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渊在这跪拜之中,终于找到了几分帝王威仪天子尊严,他看向温令欢,寒声道:“皇兄是母后养子,却驾崩得蹊跷,宫内流言四起,可朕不愿相信。因为朕觉得,虎毒不食子。”
“可是你、可是你……”沈静渊道,“你竟然做得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母后,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朕的父皇、对得起朕的皇兄、对得起大魏么?!母仪天下这几个字,你配得上吗?!”
“皇上、皇上……”温令欢瞬间意识到沈静渊才是自己今晚最后的生机,她立即跪下,泪流满面道,“老身糊涂……做了这许多混账之事……可是、可是老身这么多年来,有些事情也不是心甘情愿……都是逆臣奸贼相逼迫,老身也是身不由己……”
源素臣在一旁已经听不下去了:“太后,是他宗楚宁逼迫你,还是你威逼利诱宗楚宁?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您就别再惺惺作态胡言乱语了,趁早对着陛下交代清楚,以求宽恕,才是正道。”
温令欢并不理他,她上前轻轻拽着沈静渊的衣角,乞求道:“皇上……求您看在老身年老体衰、风烛残年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年老体衰?微臣怎么听不懂太后的意思?”源素臣当场反驳道,“太后久居深宫,面首无数,恕微臣眼拙,实在是看不出这是身体衰弱之兆。”
“陛下、陛下……”温令欢苦苦哀求道,“老身一时糊涂……还请陛下……可怜可怜老身吧……”
“太后,您说这样的话,让无辜枉死之人情何以堪?”源素臣掷地有声道,“先帝不可怜么?应无还临死之际不可怜么?温怜玉葬送一生不可怜么?”
沈静渊年纪尚小,心性不定,最是容易受外人挑拨和蒙蔽。今夜若是放了温令欢,日后再想动手便是难上加难!
他今夜在此地,必须让沈静渊明白过来,温令欢这样的人断不能留。
“源素臣,”温令欢的脸上仍然挂着泪珠,她转头看向他,眼里还有难消的怨恨,“我们母子二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沈静渊看着温令欢,虽然已是怒火中烧,却也害怕背上这“不孝”“弑母”的罪名,让天下人从今往后戳着自己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他呼吸急促,道:“母后,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是朕不容你……是天理容不得你……朕……”
沈静渊看了源素臣一眼,才继续道:“朕首先是大魏天子,而后才是母后的皇儿。”
“皇上……”温令欢凄楚道,“老身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而是不想让皇上,背上这不孝的骂名啊……”
沈静渊犹豫着:“母后先起身,朕……”
“陛下,”源素臣道,“不可受此等辩白之语蒙蔽。微臣请求陛下莫要放过始作俑者。”
背后的侍卫齐声道:“恳请陛下三思。”
“源素臣,你这般劝说,不是请求陛下作出决断,而是逼迫陛下作出决断,”温令欢知道自己已至绝境,只能奋起反击,“你身后带着这么多拿刀的侍卫,你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逼宫么?!”
“陛下明鉴!”源素臣决然道,“微臣绝无二心。”
今夜放走温令欢是自寻死路,杀了温令欢却是要彻底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两条岔路横在源素臣眼前,走哪一条都是死路。
杀是不忠,不杀是不智。
如墨夜色渐渐褪去,再过不久,天地间便将是一片晨光。
不能再拖了。
源素臣下定了决心,跪下再拜道:“陛下,太后病危了。”
沈静渊心下一紧,何尝不明白源素臣话语里的暗示。可那罪名于他而言万分沉重。
沈静渊拂袖而去,不忍复看:“……朕知道了……传令下去,母后身体抱恙,久病不愈,于今夜凌晨……薨逝。”
“是。”
“……源素臣,你这个疯子!”温令欢瑟瑟发抖,不住地向后挪动——可惜碰到了墙角,再无退路。
得令之后,源素臣猛然起身拔剑,朱厌的剑刃映着他不带感情的眉眼:“微臣,恭送太后。”
“恭送太后——”
侍卫随之呼喊,那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刀刃落下的那一刻,溅起了无数血花。
温令欢倒下的那一刻,双眼仍旧瞪着源素臣,似是带着至死难消的怨恨。
然而后院中血气未散,却分明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高呼:“报——湘君大人到!”
