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要彻查同温家有瓜葛之人,一时间文武官员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纷纷上书表明忠心,坚决与温家划清界限。每日辩白的奏折如小山一般堆到了沈静渊的御案前。
“听说来求你乔二公子的人络绎不绝,”源尚安同乔沐苏下棋,自己执了黑子,“你却不由分说,全下了逐客令。”
“宵小之辈,苟且之徒,”乔沐苏对着棋盘沉吟片刻,落了白子,“他们应该为自己昔日的投机取巧付出代价,我何必帮扶他们。”
“可是你的眼神告诉我,”源尚安按下了另一枚黑子,“你心里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你这个人……”乔沐苏敲着棋子,“你从前跟岳先生学的都是什么,读心术么?”
“报,”仆从道,“湘君大人,岳先生说,他离京之前,想来见你一面。”
源尚安手里还握着棋子,人却已经猛地站了起来。
他对此早有准备,但分别到来的那一日,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万千。
两日前,源素臣找到了岳时初。
“岳先生,”源素臣在门外行礼道,“久仰了。”
“不敢当,”岳时初起身还礼,“左使大人请进。”
“大人不必多言,老夫知道大人此次是为了请我出山而来,”岳时初谨慎地维持着颔首的姿态,“老夫谢过左使大人。”
“这么说,”源素臣道,“先生是有意出山了?”
“这正是老夫要说的第一件事,”岳时初道,“世人对于老夫多有溢美之词,可老夫这么多年来心里清楚,老夫是受之有愧名不副实,实在是不堪大用。”
“先生何出此言?”
“老夫此人,身上有几点,便注定不能辅佐大人,”岳时初淡然一笑,继续道,“其一,老夫辞官多年,对如今局势不甚熟悉,若是骤然提拔,只怕老夫一人不仅不能应付,还会耽误大事。”
“其二,老夫当年有过被圣上责罚的记录,如今左使大人却要重新启用老夫。这个消息若是传了出去,让天下人知道,那么究竟是当年先帝罚老夫罚错了呢,还是眼下左使大人用老夫用了呢?”
“至于这其三嘛,”岳时初道,“老夫已近花甲之年,疾病缠身,即便立于朝堂,只怕也无法为左使大人真正排忧解难,反而要增加大人的麻烦。大人乃是一代雄武英杰,要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道路,是一条坦荡正道,需要的自然是青年才俊,而不是老夫这样的迂腐书生。老夫与其在朝堂上浑浑噩噩,倒不如置身于山林之间,为大魏、也为大人,培养出下一代人来。”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源素臣道,“先生是真正的隐逸高人。晚辈今日得以一窥天人之姿,实在是三生有幸。”
“但是晚辈听人所言,先生似乎多年来家中困顿,”源素臣又道,“先生归隐之志晚辈理解,可圣贤之书,总也不能当饭吃。”
“左使大人过誉了,”岳时初笑道,“我非圣贤,不求闻达。所以也根本没有想过销声匿迹,完全隐没无闻。老夫不事农桑,又不会织布换钱,真要是归隐山林潜心教学,只怕撑不了几年就得饿死。所以老夫想行走各地,作为幕僚,顺便开设学堂,收罗学子。左使大人若是哪一天想起来,想来找老夫,老夫也随时恭候。”
“好吧,”末了,源素臣起身,笑着道,“人各有志,有些时候,也不能勉强。”
“老夫恭送左使大人。”
待到源素臣率人离去,岳时初才松了一口气。站在门外的书童这时才敢探头进来,问:“先生,您好不容易有一个东山再起,施展拳脚的机会,为什么不要呢?”
岳时初笑着摇头:“朝中多险恶。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源家炙手可热,可曾经的宗家和温家也是只手遮天。自古以来,哪里有万世之国,哪里有百代豪门呢?”
书童道:“可是……源大人他难道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岳时初道,“正因为他再明白不过,今日才放了我一马。”
“走吧,”岳时初又道,“咱们也该收拾收拾,远走高飞喽。”
“先生!先生还请留步!”
