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这乱世的缩影。普天之下,有太多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之人了。这样的悲剧已经在中原大地上上演了数千年,未来仍然会上演下去。所谓的天下,从来都只有王侯将相的列传本纪,而没有平民百姓的多少笔墨。王朝换了无数次姓氏,可结尾都是相似的。
六朝何事,只因门户私计。
源尚安从他的话里,品味到了一种更深刻的悲哀来。他想起秦末的陈胜吴广,想起汉末的黄巾起义。喜剧的细节各不相近,而悲剧的脉络大同小异。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徒增忠臣嗟叹,他终究也只是一个被时代浪潮所裹挟的无奈之人罢了。
天道啊,天命啊……如今轮到他站在历史的拐角处了。源尚安再一次抬首仰望夜空,似是希望看清这冥冥之中的天意。
初到统万城的第一个月底,源尚安在落日西风中登上高台,极目远眺,却仍旧望不见万里黄沙的尽头,也找不到来时的古道。来路不可溯、当下不可定、未来不可知,此为万古愁。
“郁塞何由开,临风上北台。苍茫万古意,落日孤烟来。”
那日回府之后,源尚安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些诗句。兴衰罔替、朝代更迭,唯有江山不改。
这就是万古之意。
他太想看着这样循环往复的宿命,彻底终结在兄长和自己的手中了。
他愿意做照亮这漫漫长夜的火光。
这夜过后,源尚安受了乌洛兰白音的请求,帮他安顿流民,分配粮食。而趁着这个机会,源尚安派人送信去了统万城,表明事态已有转机,不必担忧,随后找到了中途遇阻的云千叠,让他带人运粮回城。
源尚安看着荒原上的日出日落,月升月起,等待几乎要让他再度陷入绝望。
这日清晨,源尚安枕着杂草,刚刚帮人一同搬运货物的他已经没了力气,他累得倒在了草原上,半梦半醒之间,闻得前方一阵骚动。
草原的另一头,源素臣领着数万铁骑,银甲齐动,快得像是流汞。
“府君、府君!”宇文瑄认得幽界的旗帜,立刻激动地摇晃着源尚安,“有希望了!夏州有救了!左使大人、左使大人来了——府君!”
源尚安枕着草原,背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疲倦地笑了起来。
“府君!”宇文瑄见他闭上了眼睛,着急起来。
源尚安太累了,听到消息之后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整个人彻底脱力,便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梦里唯一的天神,来接他了。
第34章 荒原
宇文瑄陪着乌洛兰白音一同下马跪拜,喊道:“左使大人,乌洛兰部已决心归降,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源素臣没见过宇文瑄,勒马之时还有疑虑:“你是何人?”
“太守府长史宇文瑄,拜见左使大人!”宇文瑄道,“左使大人,府君就在后头,我带他来!”
源素臣疑心有诈,并未放下戒备,身后军士也个个严阵以待。
乌洛兰白音为表诚意,所有人都没有带刀剑,向着源素臣的方向举起了双手:“大人,我们已经决意归顺大魏!还请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
前方人头攒动,源尚安拨着人慢慢挤到跟前,情难自已道:“兄长!”
乍见源尚安在此,源素臣连声音都平和了下来,不复来时的冷厉:“尚安?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的是真的,”源尚安道,“乌洛兰部确实已经决意归顺朝廷,兄长,网开一面吧。”
“三军听令!呈两队散开,留出过道!”源素臣道,“放行!”
“谢左使大人!”
“谢大人不杀之恩!”
一时间欢呼声迭起。
源尚安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快步走到源素臣的战马前,草场上的烈风吹拂着他的鬓发,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两人在夕阳下的古道边分别,而今又在荒原的尽头重逢。
源素臣没再说话,他解了银白色的头盔,抛给了身后的随从,而后翻身下马迎了过来,将源尚安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兄长……”源尚安感觉到源素臣手上分外用力,将他紧紧抱着,好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消失不见一般。
“太紧了……太紧了兄长,”源尚安虽然这么说,可却在源素臣怀里笑了起来,“松手,我要被你闷死了。”
源素臣这才松开臂膀,拉过源尚安的手,道:“走,去军帐里。我带你回去。”
源家收留云州太守,又攻破夏州附近叛军的消息很快便由行台传到了京城洛阳。
“报,宗大人,”随从道,“大人,源素臣率着幽界铁骑,已经收复了夏州。”
宗楚宁皱了皱眉,问:“费潇人呢?我不是叫他代行将军之事吗?”
