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立即带人去东夏州求援,我马上给你手令,”源尚安道,“一万人马坚持不了多久,现在就去!快!”
“是!”云千叠半跪着,接了令牌。
“那些反叛的人现在何处?”源尚安领着太守府众人向外快步走去,“既然是昨夜才有奔逃的计划,事出突然,他们必然还没有全部逃离。”
“义父……”萧见尘看了源尚安一眼,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的神情。
“这些人里,若是散播谣言,杖责一百,若是扰乱军心,杖责一百二十,监禁一年,至于杀人叛逃者——”源尚安再睁开眼睛之时,已是一片凌厉,“杀。”
“府君,”宇文瑄抱拳道,“叛军围城的消息传开了,大家……大家都围在太守府前议论纷纷。”
“走。”源尚安毫不犹豫地说,领着众人来到了府外。城中军民认得源尚安,人群一时间骚动起来。
“府君!”
“源大人!”
源尚安轻轻抬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随后登上高台,道:“诸位,如今叛军围困,夏州危在旦夕,眼下便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我源尚安在此立誓,只要叛军一日不退,夏州之围一日不解,我就一日不会逃离此地。我誓与诸位同在!”
“但是统万城仅仅依靠这一万军士,只怕不能维持太久。诸位,叛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旦攻破城门,必然是血流成河、人间惨剧,”源尚安骤然拔出佩剑荼蘼,几近声嘶力竭道,“所以,我们今日守城不退,为的是我们自己的亲人,为的是我们自己的尊严!叛军乃是不义之师,势必败亡,天佑大魏!天佑夏州!”
尽管人人戮力同心,统万城的情况却并没有好转。
城中的粮草用尽了。
云千叠不知为何还没有赶回来,源尚安相信他没有造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州连接之地也出现了小股的叛军势力,拦住了他的去路。
源尚安自己这几日也就喝了一点米水,剩下的粮食都叫人拨给百姓了,昨夜还因为饿了太久,人直接晕了过去,还是宇文瑄和萧见尘掐着人中,灌了点糖水才转醒过来的。
源尚安躺在床上,脸色和唇瓣都苍白得很,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完全动弹不得。尽管如此,他听到外头的动静,还是艰难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就在那一瞬,源尚安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强撑着问,“有援军的消息吗?”
宇文瑄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只怕赶不过来。”
萧见尘也没了往日的乐观开朗,沉重道:“义父,城里的粮食没剩多少了,大家只能煮马皮嚼树叶勉强充饥了。”
源尚安听到这里,立刻从床上下来,严厉道:“那你们几日前给我的米水是哪来的?嗯?”
宇文瑄见他这样,心里愈发难受,他道:“府君,那是一个战死的军士,临终前……临终前托人把自己剩下来的口粮带给您的……您别这样,您是大家的主心骨,万万不能倒下,您——”
“胡闹!”源尚安尽管语气严厉,可是因为身上没有力气,声音却是怎么也凌厉不起来,“城中之人饥寒交迫,我却在此地享受这些,传出去了,你若是百姓,你会怎么想?”
“府君……”
“随我出门,”源尚安道,“查看情况。”
“是。”
宇文瑄替源尚安点了一盏油灯,勉勉强强照亮了昏暗的街道。
源尚安还没走几步路,便听见了声响,跟宇文瑄一同走了上去。
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妇人,她怀里抱着孩子,她认得源尚安,见他一来,不知是急切还是激动,眼里蓄了一圈水光,带着麻木和虔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源尚安连忙扶她起来:“夫人!夫人不必行此大礼。”
妇人茫然地抬起头,一手猛地抓住了源尚安的胳膊,五指用力之大,几乎将指甲嵌进了他的皮肉里。源尚安猛然吃痛,却忍住了皱眉的冲动,温声问道:“夫人,怎么了吗?”