……源尚安!
源素臣眼中跟着一黯。
“兄长!”源尚安赶得太急,下马时还有些踉跄,他正要说劫后余生总算相逢,却冷不防瞥见墙角里温令欢的尸体。
“兄长……”源尚安神色骤变,竟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第25章 至亲
“故卿,”跟着赶来的乔沐苏怕他的右腿再次受伤,上前搀扶道,“地上凉,你快起来。”
“尚安,我……”源素臣一时哑然,“你——”
源尚安毕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转眼间便镇静下来:“兄长……陛下那边,知道了吗?”
源素臣见他面上冷汗密布,知道不妙,立马叫人搀住他:“陛下打算对外宣布,太后病逝的消息。”
“……瞒不住的……”源尚安摇了摇头,他方才在鼎香楼里同数十名卫士拼死搏杀,已经耗尽了体力,又策马奔腾这么久,眼下不过是在强撑,“这样的说法,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不能说今夜薨逝,今夜是乱兵图谋不轨,被丞相大人亲自带兵诛杀,与太后无关,”事已至此,源尚安顾不上其他,只能尽快为源素臣想方设法善后,“太后来到双灵寺,是特意为国祈福。”
“这几个月时不时透露一些,太后病重的风声,过几个月,再说太后因病薨逝的消息……”烈酒弄得源尚安神志不清,头重脚轻,吐字也因此显得不大清晰,“观棠,趁皇上还没回宫草拟诏书,快去……快去——这里原本的僧侣,这几个月交给我来看管,我——”
乔沐苏架着他,万分焦急:“好好好,我明白,故卿,你先去休息,你——”
话音未落,源尚安一个不稳,竟是直直地倒了下去,源素臣见此立即上前将他抱进怀里,伸手掐着他的人中,急切道:“尚安!”
乔沐苏即刻去摸源尚安的脉搏,松了一口气道:“文君,没事、没事……他应该只是醉酒加上劳累,你带他回去,好好歇息便无事了。”
源素臣下令封锁双灵寺,而后便带着源尚安赶回了观雪阁。他前脚才到,后脚源晚临便跟着进来,行礼道:“大人。”
“你同他在一起,”源素臣道,“怎么出了这样的事。”
“下官知罪,”源晚临立即跪下道,“昨夜原本是二哥在鼎香楼请我一叙,是我没有想到李青陵突然带兵围困,请大人责罚。”
“以身涉险,掉以轻心,”源素臣严肃道,“按理说不光是你,就是他我也要罚。但你才升任廷尉,尚未建立威信。我若公然处罚,你日后要如何在廷尉府立足?”
“日后行事需稳重,不要打无准备之仗,记住这次的教训,下回不允许再犯,否则我严惩不贷,”源素臣道,“但你我毕竟是一家人,这些话我也就私下里同你提提,出去便不再说了。时辰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歇息吧。”
“……怎么了……”源尚安躺在床上也放不下心事,昏昏沉沉地听见声音,便呢喃道,“又出什么事了……”
源晚临本想顺道告知源尚安:他叫自己去救岳时初,自己已经成功了。但他知道这时不便打扰,立刻拜道:“左使大人,下官告退。”
源素臣快步走入,脚步声却很轻:“你好好歇着,没事了。”
但不知为何,源尚安的呼吸声在源素臣听来无比沉重,他伸手去摸源尚安的脸,道:“好烫。”
“酒……酒喝得太多了……”源尚安迷迷糊糊地说,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没事没事……你快去、眼下情况危急……不要耽误……”
“快去……”源尚安冷汗淋漓,挣扎着起身,却猛地感觉心脏一抽,紧接着周身随之颤抖不停。源素臣当即脱下大衣,替他裹在身上。
“酒、酒……”源尚安淌着汗水,眉头紧锁,“酒有问题!快叫源晚临……回来!”
源素臣把他裹紧了,高声道:“叫大夫来!”
大夫提着药箱,在宇文瑄的指引下急匆匆地赶来,他探了探源尚安的脉搏,道:“左使大人,湘君大人只怕是喝了药酒……不不不,您稍安勿躁,他喝的不多,调养调养便没事了。”
源晚临没走几步也被拉了回来,听见源素臣叫大夫看他的脉搏,才知道出了事。
“……廷尉大人无事,”大夫擦了一把汗,“不必担心。”
“知道了,你先下去熬药,”源素臣道,“办事上点心,赏赐自然少不了你的。”
源晚临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道:“不对劲。”
“你昨夜跟他去了鼎香楼。”源素臣叫来宇文瑄,后者抱拳道:“左使大人,有何吩咐?”
