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尚安转身离去,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江闻月还在一针一线地绣着衣衫。
“……故卿?你回来了?”江闻月猛地发现源尚安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吓了一跳,立刻起身,“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源尚安不说话,只是拿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看着她。
江闻月从来没见过源尚安这副神情,心里跟着一凉,忙问道:“故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不说话……”
“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问得好啊,我也要问你这句话,”源尚安单调地重复着江闻月方才的询问,“你既然已经和柳前川两情相悦……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江闻月,你当这桩婚事是什么?你……又当我源尚安,是什么?”
“故卿……”江闻月见他落泪,心跟着一紧,连忙翻找着手帕,想替他擦干泪痕,“你别这样……别这样,你听我说……我是没有办法……我、我不想负你……我……”
“私定终身,两情相悦,好一个两情相悦,”源尚安望着江闻月,眼中难以自抑地落下泪来,嘶哑道,“你跟他是才子佳人,好极了。那我算什么?你又把我源尚安当什么?我就活该做一个丑角,衬托你们伟大的情谊吗?我源尚安不配,是吗……”
他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源尚安扶着门框,再也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江闻月见他泪流满面,自己也禁不住跟着落下泪来,“故卿、故卿你别这样……一切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罢了……”源尚安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去,“你保重身子。”
一连数日,源尚安都在酒馆里歇着,不去太守府也不回家,只是麻木地喝着一壶又一壶的酒,而后放任自己酩酊大醉,倒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意识朦胧之间,他听到一阵男女欢笑之音,吵闹不已,源尚安有些倦怠地睁开眼睛,见隔壁房内倒映着交缠的人影。
“……柳公子,陪奴家再喝一杯嘛……”
“柳公子……你也抱抱奴家嘛……”
柳……柳公子?
源尚安迷迷糊糊地支起身子来,拦住老板娘:“那个柳公子……是谁?”
“嘿呀,这您都不知道?”老板娘道,“这可是六大世家之一的柳家的少爷,柳前川公子。是这里的常客呢……”
老板娘咯咯地笑着,盘算着今晚又能大赚一笔。
源尚安却是犹如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柳前川?那不是……
他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门。
阁楼里柳前川正陶醉在温柔乡里左搂右抱,嘴里还含着舞姬递来的葡萄,他懒洋洋地打量了源尚安一阵,打了个哈欠,才开口道:“谁啊,这么不懂规矩。”
源尚安忍着怒火,问道:“你是柳前川?”
柳前川嚼碎了葡萄,接过另一个美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道:“是,怎么了?”
源尚安几近怒火中烧,可他依旧尽力忍耐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江闻月的吊坠,质问道:“柳前川,你还认得这个吗?”
柳前川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道:“你说谁啊?我怎么不记得。”
“江闻月,”源尚安的左手五指紧攥,因为愤怒而颤抖不止,“当年和你情投意合,私定终身的江闻月。”
“……她啊,”柳前川啧了一声,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傻子,我不过哄她玩玩,她倒好,还真觉得自己能攀上世家的高枝……哈哈哈,真是痴人说梦!”
话音未落,源尚安猛地掀翻了桌案,顷刻间金樽杯盏碎了一地,碎屑溅到了柳前川面上,他怒喝道:“柳前川!”
“啊!”几个傍在柳前川身边的舞姬当即花容失色,“救命啊!杀人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老板娘闻讯赶来,连忙叫人拉开源尚安,“两位公子,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你有病吧?”柳前川抹了一把脸,破口大骂道,“来这发什么疯?!”
那一夜最后以源司繁带着厚礼,亲自去柳家赔礼道歉收场。
“……爹爹……”源尚安出于愧疚,低下了头道,“对不住……是我连累了爹爹。”
源司繁什么责怪的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源尚安的肩膀,道:“爹爹一把年纪了,这张老脸值不了几个钱。只是你该去陪陪闻月,她原本身子就不大好,别再让她担心了。”
话说的是“别再让江闻月担心了”,可源尚安却听出来了弦外之音。
源司繁想说的是,他已经老了,自己不能再让他担心了。
“……是,”源尚安道,“我明白……”
“去吧。”
源尚安终究还是怕江闻月伤心,不忍把自己遇见柳前川的事情告诉她。
然而即使百般隐瞒,名医良药也无法拯救她的生命。
那一晚源尚安抱着奄奄一息的江闻月,唯一说的出口的话,只剩下一声“对不起”。
“……故卿……你不用这样……从始至终,只是我不好……”江闻月伸手试图替他抹去泪水,“你我相逢本是一个错误……故卿、我、我祝你觅得良缘,余生安稳……”
“闻月……”源尚安感受到她的气息慢慢虚弱,最终再无声息。泪眼模糊之中,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替江闻月擦掉脸边难消的泪痕。
数日之后,他亲手埋葬了江闻月,在她的坟墓旁,种上了一株梅花。
料定千秋事又如何,直到最后,他也难得一人心。
他给江闻月倒了一杯酒,而后慢慢起身。他要去洛阳,去寻觅那失约的春月。
自此之后,孤身一人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只是每逢冬日,他都会忍不住想起江闻月,想着她的忌日。
来到洛阳的第二年,他去酒馆里,要了一壶桑落酒,喝到酩酊大醉,像是在饮鸩止渴。
“尚安……尚安……”源素臣找到他时,他正趴在桌子上,被冷风吹得直打颤,源素臣无可奈何,只好脱下了大衣,替源尚安裹在身上,“回家吧,时辰不早了。大家都担心你呢。”
“担心……”源尚安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酒馆外走去,“担心我做什么……”
“大家喜欢你,你招人喜欢……”源素臣紧跟在源尚安后面,“所以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源尚安因为酒醉,两眼一直红着,这会儿还有些湿漉漉的,他道:“喜欢……跟爱不一样,你明白吗?”