两日之后,收到消息的源尚安连忙骑马赶到城郊。
岳时初听到呼唤,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故卿,原来是你啊,”岳时初笑着下车,“怎么这样急匆匆地赶来,也不像你平日的性子。”
“听说先生要走了,学生心里有点舍不得,”源尚安道,“先生的选择自然有先生的道理,学生也无意劝阻。只是毕竟师徒一场,学生感念先生教导开蒙之恩,所以今日来为先生饯别。”
岳时初见他行走之时已经不再需要拐杖,便问:“故卿啊,你的腿伤才刚刚恢复如初吧?如今天寒地冻的,你不去好好修养,怎么来找我这么一个闲人。”
“先生此去,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再聚首,”源尚安道,“我听说兄长有心挽留,先生却执意要走。学生知道先生近几年来身体抱恙——”
源尚安挥了挥手,侍从云千叠奉上来一箱草药:“这是我从太医院要来的,就当是报答先生昔日的教育之恩。”
岳时初似要说些什么,源尚安心下了然,抬手示意众人退后几步,而后道:“先生若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但说无妨,学生定会尽力帮扶。”
“故卿,你同左使大人相交多年,所以我今日有话要同你说,”岳时初语重心长道,“左使大人他的确是当世无双的豪杰,但为人……似乎太过刻薄。这样的人,你同他共患难容易,可想要同享福,却是难上加难。”
“所以故卿呐,今日临别,我有一句话要劝你,急流勇退,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
源尚安垂下眼帘,转了转眼珠,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我当是什么呢。先生是否多虑了,我看兄长不是这样的人。”
“人心难测,”岳时初道,“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真正地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手足兄弟,枕边夫妻,也未必对彼此知根知底。”
源尚安推测岳时初是想起了他从前被亲弟弟陷害的往事,担心自己重蹈覆辙,才有这番提醒。因而并不觉得岳时初是在“挑拨离间”,他从容道:“先生,我信他。”
“好吧、好吧……”岳时初不再执着于源素臣的事情,又道,“故卿,人人只道你是个谦谦君子,以为你最好说话也最容易心软。可是我知道,你是外柔内刚,认定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来。”
“我门生无数,可只有寥寥几人,是我最好的学生,故卿,你也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到了如今,你还有一点不甚明白,”岳时初道,“我昔日教你,为人做官要有‘三思’。一者思己,三日醒吾身,二者思变,灵活变通,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三者,思退,无论何时,都要给自己留有余地,留有退路——”
岳时初看着源尚安,看着昔日这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学生,再度循循善诱道:“这‘三思’中的第三条,以你的悟性,不应当是迟迟不能理解参破。”
“先生的意思,学生明白,但正因为明白,才不能付诸实践,”源尚安的言语温柔而又决绝,“乱世狼烟、风雨飘摇,大魏表面一片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此时此刻需要的,恰恰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学生不是不懂得留有后路,而是不能留有后路。”
“感谢先生最后一课,”源尚安身为鲜卑之人,此刻俯身下来对着岳时初行的却是中原汉人的礼节,长风将他的衣襟吹拂而起,“学生源尚安,恭送先生。”
“故卿,你比我更强,你是真正能入世的君子,先生真心愿你往后安好,此生无忧。”岳时初一手放在胸口,而后弯腰行礼,身为汉人的他此刻选择了鲜卑人的礼节,向源尚安致意。
昔日的师生,在冬风里最终告别。
源尚安回去的路上,宇文瑄前来找他,他瞧着宇文瑄,忽地笑道:“我记得你我初次会面,也是在冬日。”
宇文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府君……府君还惦记着这个呢——当初是我不懂事,没规矩,让府君费心了。”
源尚安轻声笑道:“我这个人么,只是喜欢回忆从前罢了,你不必多心。”
源尚安在夕阳下牵着马,忆起数年前被宗楚宁打发到夏州驻守的那一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四年前的源尚安在夕日下牵着马,缓缓前行,还不忘用前人的诗句调侃自己。
云千叠在后头拎着行头,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萧见尘说说笑笑,“义父希望咱们能替他收尸呗!”