“去查查鼎香楼的底细,”源素臣安排道,“注意一点,不要打草惊蛇。”
“我跟二哥喝的酒是一样的,那便不是酒的问题,”源晚临见宇文瑄离开,才继续道,“我刚刚走马上任,他们未必把我放在眼里,这次应该就是冲着二哥去的。大人,我斗胆猜测,药在酒杯里,不在酒液里。”
源晚临单膝跪下,道:“若是大人信得过我,还请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源素臣颔首示意源晚临去办,又嘱托了几句,便端着药进屋去陪源尚安。
源尚安大汗淋漓,浑身如同火烧,五脏六腑跟着一阵抽搐,呼吸声听起来分外叫人揪心。
“尚安、尚安……”源素臣把药碗放在一边,去抱他,试图唤醒他的神志,“醒醒、醒醒,现在不能睡,把药喝了……咱们把药喝了好吗?”
源尚安的五官拧在一起,没有一丝要醒的意思。
源素臣没办法,手上抱得更紧了一些,低声哄道:“你好好吃药,等你病好了,观雪阁后边的梨树就该结果子了。我叫人给你打梨子吃,你不是最喜欢梨子么……尚安,醒一醒。”
他的声音不算温柔,因而即便是哄人,听起来也有些别扭,源尚安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衣服已然汗透了。
源素臣喂着他喝药,浓苦的药汁让源尚安咽得困难,他的眉头却不曾皱过一下。
“尚安,你先别睡,”源素臣道,“我去弄点热水来。你这浑身都汗透了,睡过去定要着凉。”
侍女秋筠将热水端了上来,源素臣让源尚安坐在自己怀里,伸手替他解开衣带,拿着毛巾沾了热水便替他擦干身子。
源尚安的意识始终昏昏沉沉,源素臣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会受凉,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慢慢地陪他讲话:“从前还在西秦的时候,我也有一次发了高烧,阿娘就替我洗漱,给我擦身子。你没怎么见过阿娘,或许不记得她的样子,我跟你说,她跟别的公主不一样,不喜欢浓妆艳抹满头珠翠,日常的装扮也非常简单……”
源素臣拧干了毛巾,替他擦着后背:“那时候我不舒服,总想一头睡过去,阿娘就跟我讲故事,跟我说塞北的风雪,大漠的弯月。她还说,她会永远疼我爱我,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到她的怀抱里,她会一直等着我。她一边讲,一边哄我睡觉,最后自己也撑不住了,抱着我就睡了过去。”
那是他对于“爱”这个字眼最初的印象。
源素臣不像源尚安,还不到三岁便失去了母亲。程焉如陪他长到了八岁,因而他记得母亲的容貌和温柔。
因为记得,所以更痛。
源尚安胃里疼得厉害,连带着脸色一片苍白,源素臣把他的长发擦干,立马替他披上衣服,给他揉着虎口,哄他入眠。
源尚安翻身之时,无意识地枕到了源素臣的左臂上,源素臣正想撤手,想了想却又作罢,顺势把他抱进了被子里。他其实并不会哄人,只能把当下想到的许多事情一一说给他听:“我那日跟叶苏上山,一道去拜见岳先生。我听他说,你喜欢吃梨子桃子是不是?观雪阁后院里有,等结果了,我都留给你。”
源素臣特别在意别人如何对源尚安,朋友也好,亲人也罢,他都会过问,并非因为吃醋。
他是一个很少感受到感情的人,世俗对他的断言是“刻薄寡恩”“冷漠凉薄”。他只不过是在学应当如何去爱他。
“梨……谐音离啊……”源尚安意识昏沉地回应着,“我知道你种那些树是为了什么……每次不得不牺牲一个人,你就会种下一颗梨树……当做纪念……后院那株最高的树,是你给爹爹种的……”
“如果有一天……如果你需要牺牲我……”源尚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不想要梨树……我喜欢梅花……你替我种一棵梅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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