“府君……府君……”那妇人仿佛入魔一般地不停呢喃着,“求您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家里、家里快没有口粮了……我夫君和公公……商量着说要吃了我……我害怕……所以跑了……”
妇人脸上的皮肉已经被饥饿吸干了,显得那双眼睛大得可怕,她紧紧攥着源尚安,淌着浊泪乞求道:“府君……您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一边疯疯癫癫地重复着,一边把怀里的孩子朝源尚安手里递,源尚安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的宇文瑄已经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忽地一变,道:“府君……”
襁褓里露出来一张属于死婴的小脸,他的五官已经腐烂不堪,辨认不清原本的面目,浑身上下满是尸斑,只剩一张嘴还微微张着,仿佛在啼哭,又仿佛在呼救。
她意识不到孩子已经死了,她已经疯了。
宇文瑄上前一步架住妇人摇摇欲坠的身躯,道:“府君!”
源尚安怔在原地,良久才发现自己哭了。
粮食断绝,饿殍遍地,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仍然尊他为太守,愿意唤他一声“府君”,把他当成了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念想。
这该是怎样沉重的背负?
“夫人……”宇文瑄看见源尚安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妇人枯槁的双手,“我向你许诺,必然护住夏州!”
第二日清晨,源尚安召来了太守府所有的官吏,决然道:“如今城中粮尽,岌岌可危,唯一的出路便是去东夏州运粮求援。我决意率一队人马亲自前往,这几日城中事务,暂时交由宇文瑄和萧见尘处置。”
“府君,”宇文瑄立刻跪了下来,恳求道,“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四方音信断绝,正是朝不保夕之时。您现在出城,无异于自寻死路啊!府君!”
“是啊,”僚属道,“府君,不如您先走吧……眼下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不如先弃城离去,和朝廷的兵马汇合之后,再做打算。”
源尚安来夏州不到一年,已经深受官民敬重,他知道他们是为自己考虑,然而此刻的大忌就是为自己考虑。
源尚安动容落泪道:“诸位,我绝无弃城而跑的打算。我源尚安既是夏州太守,那么城在我在,城亡我亡!我今日出城求粮,就算是死,我也会死在夏州土地上!”
“府君……”宇文瑄道,“您若是执意前往,那请让我随行吧。”
“府君,我也去!”
“府君!我也要去!”
“休要胡来,”源尚安道,“城内不能乱,你们要留下来,护佑百姓。”
众人知道劝不过,而且这的确是眼下唯一的办法。送别源尚安出城的那一刻莫不呜咽抹泪,号角和擂鼓齐鸣,奏出了一曲慷慨悲凉的行军乐。
源尚安在马上遥遥回望,最后看了统万城一眼,随后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注意点,来了,”埋伏在草丛里的士兵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躲在旁边石块后的同伴勒紧绊马索,“到时候先放箭。听明白没有?”
“要死的还是活的?”埋伏在石块后的士兵嚼了一口干粮。
“抓活的!”
四下分外安静。
源尚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抬手示意军士朝自己身边聚拢。
不对劲……
源尚安观察着周围的破绽,攥紧了长枪,由于饥饿,眼前不禁一阵晕眩。
他再一睁眼,周围霎时间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
“有埋伏!”源尚安勒住缰绳,高声道,“走!”
“放箭!”
源尚安举起长枪格挡,硬生生将埋伏着的一名叛军捅穿在地。攻势越来越密,源尚安心知不妙,立刻策马朝着反方向奔去。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开左腿的皮肉,深入骨髓,源尚安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立即抬手啪地一掌拍在箭矢之上。
刹那间羽箭带着血迹,穿腿而过!
就是现在!
丛林中的军士瞅准源尚安这一瞬的破绽,勒紧绊马索。
绳索顷刻间绊住了马蹄,战马疾驰的速度太快,源尚安直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两腿如今都受了重伤,像是被车马来来回回地碾压过。源尚安用手撑着地面,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再次起身。
数十道刀锋立刻横在了他眼前:“别动!”
第32章 孤城
夏州受困的消息,源素臣是在秀容听到的。
临淮郡王和李青陵退守云中,朝廷那边得了消息,宗楚宁一气之下干脆免了李青陵的官,将兵权交付给云州太守费潇。
然而费潇根本不知兵法,他连那统帅印玺都没捂热,就干脆带人连夜出城赶往秀容,投奔了距离此地不远的源素臣。
“左使大人,”费潇听说了源素臣斩杀当地盗贼的消息,下马之后就跪下行礼,“在下云州太守费潇,特来投奔大人。”
“费大人请起,”源素臣见他来投奔,又看他衣衫破旧,形容憔悴,心知朝廷外派的军队多半中道遇阻,没能取胜,面色瞬间凝重,“大人既是云州太守,可知云中如何?”