那随从低着头道:“这……费大人他,投靠源素臣去了。”
“不中用的东西,”宗楚宁翻着公文,神色轻蔑,“跟李青陵一样,是个废物。”
“大人,”宣槐序道,“按照常理,源素臣此番必要升迁,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升官发财?我看他源文君想得倒是挺美的,”宗楚宁半眯着眼睛,已经动了杀心,“你不见何进、董卓之故事,留他一个拥兵自重之人,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宣槐序垂首不言,宗楚宁又继续道:“我一早便跟太后说了,这样的人就是豺狼虎豹,只有留在京城严加看管,狗链子才能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她倒好,为了笼络鲜卑人心,干脆给放了。”
“何进为中常侍所杀,董卓亦中计而身死,两人皆不成气候,”宣槐序若有所思,“大人,是否过虑了?”
“过虑?”宗楚宁眼含杀机,“宣槐序,此人不除,你我来日便是董承伏完。”
宣槐序琢磨着宗楚宁的意思,问:“那封赏一事,大人是打算暂停么?”
宗楚宁顿了顿,随后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我若是没记错,源素臣他的父亲源司繁,现在人还在京城吧。”
“大人的意思是……”
“赏,当然要赏,他不是有能耐么?那就让他收复失地去,和那些盗贼慢慢磨,”宗楚宁道,“我明日便启奏皇上,免去临淮郡王大行台的职位,移交给他源素臣去做。”
“至于源司繁,”宗楚宁又道,“我请他来府上一叙。”
宣槐序立马反应过来,明白宗楚宁这是要拿源司繁作为人质的意思,恭维道:“还是大人有办法。”
“慢着,还有一件事,”宗楚宁叫住了宣槐序,又道,“你去通知左将军和车骑将军两位大人,早做准备,来日只要他源素臣进京,就可以伺机动手。”
“封源素臣为大行台,替临淮郡王接管西北军政,封源尚安为行台尚书,辅佐军事,钦此。”
宣诏之人念完诏书,源素臣便和源尚安一同跪下道:“臣等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源素臣捧着诏书回了军营,揣摩道:“我看这不像是皇上的意思。”
源尚安垂首道:“宗楚宁。”
“这条老狐狸,”源素臣又将诏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葫芦里卖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好药。八成指望着我和叛军反贼们慢慢消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聪明,但不高明,”源尚安言简意赅地做了点评,“和他当初想杀我一样,只顾眼前,不看将来。”
源素臣听他这话,道:“这么说来,你已经有了主意了?”
“主意不敢当,不过是些拙见罢了,”源尚安轻轻笑了笑,“我以为这些叛军对于兄长来说,已经不足为惧,这一局他宗楚宁赢在挑起鹬蚌之争,却败在了错估双方实力之上。”
“夏州已定,高平镇处的叛军便无法北上获取补给,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源尚安带着源素臣走到地图前,用手指向西南的位置,“兄长如今只需整顿人马,便可一举歼灭。”
“至于叛变的高车部族,”源尚安道,“兄长若是放心,大可交由我来处置,如何?”
“你且说说看,”源素臣道,“我听听。”
“高车王和柔然可汗早就已经结下梁子,昔年高车王斛律延川进攻柔然,杀了他们上一任的可汗,不仅如此,还把他的尸首挂在车马上来回拖行,”源尚安道,“这就是血仇,是国辱,柔然人根本不可能遗忘。如今高车虽然反叛,却又能朝哪里去?我看他们早晚还是要向大魏求助。”
“至于朝中么……”源尚安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看着朝中诸臣也未必就会对他宗楚宁心服口服。他和太后的烦心日子啊,只怕还在后头。”
源尚安从军帐里出来之后,别的地方也不去,径直找到了费潇的住处。
费潇尚在更衣,听到源尚安来,一边整理着衣衫小跑了出来,连衣襟的扣子都忘了系上:“……府君,您找我何事?”