“你这小家伙!”源尚安本想借机教导他一些前人诗篇,没想到一片苦心被如此解读,自然哭笑不得,“说什么不吉利的胡话!这是昌黎先生的名篇,怎么到你嘴里成了个诅咒。”
顿了顿,源尚安又开始趁机循循善诱道:“他是因为直言进谏,所以获罪被贬,他本有雄心壮志,奈何生不逢时,自然会有这番感叹。这是英雄之叹,英雄之悲。古往今来怀才不遇之人的心,都是相通的。这就是所谓的万古愁。”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依旧平静,眼神里也没有掩藏什么悲哀的心绪,反倒是格外的从容坦荡,甚至还带着笑意。这倒是把萧见尘看迷糊了,他问:“义父,你到了如此境地,还这么看得开,不容易啊。”
“……我这哪是看得开?”源尚安自我解嘲道,“是因为,都到这种境地了,再不看开点,岂不是太难受了。”
第29章 尚安
“这便是夏州州府了么?”萧见尘问。
三人行了一个多月,总算在日落黄昏前赶到了夏州治所统万城。
夕阳如血,黄沙滚滚,城墙逼近云端,竟有遮天蔽日之势。正如前人于《统万城铭》中所言,“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玄栋镂榥,若腾虹之扬眉;飞檐舒咢,似翔鹏之矫翼”。
源尚安在这大漠黄沙里伫立良久,缄默无言。统万城乃昔日匈奴废都,亦是千年之后这个古老的民族留在世界上唯一的遗迹。
长风呜咽,寒鸦绕木,天地间一片昏黄。他站在旧时的遗迹间,仿佛听到了来自先祖的呼唤。
匈奴……鲜卑……
那是草原对于游子的召唤,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也抹不掉的东西。
“……义父、义父?”萧见尘看源尚安迟迟不动,试着唤了一声,“义父正在想什么?”
“统万城别名白城子,乃胡夏国主赫连勃勃下令所建,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源尚安不知为何,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凉感,望着城墙道,“然而赫连勃勃生性残忍,主持建造之人也同样凶残嗜杀,若发现城墙不够坚固,便直接杀了工匠,和泥土一起封入墙中。”
“那……”萧见尘闻言一愣,“那这么说来,这城墙里,岂不是累累白骨吗?”
晚风仍旧呼啸着,像是从百年前传来的悲声,又像是枉死之人的冤魂在含恨抽咽。
源尚安在这悲风里,转身向着萧见尘道:“古往今来,帝王的千秋霸业,都是建立在无数白骨之上的。”
“自古皆然。”
萧见尘道:“义父,自古皆然,便一定正确吗?”
源尚安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然而恰在此刻,城门徐徐打开,守卫跨出一步,行礼道:“下官恭迎太守。”
“这件事回头再说,”源尚安道,“走,先进城。”
由于是日暮黄昏之时,城内街道唯余一点尚未清理的枯枝落叶,偶有一两个步履匆匆的行人,他们对于源尚安并未过多关注,只当他亦是一个行走凡俗的忙碌之人。
守卫一路领着源尚安去了太守府,尽管源尚安对于西北荒凉一事早有所耳闻,但太守府前的萧条冷清之景还是叫他有些讶异。
屋顶的瓦片带着裂纹,似乎随时能从上头砸下来,书有“太守府”三字的牌匾也早就掉了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土,也没有人想起来去擦。院内一片枯黄,杂草青苔遍布石阶。几个侍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睡大觉,对于面前的源尚安一行人视若无睹。
源尚安敲了敲长廊的石柱,道:“起来了。”
这声音不算大,却极有威慑力,方才还懒懒散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人立马爬了起来,到源尚安面前站成了一排。
源尚安把佩剑荼蘼猛地朝布满青苔的地上一敲,严肃道:“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站直了。”
这些侍卫看他的衣着打扮,又看了看他带着的腰牌,知道他是太守,得罪不得,只好乖乖听令立正。
源尚安扫了一眼庭院,他站立时如同青山孤松,身姿挺拔,叫人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瘸子。他又道:“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其他人呢?”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知道这个上司不好糊弄,相视了一会儿,终于有个胆大一点的站了出来,道:“回太守的话,其他人……其他人受了宇文大人的邀请,正在他府上聚会。”
“嗯?”源尚安道,“这位宇文大人何许人也,怎么比我还有面子?”
方才那引着源尚安入城的侍卫道:“大人要不还是别管了。”
“这人名唤宇文瑄,乃是统万城远近闻名的二世祖,”那侍卫接着道,“他家里是统万城豪族,所以从前一连来了几任太守,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之前有个长史言语之间惹恼了他,他便直接给人罢了官,还逼着人家当众赔礼道歉,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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