等不来源素臣的回答,源尚安上去拉住他的衣领,声音微颤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明白吗……这不一样……这不一样……”
那双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源素臣,像是试图在他的眼眸里找到些许偏爱的证据。
“尚安……”
源尚安最终松开了手,有些踉跄地离开了,一边朝前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人,就这么不值得被爱吗……”
他没走几步,忽地一个不稳,栽在了夜色之中。
“尚安!”源素臣立刻上前,“快起来……你现在喝了酒,别傻傻地乱跑!”
源素臣试图去扶他,源尚安却摇了摇头,含混不清道:“别,别……脚、脚扭着了……起不来……”
源素臣撩开一看,源尚安脚踝处果真肿了起来,这样走路肯定是走不成了。无奈之下,源素臣干脆蹲在地上,把源尚安背了起来。
“……下次不许一个人在外面喝这么多酒,”源素臣一边背着他走,一边道,“听到没有?”
“……嗯,”源尚安轻轻应了一声,因为酒醉,此刻趴在源素臣背上倒是安静乖巧得很,“听你的……”
源素臣又说了几句,没听见源尚安回应,以为他睡着了,便不再说话。
他不知道源尚安其实醒着。
源尚安在源素臣背上,轻轻哼着鲜卑的歌谣,声音微不可闻。
那是情人祭拜天神时的祝词。
族人敬畏山川日月,呼祁连山为天山,把它视为庇佑子民的天神,又把敕勒川奉做草原儿女永远的依靠和念念不忘的故土。
而源素臣就是他魂牵梦萦的祁连山,是他心心念念的敕勒川。
第31章 夏州
那一日酒醉之后,源尚安以为源素臣在生他的气。因而直到两人在京城拜别之前,相互之间都没怎么开口。
那晚他对源素臣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出格的举动,哪怕是瞎子聋子,也不可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源素臣不回应他,源尚安不会怨他。毕竟情爱这种事情,有时候不过只是一厢情愿。不回应便不回应,他从前是孤身一人,往后不过还是孤身一人罢了。
对自己的兄长怀有那种感情……是个人都会觉得这是罔顾人伦、不知羞耻。
不回应……便不回应吧,这种龌龊的情谊,或许烂在时间里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恰在这个尴尬的节骨眼上出了事,源尚安忍无可忍之下,动手打了欺侮源若叶的宗家少爷。宗楚宁诛杀不成,于是一纸调令打发他去了西北夏州驻守,意思再明确不过:眼不见心不烦,让他在这片荒漠里自生自灭。
其实走了……也好。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源素臣来说,都好。
等到下一次相见之时,时间差不多已经冲淡了一切,两人便又可以顺理成章地做一对兄弟。
怀着这样的念头,尽管源尚安知道西北之地危机四伏,还是走马上任了。
到任之后,他先拿了宇文瑄立威,随后又惩处了一批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彻底坐稳了太守之位。紧接着又整顿军务,劝课农桑,终于让统万城开始起死回生。
夏州本是十六国时期大夏的国土,夏国为大魏所灭,当地却留下了不少夏国的“旧民”。大魏又实行囚犯戍边的策略,一时间边境各地聚集了不少对朝廷心怀不满之人。
这些人都是潜在的隐患。
因而源尚安到任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目的——那就是“备战”。
西北荒凉,并非太平之地,迟早要发生动荡。源尚安在到达夏州之前,对此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变故会来的如此之快。
延昌二年春,西北驻军反叛,兵锋直指夏州治所统万城。
“报——”探子有些慌乱地跪在了地上,“府君……不好了府君……高平镇反了……”
“什么?”源尚安临危不乱,维持着镇静,“高平镇内驻扎着的是西道行台——他人呢?”
“回府君的话……”探子道,“行台他……他自顾不暇,已经派人去泾州求助了。”
源尚安心下一紧。
这也就是说,高平镇自己已经没有应付叛军的能力。
“皇上呢?皇上那边知道了吗?”源尚安继续问道,“还没有派遣援军的消息吗?”
“……有、但是……”密探有些支支吾吾,“府君……陛下是派了临淮郡王和李青陵李大人率军讨伐,但是……但是叛军大败中央军于白道,王爷和李大人不得不退守云中,一时间……一时间只怕赶不过来。”
“府君!”此时此刻,云千叠也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了,“城内出事了,府君……城内的胡人……昨夜杀了守门的侍卫,连夜投奔叛军去了。”
“……你说什么?”
然而源尚安还没得到思考的空隙,耳畔便又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源尚安当即神色凝重,心跟着一沉。
源尚安心下犹如一团乱麻,正在思量对策之时,又听宇文瑄来报:“府君……不好了府君。”
源尚安知道没什么好消息,几乎要倒抽一口凉气,问道:“不要慌,把事情说清楚。”
“西域高车部……”宇文瑄喘着粗气道,“背叛了朝廷,选择归附叛军……”
四面夹击……四面楚歌!
统万城中只有一万多的军马,其中大半还是老弱伤残,如何能应付得了来自四面八方、虎视眈眈的叛军!
更何况统万城虽然坚固,但是地处长城之外,位置偏远,粮草补给只能依靠外界运输,几乎是一座孤城。
此番难战!
源尚安几乎要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砸得眼前一黑,但他到底是源尚安,是那个算无遗策、运筹帷幄、能在绝境之中杀出退路的人。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俯身看向地图,思量道:“云千叠——”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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