源尚安微微笑着,甚是文雅温和,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扣,提醒费潇系上:“不着急,只是想同费大人谈谈。”
“听说费大人是从云中赶来,特意投奔兄长的,”源尚安示意费潇坐下来聊聊,“道途多艰,大人又是连夜启程,实在辛苦。所以兄长如今派我来安抚大人。”
费潇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神情跟着松懈下来,道:“有劳府君了。”
“这不算什么,说起来,若不是大人及时向兄长汇报夏州被困的情况,我还未必能这么快脱困,这样算的话,我应该跟大人道声谢。”
云千叠在此刻端上来了奶茶,源尚安示意端给费潇,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今日和兄长收到了朝中的诏书,皇上那边……好像是知道了大人前来投奔一事。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只是大人从前毕竟受过宗相青睐,我怕的是宗大人那边,不好交代。”
费潇瞅了那碗热气腾腾的奶茶一眼,压根没敢动,他神经紧绷道:“诏书上……说什么了吗?”
“这倒是没有,”源尚安道,“只是我从宫里派来宣旨的人那里,花钱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宗大人接到消息之后,发了火,不大高兴。”
费潇道:“府君,此话当真?”
“是,”源尚安微微垂眸,神色间还有一丝遗憾,“大人既是前来投奔之人,那便是我们幽界的手足。可是眼下我们却连手足兄弟都未必能保得住……惭愧啊。”
“大人……”费潇道,“我本是一叶浮萍,幸得左使大人收留,又怎么好连累你们?假如朝廷过问,你们把我交出去便是。”
“这怎么可以?”源尚安道,“我怎么能出卖大人?”
“这不是无可奈何之法么,”费潇苦笑道,“我不比府君大人高义,要是受到惩罚,那也是该的,我认。”
“这也未必,”源尚安道,“我看或许是能有两全之法的。”
费潇猛地转头看他:“什么?”
“西部高车反叛,朝廷对此焦头烂额,但此事依我来看,并非一定需要出兵镇压,”源尚安慢慢引导着费潇跟着他的思路走,“高车王斛律延川昔年不满柔然统治,举兵独立,又在几年后俘杀了柔然的上一任可汗,自此两国结下血仇。高车反复无常,可它眼下夹在柔然和大魏之间,又能何去何从?柔然幅员辽阔,可汗被杀只不过是一时之辱,来年厉兵秣马必能报仇雪耻。高车部到时候还是要来求助于大魏。”
费潇恍然大悟:“府君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高车再次投靠大魏是必然,眼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源尚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费潇,似是期待着什么,“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朝着高车王斛律延川身上,猛推一把。”
“我思来想去,这个人选,只怕唯有费大人最为合适,”源尚安道,“云州地处北疆,大人处理政务的同时,免不了要和西域诸国打交道,对于高车内部的情况,大人比我、比所有人,想必都更为熟悉。”
“而且,”源尚安凑近了些许,眼里闪烁着期待和欣赏的光芒,“大人若是劝降高车,归来必是大功一件。这个时候,大人从前投奔于兄长的事情,对于朝廷来说,那只不过是白璧微瑕,还有那么重要吗?”
费潇经他点拨迷津,简直是大喜过望,他立刻半跪拜道:“府君大人于我而言,恩同再造!”
“哎,不敢当不敢当,”源尚安连忙扶起费潇,“费大人快快请起。”
费潇道:“大人放心,费某一定不辱使命!”
“好,”源尚安举起茶盏,“那今日我以茶代酒,祝大人凯旋归来。”
草原再次入夜之时,源素臣已经听说了源尚安劝费潇出使高车的消息。
“手段高明,”源素臣道,“你说了些什么,能哄得他心甘情愿?说来与我听听。”
“我只是劝他为自己谋条出路,出使高车若是成功,至少也能和他弃城而走之事功过相抵,”源尚安道,“还能说什么?”
“真的?”
“真的,”源尚安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想笑,“我不跟你说假话。”
“巧了,”源素臣微微俯身,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我也是。”
第35章 特别篇:双源一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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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素臣:源素臣,字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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