闻言费潇垂首,似是惭愧,他顿了顿,才吞吞吐吐道:“……云中……被叛军围困多日,在下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
所以才来连夜投奔。
“费太守既然从西北而来,”源素臣道,“可知夏州情况?”
费潇听他过问夏州,他摇头叹气,心里已经对于这座沙漠边上的孤城不抱希望:“大人,统万城背靠荒漠,和四地的联系又被阻绝,叛军生猛凶残……只怕是、只怕是凶多吉少。”
源素臣的神色立时便有些僵硬:“……知道了。”
“师渡影。”
“属下在。”
“先带费太守下去,好生休息。”源素臣嘱咐道。
“是,”师渡影道,“费大人,里面请。”
师渡影办事很快,不消多时便安顿好了费潇一行人,他回到军帐里,正见源素臣对着挂起的地图沉默不语。
“大人……”师渡影出声轻唤。
源素臣腾出一只手来,慢慢覆盖住了地图上标有“夏州”的位置。
师渡影做好了等候命令的准备,不料源素臣取下了挂在帐上的弓箭,跟他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此弓名唤‘奈何’,弓力强劲,乃是上上品,”源素臣磨着弓弦道,“但它原本不属于我,它的主人是你的叔祖。”
师渡影一怔,知道他说的是源司繁。
“他拿着这把弓箭,一箭射开了西秦国都的大门,自此名震陇西,”源素臣道,“也为大魏立下了不世之功。”
“可他从苑川回来之后,一病不起,人彻底废了,”源素臣伸手抚摸着弓弦,像是游子告别之际捧着情人的脸庞,“因为那一战之后,阿娘她纵火自焚,永远留在了苑川。他一路征战,就是为了救我阿娘出来,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这把弓,”源素臣道,“他自然再也无法拉开了。”
“大人……”
“如今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源素臣话道此处,擦弓弦的手一滞,竟是苦笑起来,“轮到你叔父他被困于夏州了。”
“大人,”师渡影立刻半跪下来道,“在下愿领兵前往夏州救援!还望大人批准!”
“叛军四起,具体情况未知,”源素臣握着弓箭,骤然站了起来,似是一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里杀伐决断幽界左使,“你此番前去,无异于送死。师渡影,不要做傻事。”
师渡影闻言垂首不语,源素臣转过身来,自言自语一般地继续道:“其实我何尝不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夏州拖住叛军,耗到他们精疲力尽成为强弩之末,再抓住机会,一举全歼。”
师渡影猛地抬头,道:“这、这不是把夏州……当做诱饵吗?”
源素臣望着师渡影,又道:“统御四方之主,何人不可舍,何人不可弃……”
师渡影显然被这番冷酷无情的话震到了,他几乎僵在原地,不可置信道:“大人……难道您要……”
源素臣仍旧握着弓,那手腕处力道之大,似乎再用一点劲便会将这把奈何弓彻底断成两截:“倘若叛军俘虏了他,拿他做为要挟官军、劝说投降的人质。要是到了那一刻,我先杀了他,以免动摇军心。”
源素臣说这话时,右手青筋暴起。师渡影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奈何弓竟是直接在源素臣手里断成了两半。
飞溅的木屑把源素臣的右手磨出了鲜血,那朱红色的液体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像极了隐忍许久的泪水。
“大人!”师渡影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查看源素臣的伤势,而后冲着军帐外道,“叫大夫、叫大夫来!”
源素臣想得不错,夏州叛军的的确确有生擒源尚安之后,利用他作为人质的想法。
丛林里数十道刀锋抵着源尚安的咽喉,两名军士上前按住了他,手铐立刻扣到了他的腕处,不叫他反抗。中箭的地方生出一阵麻痒感来,源尚安心道不妙,那箭簇上只怕是被人提前抹上了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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