你们且在宫外等候。”
岑落见源素臣前来，立刻满面堆笑:“丞相大人，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源素臣跨入明光殿的那一刻，身后大门旋即吱呀一声关闭，带走了最后一丝天光。
殿内虽然布上了丰盛的菜肴，可源素臣不知何故，隐约觉得其间有异。
“丞相，”沈静渊摸着怀中匕首，“为何还不落座?”
下一刻，数十名训练有素的将士忽地涌上前来，将源素臣死死围住。沈静渊也在此刻站起身来，道:“来人，丞相源素臣意图谋反，传朕旨意，将他就地斩杀!”
第205章 浪淘尽（下）
“杀我?”源素臣按着朱厌的剑柄，似是不相信沈静渊敢有此等勇气，“凭你?还是凭他们?”
“休要听他胡言!”奚和延领着近百名军士道，“今日此贼必死无疑!诸位，名扬天下便在此刻!”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士手持长刀，顷刻间猛扑上来，纵源素臣昔年身经百战，仅凭一人也难以从中轻易脱离。
生死瞬间，源素臣心念电转:只要他能够接近沈静渊，挟持他作为人质，这些人势必会投鼠忌器。想到这里，他立刻执剑刺入挡在面前士兵的胸膛，试图朝前再近一步。
“陛下小心!”杨景涟见源素臣朝着沈静渊走去，几乎是刹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杨景涟不顾一切地窜身扑过来，两手死死地抱住源素臣的腿，不叫他前进。
“你……”源素臣恼怒之下，像是疯了一般地抬起右脚，照着杨景涟太阳穴猛踹下去，杨景涟顿时满面鲜血，“松手!给我松手!”
“就是现在!”奚和延眼见源素臣受挫，心知这是绝佳的机会，“动手!”
其余军士踩过同伴鲜血横流的尸体，纷纷挥刀而来，与此同时，埋伏在后方的另一队兵士趁机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铁链与镣铐。
杨景涟被源素臣踹得满面血污，脑中一阵一阵地发白，早已经失去了神志，但他的两手依旧牢牢地扣住源素臣的左腿，不叫他前进半步。源素臣见他执意不放手，杀心渐起，提起朱厌朝着杨景涟的肩膀刺了下去。
那一剑力道之大，几近要将杨景涟生生地断为两截。根本不用细想，也该知道这一剑下去杨景涟必死无疑。然而杨景涟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肯撒手，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源素臣，他重复着刺入拔出的动作，嫣红的血液溅得满手都是，似是要将此人的五脏六腑完全捣碎才肯罢休。
亲眼目睹了心腹大臣的惨死，沈静渊悲痛欲绝，嘶哑道:“源素臣，朕今日必杀你!”
源素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捅了杨景涟多少下，那具尸体已然看不出来原本的形状，躯干处和一滩糜烂的肉泥没什么区别。
他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死透了，这才厌恶地将之一脚踹开，挣脱了束缚。可是满手的鲜血致使源素臣此刻双手滑腻，根本握不住朱厌。身侧埋伏着的甲士迅速捕捉到了源素臣暴露出来的破绽，带着镣铐的铁链从暗处飞出，趁他不备锁住了他的脚腕。
身后的侍卫一起用力拖拽，铁链叮咚作响，源素臣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奚和延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率着甲士潮水般涌了上来。
利刃总算是划伤了源素臣的身躯，然而疼痛不仅没能让源素臣放弃抵抗，反而使他愈发怒不可遏。源素臣抬起右脚踹向奚和延的心口，又一剑将对面的侍卫捅了个透心凉。
奚和延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勉勉强强地支起身子，内脏好似痛苦地蜷曲在了一处，他眉头深缩，下一刻忽地咳出了几口血。
脚腕处被铁链扯拽出了红痕，隐隐有发肿的迹象，源素臣受制于人，全然无法移动半步。身旁的甲士像是怎么也杀不完一样，倒下一批，很快便有另一批人顶上去。攻势与封锁越来越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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